夜闌燈火,由半空俯視看去,如螢火蟲閃爍。知了鼓噪,唧唧嘶鳴。
街尾一處不起眼的民宅中,炊煙嫋嫋,院門虛掩著,若非院外白裙身影輕靈,靜靜凝望屋內,似畫似景,路人亦不會頻頻回望。
是妖?是仙?是虛?是實?
“難道你忘了月吟麽?對敵人仁慈,便是對自己殘忍!”
沈青顏頜線收緊,怔望窗下人影,隻聽屋主夫妻間的對話,並不入內驚擾。“好吃麽?”女子銀鈴似的歡欣語調,聽不出戚戚焉,哀聲歎:“沒用的,大局已定。”
屋中未聞男主人肯定的讚譽,沉默片刻後,仍是女子鼓噪佯怒:“好不好吃,你倒是說話呀!”窗影內微光映出女子探身奪碗的動態,博沈青顏靈犀一笑,隻聽男主人終開聲,鮮有的退讓溫柔:“我不回答便是默認啊……”冤枉之極的哀歎後,起身,不費吹灰之力從女子手中拿回碗,悶頭又是無聲。
沈青顏難以想象平日寡言少語的嚴肅男子被鬼馬丫頭逼得節節退讓後的狼狽,抿緊的嘴角隱隱上揚,黯然的情緒終得一刻緩解。
屋內女子仍不罷休,得寸進尺反惱道:“好吃就說好吃,默認什麽啊,誰知道你的默認是好吃還是不好吃?”她坐下,賭氣扒食。燈影中看不見她的表情,可僅憑她的一言一行,已不難想象她此時的顰蹙抑揚。
與她隔桌對坐的男主人終不敵她的脾氣,放下手中碗筷,極別扭地開口讚道:“好吃。”他說得並不勉強,隻是略顯溫柔的含笑令他自己及屋外沈青顏聽來,都不甚習慣。旁人或許以為這是敷衍,但凡了解他性情的人皆知,這個男子有一說一,既得稱讚,便是心口同讚。
這下,女子再無可挑剔,心滿意足的揚著調子,自讚道:“連小姐和慕容師父都讚我廚藝了得,以前我們還在風鈴穀時,我每天變著花樣給他們做吃的,哪天不得他們交口稱讚的?你倒好,默認……”她似撇嘴,警告道,“以後再‘默認’,你就去街口飯館吃那些油膩膩的飯菜好了!我還省心呢!”
抿緊嘴角的淺笑終變為會心一笑。沈青顏不再觀望,悄無聲息地拐入另一個巷口離去,走出好幾步時,仍聽屋內男子再次讚揚:“好吃……真的好吃……”
……
“這不是‘遺花清露丸’,非你想讓就讓得。”“月吟嫁鷹準,或許二人都會幸福……”
……
沈青顏步伐漸輕,壓在心底的重擔得一絲喘息,即使她難逃情障之苦,不得善終,至少有一人可破風鈴穀詛咒似的命魘。她足下一踮,似輕羽躍上房簷,飛似離去,白裙如飛舞的粉蝶,恍做星空下一點光點,與滿城燈火混淆在一起,再分不清……
被她拋在身後的那間民宅房門開,綰側髻的素衣女子邁檻出院,星眸直視向那個翩翩離去的倩影。青甲黑披的男子陪在身側,順著她的視線望去,道:“她走了。”
“嗯……”素衣女子仍沉浸在自己的情緒中,久久才回道,“你也該入宮了吧?”她轉視仰望那座建在半山腰上的巍峨雲宮,承夜色晦暗,就連滿天繁星也未能為其增添點滴光芒。宮中那場家宴結束後,誰又是下一個殉者?
半山,西楚雲宮。
先王喪期未滿,舉國同殤。大擺酒宴於理不合,偏甯王身份不同,怠慢不得。琉璃夫人索性以家宴為名,設宴厚華殿,列席宴的皆是一眾皇子公主,免禮樂,規矩也疏簡不少。
厚華殿原是雲宮西側一處冷宮,琉璃夫人未誕下三皇子駿爻時,曾冷居於此。符後甍逝後,中宮離央殿被棄,琉璃夫人索性挑了昔日冷宮舊址重建,大興土木三年有餘,方才建成現今的厚華殿。
厚華殿高峙十丈,俯瞰半山天闕,通階鋪設漢玉雲母宮磚,峨嵯入雲,層簷曆曆,窗壁皆由百年沉香所製,暗香浮送,撩嬈大殿。下傾雲霧彌漫,深穀幽幽不見盡頭。居身殿階,猶如身入靈霄,浮遊太虛。今在此款待甯王,自是以國宴架勢,行家宴之名,於理於實自是給了甯王極大的麵子。
甯王識體,知國殤期禁酒,遂特意備了一種異香瓊漿,以西楚境內近千種花草釀調,備時五年,漿香清淡幽雅,隱有酒醺,卻不醉人,由他冠名“天池瓊漿”,暗喻琉璃夫人身份高尊,直比王母,隱晦奉承極得琉璃夫人歡心。一旬下來,雖無禮樂歌舞,筵上氣氛亦其樂融融。
辰敏郡主性開朗,與甯王私交甚密,在大殿上亦無所顧忌,頻頻逗笑,惹殿內歡聲。
琉璃夫人借機試探,暗有冊封辰敏為三皇子妃之意。她顧左右言其他,私下分觀察甯王厲昀廣與郎觴軒的反應,見一人賠笑不置可否,一人獨稟夜光杯小酌瓊漿,未置一詞,皆在她預料之中,這便肆無忌憚,與辰敏說笑起來。
談得正融洽,隻聽殿前禦侍來報,垂首在琉璃夫人身側低語幾句,她聞言略頷首,殿外已宣:“宣,蘭凰郡主覲見……”高銳聲線級級相傳,直傳至殿階下。過了好一陣,方聞殿外聲響,蘭凰卓然立於殿門外,嬌顏耀色,眉梢細描,綰流雲髻,斜插金步搖,額前殷色瓔珞撫晃,襯出她鳳描丹扉,顧盼生姿。一襲明色鵝黃宮錦蓮裙似碧光春色,光耀萬裏,衣帶臨風飄舉,長裾步步逶迤,沿赭白錦紋宮磚搖曳生色,直教滿殿人屏息相望。礙於殤期內,皇族公主個個衣色素雅,相較之下,尚不及蘭凰一分明豔照人。
她拜至殿前階下,盈盈跪拜,屈膝行禮,聲帶嬌媚,與江東時蠻橫郡主判若兩人:“蘭凰給姑母請安。”
“蘭凰,你可逾時了,還不快給甯王和郡主道聲不是?”琉璃夫人寬待相對,舉袖示意座下甯王與辰敏郡主,笑道。
蘭凰正自表歉意,且得甯王笑聲打斷:“罷了罷了,誰見著郡主這般傾城模樣還能生氣?郡主免禮,這就算見過了。”
甯王身旁辰敏郡主揶揄兄長,連聲取笑:“四哥好沒出息,見著美人兒連話都說不利索。素聽聞蘭凰郡主乃拉祜族第一美人,相見之下果真名不虛傳。”她推擠甯王,挑了眼眉,大大咧咧地問,“不知郡主是否有婚約在身,若沒有,願否做我嫂嫂,滇南甯王妃?”
殿上沉靜,連針落宮磚的微響亦可聞。
蘭凰瞠目,餘光求助琉璃夫人,不知如何如何作答。她身後,汩汩瓊漿灌月光杯,是她滿心眷戀、卻又愛又恨的男子。翎蘭城大火夜,他的絕情、他的冷漠、他的誓殺,一次次磨礪她心中裂開的傷痕,可當這道痕隨時間漸漸愈合,她卻仍無法說服自己不愛他。正如她邁入厚華殿時,凝聚一殿驚豔,而她卻隻在乎他的目光是否追隨。
可他,從她入殿至今,未曾抬眼看她一刹,隻專注手中月光杯,杯杯獨酌。她的眼前不可避免地浮現那襲凝月色銀光的白衣女子,依他清冷疏離的冷漠個性,竟曾在眾目睽睽下與其親昵無間。
越不得,越要爭。一時間,蘭凰亦忘卻提醒自己時刻扮演的端莊,下頜一揚,一字一頓駁道:“蘭凰已有婚約在身,不願遠嫁滇南。”
“胡鬧!”殿上琉璃夫人拍案噤聲,轉而笑吟吟踱下宮階,反勒蘭凰手腕,廣袖遮蔽,若非蘭凰明顯欲掙脫,誰也看不出這番親切笑顏下震怒餘威。琉璃夫人咬牙,笑容依舊,齒縫中迸出的王命卻不容違背,“蘭凰莫失禮,哪有雲英未嫁的千金在大庭廣眾下說自己有婚約在身的?莫教甯王和郡主笑話。”她一番淳淳誘導,蘭凰卻不領情,一臉驕縱仍要駁,幸得辰敏郡主率言先道:“為何不願?蘭凰郡主是嫌滇南地處偏遠,看不上呢?還是……嫌我四哥配不上郡主千金貴體?或是,區區甯王妃的封號,入不得郡主眼?”
她句句如針氈芒刺,鮮少有人膽敢如此無忌直言,硬逼琉璃夫人表態。隻看琉璃夫人麵色鐵青,氣蘭凰口無遮攔,不識大體,知此事再說下去,蘭凰嬌蠻脾氣上來,她苦心部署的一切盡毀。
“辰敏郡主言重,”那久坐不語的冷傲男子終開聲幫腔,徐徐斟滿酒杯,瀲灩眼梢飛揚入鬢,似笑,又不是,“郡主問得率直,卻選錯了地方……”他巡視大殿,注視目光重落辰敏身上,“你叫蘭凰如何作答?應允,唯怕將來傳出去,多事之人笑堂堂蘭凰郡主恨嫁,大殿之上等不及談論終身;若不允……又如辰敏郡主誤解,怠慢甯王,說有婚約在身,不過是女兒家麵皮薄,推諉托詞罷了。辰敏郡主若覺得與蘭凰投緣,他日私下再聊,方能套出真心。”
他字字圓滑,句句得體,推了辰敏,又套進琉璃夫人和蘭凰,看似為蘭凰托詞,話語間又為琉璃夫人留足餘地,允或不允,都不會失了顏麵。
琉璃夫人詫異之餘,不忘順著他的話柄說下去,躲閃間將此事暫壓不議,終明甯王此次來訪,要求聯姻的對象並非辰敏郡主,而是他甯王厲昀廣本人!更明滇南八部的態度不僅是試探,更是有意結百年之好,穩固雙方牽絆。
筵席畢,殿燭昏暗,琉璃夫人仍未離去,屏退宮人,玩味當晚辰敏與郎觴軒一番對話。
“賜婚蘭凰,與滇南結親,得甯王傾力相助,這不都是你想要的麽?還在猶豫什麽?”聲冷如地下冒出,鬥篷掩麵下的神秘人不知何時出現,足踏宮磚“嗒嗒”作響,無視身份貴賤,直登上宮階,與琉璃夫人平起平坐,“一切比我們預想得更順利,隻要得滇南相助,你的霸業可成,我亦得所需,兩全其美,有何不可?”
“照理,二殿下與甯王已見過麵,私下達成何等協議尚不知,怎能輕易看你我與滇南結盟?”琉璃夫人纖眉糾結,疑慮重重,“本宮恐其中有詐。”
神秘人哼聲冷笑,嘲道:“人是見了,可是否有協議倒未為可知。若有什麽風吹草動,我的人自會稟告。現下風平浪靜,倒不見得他們早有默契。何況,厲昀廣好女色,人盡皆知,今夜蘭凰驚豔登場,怕是他三魂也已失了六魄罷?即能迎娶佳人歸,又不負使命,結秦晉盟約,有何不允?”
琉璃夫人疑慮剛消,新愁又起:“你不知蘭凰那丫頭脾性,自幼驕縱慣了,不是那麽容易操控的主兒……”
“你這是舍不得?”神秘人斜睨輕視,帶著三分不悅從鬥篷下取出一鼻煙壺大小的玉匣,冷言道,“喂她服下,一切迎刃而解。”
琉璃夫人動容接過,將玉匣扣在掌中,修長丹蔻深掐入肉,殷紅如血跡斑斑。她心事篤定,無任何人可阻攔其成就霸業。她牙關磕緊,耳旁依稀聽聞昔年回聲——是蘭凰藕節似的小手環上她的修頸,稚嫩的童聲在她耳畔撒嬌:“姑母,蘭凰將來也要做王妃。”
“好,便讓蘭凰成為甯王妃,助我兒問鼎王位!”
風嬈起,車簾飛,金步搖晃珠光寶色,瓔珞墜點萬千旖旎,尚不及簾外驚鴻一瞥。
那身的灰白羅縠紋罩紗袍亦不掩他絕美五官和望之儼然的天生王者磁場。郎觴軒負手行走於晚街,冷煉月光融他一身,那番清冷倨傲的姿態不存一絲柔暖。
蘭凰急叫馬夫停車,不顧長裾逶迤,提起裾擺裙尾,徑自跳下馬車。他聞聲回視,見她喘氣立於身後也無半分驚訝,瀲灩細長眼梢微挑,不開口,顯是等她先說。
“二哥哥,你當真舍得蘭凰遠嫁滇南?”她咬下唇,忐忑不安隻求一個答案,“翎蘭城之事,我不怪你……”
“蘭凰,”他幽步靠近,與她相隔半丈,半眯了眼,盯著她的臉龐端詳片刻,突道,“琉璃夫人對你果真仁慈,連皇家禦品也願賜予你,”他指尖觸及她耳垂,熾暖的體溫似電擊猝她全身,一顫,為他鮮有的溫情。她隻覺耳根紅熱,恍聞一聲微響,再看她左耳綴金珠琅耳環已落入他掌中,那聲讚近乎不真實,“少有的紋飾……這副耳環很適合你。”
他換右手,欲摘取她飾在右耳的耳環,她臉一紅,嬌羞退半步,難掩欣喜之情,自言自語道:“我就知道……二哥哥舍不得。”她小心翼翼地維護這似夢境虛幻的親密,心跳怦然,失神片刻,突然猛轉身鑽進馬車,從車簾中看他,喜不勝收,自言承諾道:“二哥哥放心,蘭凰絕不從嫁甯王……”她羞紅臉,低頭不敢看他,語調低了八度不止,“蘭凰隻想做你的正妃……”
車簾落,她不曾見他聞言後急蹙眉,煙灰瞳色漸冷,望著馬車從他身前駛過,一陣風帶起他袖袍飄袂,長發飛揚。他左手成拳,五指收緊,微微顫抖。清冷月色從他五指縫隙中灑落,映在那隻做工精巧的綴金珠琅耳環上,勾勒銀煉光暈。珠琅紋飾盤繞,細細辨認看去,“符”字漸顯。珠琅翻滾,另一側依稀是篆體“衾”字。
——“符衾”印鑒,符後嫁妝!
眼前仿若白衣身影浮現,若即若離,短短三個月,每過分秒,她的身形便縹緲幾分,是漸入雲端的朦朧煙塵,漸漸帶走她生命的點滴。現下……他終將她緊拉在身畔,再不放手。
他回憶圖紙中所描繪的這副耳環的精巧機關,蒼白纖指輕推彎鉤處,似感覺到珠琅內機關契合的微響,他兩指一捏,珠琅開闔,竟真是別有洞天!
可隻待轉瞬間,燃起希望的火光在他冷瞳中瞬滅,無窮無盡的冰冷直深入眼底——珠琅機關內,空無一物,遺花清露丸並不在其中。
他蕭然回視那輛馬車離去揚起的飛塵,另一隻耳環已絕塵於車馬蹄中,他隻差一步,盡可跨越生死,與他惶惶驚夢中的白衣身影起手並肩,一世不離。如他數年前親手在漆器瑟琴上刻下的八個字:“一生一世,不離不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