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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凝佇蕭索碧雲城

  合巹金杯傾倒,酒水灑潑,蘇繡鴛鴦戲水的桌布上一塊深色水漬。

  持杯的手猶在顫抖,區區兩杯酒,月吟足倒了一刻鍾。她不敢回首,不敢看她身後床帳旁坐著的那個冷峻寡言的男子,可即使背著身不去看,那道鷹灼的注視似乎穿越她五髒六腑,看透她所思所想,隻是遂她心願,不吭不吱罷了。

  廳匾下新燃的紅燭也已燒融一半,燭火晃眼,影射合巹金杯上依稀人微影。

  第六杯合巹酒灑,身後聽聞異動。月吟慌神,還想再倒,酒壺卻被另一隻大手握住。灼目鷹眼中映出她慌亂的神色,他看在眼裏,卻裝無視,輕輕掰開她持壺的手,聲仍冷,卻非沒有溫度:“我來。”

  酒水聲叮咚響,落入精巧合巹酒杯中,不過片刻。

  月吟眼睜睜看著那兩杯酒水溢滿流出,心跳鼓鼓。成親儀式至此,她才感到害怕,鋪天蓋地的懼意將她禁錮纏繞在漩渦中,抽身不得,退卻不得。她一咬牙,率先舉杯,學著喜娘曾教她的樣子,繞杯至他腕上。交杯合巹,理當如此。

  豈料,她探前觸及杯沿之前,他的腕卻鬆開了。合巹金杯在他三指間隻是平舉,未有交杯之意。麵對她愣神盯視,他一聲未吭徑自獨飲下合巹酒,置下酒杯,言道:“這杯酒,敬謝月吟姑娘舍身相救之恩。”

  “你……”月吟啞然失語,持杯的手無措僵在半空中,酒水灑出,沾濕兩人紅衣喜服。她尷尬致歉,他卻隻是接過她指間合巹杯,重斟滿,遞至她麵前。那不苟言笑的峻冷臉孔忽而轉笑,笑容一晃而過,竟讓月吟恍以為隻是眼拙走神。

  “喝吧,”他輕推杯底,催促道,自己獨坐桌旁,看著她飲下那杯酒,咳咳輕咳,笑容又閃,“喝完了麽?坐下吧,我們談談。”

  他動手除去身上纏纏繞繞的各種吉物喜帶,拋至一旁,不等月吟開聲,已自顧令她噤聲,道:“你什麽都別說,聽我說完。我知道這場婚事隻是為報我平安歸來而設,我亦知道月吟姑娘心係旁人……所以,今日之後,月吟姑娘仍可按以往的習慣生活,住在哪,吃什麽,你隻用考慮自己便好。鷹準是一粗人,平日東奔西跑慣了,吃住隨意,月吟姑娘無需為我安排……”

  “什麽叫‘知我心係旁人’?”月吟生生打斷他的話,那句“噤聲”的止令早被她拋之腦後,她生於幽穀、長於幽穀,對俗世規矩本就輕視,天性使然,即使麵對西楚左使之尊的鷹準,她的脾性依舊無半分收斂,直剌剌的反問問得鷹準一愣,瞪眼望她,隻聽她追問道:“怎麽不答?我問你,什麽叫‘知我心係旁人’?”

  “月吟姑娘……”鷹準從未遇到如此率性女子,放眼西楚,也甚少有人膽敢挑戰他的權威,麵對女子,還是為救他委身下嫁的女子,他更是退讓三分,怔怔無語,那聲回答始終堵在喉間,說不出口。

  月吟毫不罷休,續言:“月吟雖愚笨,卻知這拜天地後應遵循的禮數。我既嫁你,就是與以往那些舊事一刀兩斷,你這麽說,就是看輕月吟,覺得月吟高攀麽?既然如此,你何必喝下那杯合巹酒,違心地說什麽敬謝話?本還想和睦共處,豈知鷹隊長竟是這般無趣的人,什麽也不必說了,今晚就委屈鷹隊長‘隨意’吃住,這床,就由月吟獨占去。”她連珠炮似的咄咄逼人,甩袖返入裏屋,大大咧咧徑直坐上床幃,仰身麵壁睡去。

  鷹準微怔,轉念再細踱她一番激烈的反應,心底兀自一笑,對她的小小心眼成竹在胸。她就像隻小刺蝟,越是臨危禦敵,越是豎起一副無所畏懼的鎧甲,掩飾內心心虛害怕。

  他險些被她的強勢蒙騙。細聽她呼吸急促,分明難掩心懷忐忑。他放輕腳步,步步逼近,靠近床幃時無聲無息,偏就不動,高大淡影籠罩她一身。

  燭影搖晃,那映牆的巨影隨火光左右擺動。空氣無聲流轉,餘留屋中床幃間的聲響隻有火燭和兩人一站一臥的屏息呼吸聲。

  月吟不堪忍受這般怪異凝重的氣氛,猛地睜眼,驚見眼前罩於陰影下灼暗光的鷹眼,不覺被驚,身子一彈,向後縮去。

  “醒了?睡得可好?”鷹準明知故問揶揄道,他曾麵對無數刁鑽狡猾的對手,眼前這丫頭心無城府,空有些小聰明,未被他放在眼裏。他探身,姿勢曖昧之至,險惹月吟驚呼,卻見他的手越過她勝雪陽膚,在她頭頂一抽,取下碧落大月環形金簪,剩餘的漢玉雙環勾墜扣、丹鳳珠墜環佩承受不住發髻沉重,隨散發披泄散落,叮叮當當掉落滿床。

  月吟手忙腳亂地撿拾頭飾,俏眸圓瞪,隱有惱怒之意瞪視鷹準,剛想惱,卻見他收手站直,不再逾距,退後半步隻是提醒:“戴著這些重的頭飾,你怎睡得著?都摘了吧。”他轉身,向外屋走去,邊走邊道,“我睡外屋,你若覺不便,將裏屋房門反鎖便是。”他跨過外屋門檻,隨手掩門,門掩隻剩一道門縫時,突聞他徹寒嗓音傳來,平淡之至像在說一件於己無關的閑事:“你心係之人,亦是我敬重之人。我們境遇相近,或可和睦相處……日後若有什麽不周之處,還望海涵。”

  月吟一愣,隻聽“砰”聲微響,扇門合攏,透薄的窗紙外黑漆一片。她靜縮在床角半晌,方才抽身落床,星眸淡去,不再掩飾這一朝一宿的寂寞……

  滴答……滴答……

  雨聲如珠落玉盤,滴滴答答敲擊房簷磚瓦,細勻的水流沿房瓦溝壑順流而下,淅淅瀝瀝似簾屏傾注。窗外的世界無聲靜謐,似這淅瀝雨聲已是這個世界的全部聲響。

  整整一夜,月吟仰麵平躺,盯著眼皮上方的天頂發呆,細數著一聲聲落雨,時間仿佛在雨聲中靜止,滴滴答答的聲響應和她腔內怦怦心跳。

  窗外淡金光暈穿射入屋內,疏落的斑駁光影點點滴滴灑在窗沿下,薄紙窗上映出窗邊枝頭啼鳴的鶯鳥的輪廓,嘰嘰喳喳在細枝上跳躍。她起身,赤足拖拽長裙擺移步窗前,正要推開窗欞,隻聽撲哧扇翅聲,那鶯鳥影子漸小,推開窗時,隻餘空枝上下微顫,抖落簌簌櫻雪。

  陣陣踏蹄聲由遠及近隱約可聞,還未等她豎耳分辨,已聽到自家院落裏房門開啟,旋即“吱聲”輕掩。再聽,屋外已是空無人聲的靜寂。

  一大片厚密的烏雲攜悶雷鼓動,沿天際滾滾來襲。淅瀝晨雨化作瓢潑,肆無忌憚的打落枝葉繁花,空氣凝結成塊,堵在人心口上,窒息的壓抑。

  彼時的月吟尚不知,那聲聲馬蹄帶走的不僅是她窗外棲息的鶯鳥,不僅是她新婚初日的夫君,更是西楚碧雲城內脆弱不堪的虛掩寧靜……

  烏雲籠罩天際,建造在半山腰上的華奢雲宮背投晦暗天色,金燦宮瓦與暗色的巨大反差襯出宮殿陰森肅穆的死氣。

  宮內,喪鍾哀鳴,“咚……咚……咚……”悠長的顫音隻顫入人心境。

  直聳入雲霄的山階不見紅燭宮燈的奢侈旖旎,隻有一匹數十丈寬的白披沿山階鋪落,從山下仰望看去,宛如一道巨大的招魂幡旗,哀戚彌漫,透著誨謨的深意。

  近百名朝臣武將身著素服,冠飾白巾魚貫入宮門,被殿前禦侍攔在二道宮門外,匍匐跪拜一地。磚石濕潤,絲絲涼意滲透赭青宮磚,直傳入眾人掌心、膝骨。暴雨如注,打在一幹人背脊上,似彈石飛撞的疼痛。雨水順著脖頸倒灌入衣襟領口,淌下胸前一片孤寒。狂風大作,無忌的掀起宮牆上數片琉璃瓦,乒乒乓乓摔下牆根,裂得粉碎。

  雲王駕崩,雲宮上空的掌天者……也將易主。

  宮門前匍匐眾人人人自危,心境如這搖擺不定的宮瓦,唯恐行差站錯便被疾風摔下高牆,落得粉身碎骨的下場。

  三道宮門後宣祌殿內,烏漆棺木停放正堂牌匾下,殿內八根蟠龍金柱白幡垂掛,裝金飾粉的華殿內不見窮奢精致的宮旻擺設,望眼所及處盡是肅哀的黑白。

  皇族子嗣分列大殿兩旁——

  右邊,以二皇子郎觴軒為首,左使鷹準緊隨其後,苗顯族背景下的文臣武將站隊,清一色皆是不語寡色的沉穩。

  左邊,以三皇子駿爻為首,曾在滇南平叛中立下赫赫戰功的英武將軍虎墨率拉祜族內位極人臣的四大將軍如門神護主身後,眼眉舉止間是武將的狂傲。

  殿前禦侍尖細嗓音高喧,殿門啟,琉璃夫人盛妝飛髻,墜珠彎鉤宮靴踏上八寶琉璃紋路宮磚,腳步脆生緩幽,素寡的宮裙蓮紋拂地,身後寬大帔繡逶迤拖拽,蓮步搖移,緩緩走上殿中,宮紋廣袖平舉腰間,背脊挺直不跪。她身後,幾位公主緊緊跟隨,以她馬首是瞻,見她倨傲站立,她們亦不敢不從。

  靈堂肅靜,滿殿悲戚裝飾,殿上各人卻無一人麵露戚色。

  琉璃夫人屏停身後人,步步邁上殿階,鳳妝妖嬈,眼梢處一抹玫紅,斜斜掠掃殿下,媚眼如絲,隻在一人身上稍作停留,唇角笑意森冷,幽聲開口,帶著幾分挑釁和逼人不得不從的剛硬:“二殿下身為眾皇子之首,緣何不跪?”

  郎觴軒從漠視中側臉,煙灰色瀲灩眼眸中不著溫度,冷冷一道寒光射去,隨即是黯淡的收斂,不做爭辯,踏前兩步,俯地叩首,叩拜那上好百年海木漆棺內,不是父王的父王。

  父王稱謂,對他而言幾乎是遙遠不可觸及的模糊回憶。對人聞為之色變的西楚雲王,他腦海中唯一殘存的影像僅是四歲那年目睹父王手起刀落劈向母後的殘忍。那一刀偏離分寸,卻是硬生生在母後朝服飛鳳上落下鳳凰啼血的猩紅,而父王甩手棄刀離去的背影,已是他對擁有“父王”稱謂的那個男人唯一的記憶。

  郎觴軒垂視,合眼,低頭,發絲沿肩滑落,長及他撐地五指間。他並不急著抬首,硬是跪著,逼身後眾人齊齊匍匐跪地,膝蓋碰觸殿內宮磚的微響此起彼伏,他卻在最後一聲微響後傲然站立,轉身,看身後一片順從的叩首。

  滿堂跪拜,隻得二人對視挺立。宮內喪鍾撞鳴,一聲聲撞下去,不是哀悼的挽歌,而是雷天的戰鼓。

  勝者登頂,敗者噬血,鋪紅滿階。成王敗寇,亙古不變。

  鳴鍾盤繞,與悶雷此起彼伏。漫天的黑雲壓壓一片,似傾軋在這宮廷瓦頂,非逼得這華奢宮群分崩離析尚且罷休。

  地牢幽森,光線晦暗,深階直下,不經意間月白暗紋靴尖踢中階上碎石,碎石滾落,篤篤微響。

  “轟……隆隆!”又是一聲巨雷,恰到好處地掩蓋碎石落階的聲響。

  一灰一白兩個身影行止無聲如暗影,卻驚起陰森地牢內一片哀呼怨告。甬道兩鐵欄內伸出若幹個枯槁消神的麵孔,緊貼著鐵欄縫隙,雙手猙獰舞動,似鬼藤糾纏,欲扯住寥寥生機。二人目不斜視,直直走至甬道末端拐角處一件僻落鐵牢前。

  牢門開,一股黴臭腥味撲麵而來,方寸天窗上灑下光塵點點,碎雨蒙蒙,正落在陰潮牆根處一纖弱女子身上,她目色遊離,一縷芳魂仿若早已隨風雨聲而去。

  雪色風氅率先彎腰寸入牢門,在她身後靜駐片刻,並不打擾她冥神空想。灰袍男子隨後而入,側站在白衣女子身畔,負手不語。

  風氅遮麵頭篷除去,露出亮如冷月的通透明眸。

  麵壁女子終有知覺,默然回視,睹上白衣女子麵容,悵然開口:“你來做什麽?”兩人盈盈對視間,恍若對鏡自梳,眼前皆是另一個自己。隻是白裙翩然,那份絕代風華的出塵傲骨,卻不是口鼻相似盡可模仿。

  “我來看你。”沈青顏淡然開口,除去風氅,披掛臂彎間,“我尚不知你真名,姑且叫你聶姑娘好了。”她開門見山,不給對方任何轉機,直逼主題,“聶姑娘若想活著離開這兒,便要重新選擇陣營。”

  一夜醺醉後,那通透得仿若看盡世間塵世的眸子重現光華,淡定依舊,卻平添幾許堅持的篤定。自月吟成親後,似乎有一個看不見的巨手推攘著她步步前行,往後仍有百日,如棋盤交叉的十字線,落子有聲,步步為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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