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枚黑子落定,衝破白子包圍,滿盤盡蕭索。
俊朗公子月白紗紋罩衫寬鬆披地,長發鬆綁,搭在肩頭,修長五指深入棋盒中,指捏一枚黑子摩挲,左手反握棋譜,一人分飾兩角,自譜棋局。
荷池蓮香,徐徐染風飄散,映日的夏荷耀不過烈焰的紅裙,雕廊畫柱飛簷上緋影閃掠,隻一瞬,便躲入晦暗天色中。
容逸之側望起身,憑欄而立,略思踱,足踮荷葉,尾隨追上。
烏雲蔽日,天色昏暗如近黃昏。雨聲擂鼓,街道上行人寥寥,一黑一紅兩個疾閃的身影前後追逐,時而落下青磚石街,時而飛躍灰瓦房簷,彼此間距離時遠時近,可無論紅衣女子如何急起直追,亦無法多靠近黑衣人幾丈,微妙的距離如冥冥注定的關係。
鳳眼戾利,衣袖一揚,銳薄的銀箔割斷連線的雨珠,直射向前方黑衣人,卻見對方身一偏,銀箔晃閃,飛入雨幕中,再不見蹤影。
精鋼鑄銀鏈蛇舞,飛纏上黑衣人,銀鏈尖反抽,重抽在黑衣人的肩背上。他隨手抽刀,白光忽閃,箭頭似的鏈尖平削一段,銀鏈似被斷頭的長蛇,頓時戾氣,軟軟跌落。
紅衣女子一愣,眼見那抽刀斷水的姿勢似曾相識,腳下一踩,險從房簷邊緣摔落,本能驚叫。說時遲那時快,晃眼間黑衣人已返身閃至她十餘步之外,竟是伸手欲拉住她墜跌的身子。她看準時機,銀箔偏射,擦過黑衣人蒙麵的黑巾,劃破頰邊血痕,自己卻躍身站起,娉立房簷邊緣,眉梢飛揚,鳳眼半睜半合,審視黑衣人:“蕭烈,你怎麽會在這兒?”
蒙麵黑巾扯落,嗜血的利眼卸下凜冽的殺意,神色複雜,薄唇如刀刻緊抿,隻看那嬌俏的紅裙翩揚。上次分別曾想生死不見,隻當她跨入鬼門關,再無重逢之日。誰曾想重逢來得這麽快,遠遠相望,她已辨出自己身份。蕭烈緩緩開口,刻意斂起昔日的熟悉,生冷如對生人:“想不到還是被你認出來了……”
“你還沒回答我,你怎麽會在這兒?”寧紅袖咽唾沫,不自覺四下張望,探問,“難道師父……”
“她不在,”蕭烈截斷話頭,安撫她的擔心,“隻有我一人獨來,你自可放心。”他扭視,少見眸中局促,聲調不覺放低,幾乎被雨聲掩蓋,“我沒想到……竟在這兒遇見你,我隻想看看你……就走。”
寧紅袖握拳的手一緊,他說得隱晦,她聽得明白,敵我的界線輕易調轉,教她猝不及防,“……你在監視我們?”她腦中紛亂,進入碧雲城以來的疑惑一一得解,琉璃夫人對他們了如指掌,盡是因為蕭烈這張王牌的存在。她愕驚,半晌方才記得訕訕反問:“莫非師父與琉璃夫人……”
“紅袖,盡快離開這兒。否則……我怕我會忍不住將你從他身邊搶回去。”蕭烈澀笑轉身,最後一句話側望著她,是警告,也是提醒。
“搶”字出口,連他自己都覺諷刺。他們曾指日月盟誓,共拜天地,洞房夜合巹金杯仍在他懷中滲出冰涼的溫度。名義上,她是他的結發妻;事實上,她的人、她的心都不曾在他身上落下點滴分毫。“搶”字又如何得說?
“你不能走,”他的心意,她未曾體會一分,聞聲開口不忘勒止他離去的身影。她步步靠近,足下瓦簷唧唧,短刀相對,刀尖直指他僵直的背脊,複言,“蕭烈,你不能走。”
寒意瑟瑟的刀尖血氣襲入他被雨水濕盡的衣襟,徹骨的冷,噬心的寒。他冷眼回眸,輪廓分明的口鼻由暗線勾勒,在看她,又像在看一個生人:“怎麽,你想殺我?”話音落,殺招起,赤手空拳返身劈向背對他的刀刃。
刃斷,血流。殷血染紅的拳掌夾疾風襲向持刀的緋紅身影,她不躲,直麵他迎麵而來的殺意。
殺氣驟停,在她鼻翼眼眉間,血流沿骨指間的縫隙汩汩滴落,一滴滴上她的唇角,血腥的鹹味絲絲滲入她的齒間。
他咬緊牙關瞪視著她,停在半空中的拳頭狠狠摔下。
血流染紅她的櫻唇,她雙唇微顫,啞聲道:“蕭烈……對不起。”她眉梢一挑,垂放於身體兩側的臂彎伸直,袖內深藏的匕首白刃紅出,一股腥血味彌散雨中。她眼前昏暗,巨大的陰影劈頭而落,高大健碩的身體癱軟,直直向她身前撲倒,她探手接住,卻無法承受他身體的重量,雨濕磚瓦,她腳下一滑,連帶他一起滾下房簷,重重摔在青磚石麵上。
他的血湧染紅磚石水漬,她的紅裙上暗斑跡跡,已分不清是血還是雨。
……
“我可以答應你,絕不會讓你為難。”
……
她的許諾,在插入他腹部一刀後隨血水流失。
他的劫難,從她承諾開始,如枷鎖勒緊頸脖,阻撓他前進的腳步。
積水漬漬,孤零的腳步澤水聲行近。寧紅袖機警地抽刀回視……
點大的雨水“滴”聲滴落在金色蝴蝶發簪飛展的“翅膀”上,嬈震起蝶翼輕顫,如寧紅袖抽緊的心壁——
月白紗紋罩衫濕水及地,鬢旁碎發緊貼凹陷的顴骨,雨水沿額順流及鼻翼兩旁。眼眉緊鎖,溫潤玉色的雙眸暗沉,俊美的臉龐上滿是疑慮和警惕,瞅著倒地不醒的黑衣人,和焦急保護他的紅衫女子,口中呢喃:“蕭烈……”唇邊浮笑,是看不盡的自嘲,“他就是當日為你擋下尹溯那一刀的人。”
寧紅袖怔神不得語,“叮當”,短刀落地,發出一聲脆響。
腳下,血水染紅,沿青磚石板的縫壑淌近俊朗公子腳下,月白雲紋靴頭隱染淡紅粉色。
寧紅袖、容逸之、蕭烈,三人之間糾糾纏纏、離離合合的情緣,似由這一蜿蜒細淌的血水融匯相交,路在何方,仿在那晦暗不見天日的天際……
日近斜陽,斜映入飛簷,暈染小橋流水一泓碧色。雨後黃昏金暈拂暖,濕熱的水汽沉甸甸凝結在畫廊雕柱上。一抹,赤潮,一甩,涼洌。
寧紅袖所居銀馨園本是依水而建,亭欄露水承托天邊七色彩虹,泛斑斕耀色。園下甘泉汩汩,蜿蜒留長順流至緊挨著的碧荷苑,憑欄遠眺,半樓半荷花,紫竹紅廊,處處透著主人的心思。
此時,寧紅袖倚欄環視,眼界所及的亭景卻絲毫看不入眼,心下念叨的全是屋內蕭烈的安危,鬱悶為何沈青顏早不在,晚不在,偏在這時不在園裏,累及容逸之麵對蕭烈,雖說她知他醫術了得,可尷尬難免。她幾次欲敲門探視,皆忍下了,這一等就近半個時辰,實在不堪忍受這抑鬱的壓抑,索性翻身坐上三層樓高的憑欄,眺視遠處火燒斜陽,怔怔出神。
不知何時,容逸之已從房內出來,靜站在她身後,看她柳條似的發縷隨風嬈起,拂及耳畔,烈焰暖陽襯出她出神的丹鳳眼愈發美豔,鳳梢斜顰,濡染朱色,寧靜諧和如山水美卷。這樣的寧靜似離他二人許久,無聲無息歸來之際,竟讓他錯覺此時身在暮月山莊,她仍是那個弱不禁風、需他時時保護的容家大小姐。一時境,他錯意之下開口提醒:“危險,下來。”
她聞聲回眸,烈色夕陽擦及鬢旁,從她轉視的空隙中直刺上他的眼,他本能抬手遮陽,她的臉逆光拂照,五官表情藏在陰影中。
她目視強光太久,一時轉望暗處,眼前一片昏黑。他的語調太溫柔,過去十餘年間她已習慣遵循聽從,眼下,也令她習慣性的遂他提醒,未曾想此時身居高閣,竟欠身下跳,腳下一空,如墜深穀。
“小心!”他驚見喝止已來不及,箭步上前一把攬上她的腰,他們身隔一道憑欄,他的嗬氣聲和環繞身畔的龍涎熏香近在她耳畔鼻尖。她腳下空懸,他不能放手,任這般曖昧延續分秒,兩人才回過神來。
待她翻過欄內,他已退後數步,手垂兩側,袖下暗拽衣袖,磕緊牙關縫內迸出數字:“你可以進去看他。”
寧紅袖站定,垂了眼眉,暗金的光暈透過她卷翹的睫毛落在下眼瞼,腳下紋絲不動,解釋代替答話:“蕭烈他……不止一次救過我,於我有恩,如同再生。”
“即是如此,你更該進去看他。”容逸之似笑非笑,眼瞥向別處,側了身子,欲走未走。
再生之恩,有情才有恩,即便她不說,他業已猜到二人關係匪淺,當暮月山莊內傾身救人實屬本能,若非心中牽掛極深,怎能在刀光劍影分秒間撲身相救?今日屋頂追逐,他每每手下留情,才讓她逞了先機,有機會暗傷他,帶回軟禁。或許在她心裏,比誰都清楚她在他心中的地位,隻是情勢所逼,極盡利用。
容逸之想著,斂起嘴角,再次重申:“進去吧。他身份特殊,若要在此久留,還當和郎公子商議才是。”
“逸之哥哥,”他要走,她喊住他欲離的步伐,憶起蕭烈的警告,縱使心中萬般不舍,也想護他周全,“你離開多日,暮月山莊應有不少事待你回莊定奪,西楚……終不是你久留之地。”
“……暮月山莊,你不提,我險忘了……尹溯應能將莊內一切安排妥當,想來也出不得亂子。”他悵笑,負手離去,身後拖長的孤影,是他的落寞和悲情。
寧紅袖木然佇立原地,玩味他未言盡的話語……
尹溯代他處置莊內事務……
還有她思踱許久未解其意的沈青顏曾說過的話:“我怎麽覺得,他已經做出選擇了呢?他現在,已經不是暮月山莊少莊主了,不是麽?”
她心跳怦然,隱有一絲晦澀的希望由心底而生,她未曾敢想,他竟為她放棄正道,甘願行走於黑白間的灰色地帶。
若非她斜瞥餘光無意中瞅見閣樓延廊內跪倚廊柱的白影,她仍沉浸在個中遙想內,久久不能出。
廊內,是沈青顏倚跪的徹痛。
斜陽入廊,牆麵的影子是她纖瘦身形蜷縮的強忍。
天蠱之痛越發頻繁,近日來幾乎每三天便要忍受一次噬心徹骨的撕痛,蠱毒發作的瞬間,耳邊猶如千軍萬馬奔騰踐踏,戰鼓擂天,眼前景象化作一片朦朧泛白,似身藏濃霧中,撥不開眼底的霧氣。聞、嗅、視、聽四覺已失兩覺,視覺和聽覺尚存,可蠱毒每每發作便如失覺前的預言,時時將她拋身於死亡前的恐懼預兆中,萬劫不複。
胸腔的抽痛如利鋸割心,一次又一次碾過,而後是闊張的噴擠,心口似頂到喉間,堵塞令人窒息。
她四肢乏軟,痛得無力起身,前一秒張嘴欲叫,後一秒即自捂口鼻,將釋放的哀叫壓低至隻容自己可聞的音量。她緊咬下唇,直到唇邊磕出血來,血流不止,亦未鬆懈。
寧紅袖身居高閣俯視,看不清沈青顏痛苦的表情,卻從她劇烈顫抖的雙肩和長跪不起的蜷縮中感受到她毒發的折磨。
她眼前浮現昨夜飄忽魅妖的微醺雙眸,一個每天計算自己生命倒計時的人,卻在人前表現出淡定自若的平靜,心下何苦又有誰人知?她餘光一瞥,以為錯看——延廊末端桂花樹蔭下,分明是那疏離漠然的縞素身影。他負手遠觀,看著她受苦難忍,卻不上前,隻是遠遠眺著,眉心刻痕,下頜緊繃幾乎要崩裂,瀲灩的吊梢細眼每看一眼下陷一分,好幾次他險要忍不住上前,挪前半步,卻又強自後退。
寧紅袖不忍再袖手旁觀,一躍身,借與閣樓高度相近的樹杈為據,施輕功翻騰至延廊前,架著沈青顏的胳膊,將她攙扶起身,步履蹣跚地緩步移回其所居碧荷苑。
她自是惱,她初次見天蠱毒發的慘狀,方知自己欠了她多大的人情。近看她原本白皙甚於常人的膚色更顯青白,柔膚下青筋血管猶見,雙唇已無血色,隻有唇角滲出血來。那雙通透美瞳了無生氣緊閉著,近乎無意識地任由她拖拽前行。
“沈青顏,你活該自找!”她憤憤惱道,反語語境惹沈青顏勉力睜眼澀笑,並不與她爭辯,隻是心有牽掛,非托她確認:“聶鸞卿……問淩管家……聶鸞卿是否安頓得當……”她話音未落,腳下趔趄,竟痛得暈死過去,身子如失了主心骨似的軟塌塌滑跌。
還沒等寧紅袖轉視桂花樹蔭方向求助,那縞素喪服未除的男子已是躍步上前,淩波輕步使得詭異,時機恰好地承托住沈青顏,順勢將她橫身抱起,大步踏入碧荷苑門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