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間霧氣未散,白蒙蒙將萬物困於雲裏霧裏。
一身雲紗雪緞的白衣女子款坐琴前,蔥白玉潤的指尖撥弄琴弦,錚錚琴音如仙樂飄飄,聲聲輕靈,聲聲縹緲。上古瑤琴旁,由江南快馬送抵的新茶茶香清靡,嫋嫋蒸氣遙遙直上,似要進入那濃濃晨霧中,平添一份朦朧柔美。
曲奏無詞,詞卻在人的心裏……
淡淡的悲,淺淺的愁,一曲無名樂譜,驚擾他人清夢。
焰色紅裙搖曳,率先款步行來,趟入白朦霧氣中,似一團熊熊燃燒的火焰,逼退初晨的寒氣。她止步於撫琴女子所處曲橋頭,遙遙望著,依身旁聽,並不驚擾。
一曲罷,白衣女子緩緩轉身,望著橋頭紅衣女子,幽幽淺笑:“紅袖姑娘,這琴曲好聽麽?”
“這是什麽曲子?”寧紅袖踏步上前,邊走邊問。
“春歸去。”沈青顏撥弦,“‘脈脈多情難訴,斷魂分付與何處?’這詞,可唱進紅袖姑娘心裏?”
“……倒是好詞,”寧紅袖垂眼回答,含糊其辭,“誰寫的?你麽?”
沈青顏搖頭,專注琴上:“是我師父,他半生困於一段宿命情緣中,難以自拔,唯有在曲中聊表抒懷……”
“我知道,‘冰環玉指,斷魂心字’,全靠這八個字,你才有這第二粒遺花情露丸。”寧紅袖惆悵輕笑,那數十天的如履薄冰,在她生命裏刻下重重一筆,即使想忘也忘不掉。
“看樣子,紅袖姑娘知道那人是誰……嗬嗬,”沈青顏訝然,可仍是淡淡的,波瀾不驚地說出後話,“紅袖姑娘心裏,可是將自己比作那個人嗎?說起來,倒也有幾分相似……可終究不一樣,結果也未盡相同。”她撫按顫弦,琴音驟停,“當年,選擇放棄、離開的都是那個人,並非我師父。自始至終,我師父從未忘情,否則也不會將那粒遺花情露丸藏於吊墜內,留她防身。”
寧紅袖不語,心下欷歔。那人又何嚐能忘?
……
“除了冷霜劍,你還從這個房間裏拿走了什麽?”
……
“原來你還記得這八個字,那你一定忘不了留給你這八個字的人。”
“你給我住口!”
……
她陷於回憶中,好半天才直瞪沈青顏,等她下文。
沈青顏凝望著她的眼,微微一笑:“那杯毒酒,下次別那麽衝動……”她見寧紅袖的表情由怔神變為滿腹疑問,繼而笑道,“這是昨晚容公子對我說的話,你不是一直想知道麽?”
寧紅袖一愣,忽像被激怒似的傲然轉身,大步離去。走出幾步,方才驚愕想起——
沈青顏百毒不侵,區區幾杯毒酒能奈她何?
難道……
她詫異回視,巧見那襲白裙徐徐背過身去,撫指琴上,錚錚琴聲再起……
初聞曲調中蘊含得淡淡的悲、淺淺的愁,如今再聽來,竟有絲絲甜意。
琴弦空顫,曲調高揚。
沈青顏彈及動情處,仿若回到風鈴穀,十年如一日的聽青衣男子臨崖吟誦,道不盡繾綣悲情,字字泣血——
“回首舊遊,山無重數。
整鬟顰黛,脈脈多情難訴。
細雨吹柳絮,人南渡。
向晚一簾疏雨,斷魂分付與何處?”
濃霧已淡,淡金衣飾隱沒在霧中,乍眼看去仿若晨光閃耀。郎觴軒憑欄遠聞,喃喃自語,幾乎與撫琴者同聲,一首《春歸去》,撩起多少年少舊事……
一句“脈脈多情難訴,斷魂分付與何處?”分明如她躊躇不前的心境。在此等情勢下偶聞此曲,郎觴軒竟不知道是喜是憂,隻知眼下半年,便是他與她全部的時間。度過,則生死相依,永世不離;否則,天人永隔,相見無期。
“東主……”淩楚丞沿廊下走來,不知驚擾,低聲道,“鷹準被召入宮,已經一個時辰。”
寥寥數字,卻將郎觴軒從出神聆聽中生生拉出。
他眉頭一皺,語氣不悅:“怎麽現在才報?他人呢?宮裏有消息嗎?”
“還沒有……”淩楚丞遲疑片刻,方道,“鷹準他……是被秘密傳召,消息甚嚴。我擔心……”
“備馬,進宮。”
馬蹄聲淩亂,直抵宮門。
馬背上的男子一路暢通無阻,烏金黑鎧攜寒光閃爍,在他翻身下馬的一瞬,如光劃刀刃,明晃人眼。
繼鍾韓離數月前被殺後,右使之位一直空缺無人。左使鷹準一人獨大,所經之處駐守宮闈衛隊有近半人皆由他親手訓練,見他騎馬直衝大殿,亦無人敢攔。
等候在宮門前的殿前禦侍乃琉璃夫人心腹,即使麵對位高權重的鷹準,他亦昂頭挺胸,帶著幾分傲氣,頗有雞犬升天的優越感:“鷹左使,琉璃夫人在後殿恭候多時,請。”他一路引領,穿過密林小道,水榭樓台,一番周折惹鷹準疑慮:“後殿為何行這條路?”他駐步不前,本能機警。
“稟左使,昨日侍官們剛為前往後殿路兩旁的果樹驅蟲,味道刺鼻,連小的們都不樂意往那邊過。恐左使不習慣,才帶走這條遠路。”殿前禦侍賠笑解釋,足下不停,邊走邊道,“左使甚少經右花園吧?前不久為迎二殿下歸來,雲王特命重新修繕此園,添了不少江南景致,雅致得緊……”說著,翹手一指,指向一座由洞庭湖石疊起的假山,嘖嘖稱讚,“這湖石可是特地命人由君山采集,押運宮中……”
鷹準無暇聽他喋喋不休,隨意瞥看一眼,竟愣住了——
落英簌簌飄落,似櫻雪伏落素錦宮裝女子青絲綰髻上,鬢旁發縷如絮,迎風吹往耳後,她赤足踏草,仰靠在假山石旁,半眯著眼掩望高飛空中的紙鳶,唇間含笑,露出玉珠皓齒。聽聞人聲,她翩笑回眸,不見眼底清冷淡然,可那張出塵脫俗的臉龐,分明是昔日洛城郊外,垂袖立於碧草藍天中的絕世佳人。
“鷹左使,這位是滇南八部聶長老之女,鸞卿小姐。”殿前禦侍躬身引見,垂首間掩飾眼底的笑意。
不是她……
鷹準冷眸垂視,不敢逾禮再看。
隻聽淨瓷似的語聲隨風入耳,竭力掩飾調中的慌然:“左使見安。”
終歸不是她……即便連聲音都有六七分相似,可語氣中的局促卻是她從不曾有過的。恍惚間,耳邊猶然響起那淡淡的、帶著幾分清冷的柔聲喚他的名字。隻是“鷹準”二字,卻每每令他橫吸一口氣,方能止住心底的悸動。
可,終究是僭越……在他心裏,她永遠是洛城郊外,臨崖憑立,卻令世間萬物仿若都失去顏色,褪去五彩紛瀾的外衣,隻剩下執拗白色的出塵仙子。甚至連她的名字,都遙不可及。他不敢再想,暗吸一口氣,生冷轉身,徑自跨步後殿,並非有意、卻是硬生生怠慢聶鸞卿的行禮。
這番舉動,連殿前禦侍都詫然,待反應過來,才慌不迭地追上他的腳步,落下聶鸞卿斜眉愕視,莫名驚詫。
“鷹左使覲見!”
臨近後殿宮門,殿前禦侍拖長音通報。殿門轟然開啟,暖陽沿門廊斜射殿內,褚白宮磚上八寶琉璃圖案的磚紋透著詭異的青黑色,直指昏暗殿內。
“夫人果真傳令後殿覲見?”鷹準疑心漸起,止步殿門外,鷹眼寒爍,直逼殿前禦侍。自從他效力郎觴軒的身份曝露,便早想到會有這麽一天。那個女人,如何能輕易放過自己?
“鷹準嗎?進來吧。”
那難分喜怒的語調如驚雷在耳,冷不丁從殿內傳來,適應殿內昏暗光線後,隱隱可見殿前鸞鳳井藻下,褚青色錦緞宮裙逶迤階上,裙背上是一對比翼雙飛的銀鳳,大月環形銀簪盤起高髻綰在腦後,她側臉屏息,任陰影勾勒出她冰冷晦暗的五官輪廓,隻是側眉斜視,笞殺的戾氣卻沿宮磚寒氣席卷徹殿。
“你在殿外守著,本宮要和鷹左使好好談談。”她隨手執起銀鉤,漫不經心地撩動紫金檀香爐內香火,嫋嫋香旎沿階四溢,“左使杵在殿門外作甚?莫非怕了本宮?”她掩袖輕笑,冷冷道,“背叛本宮前,怎就不知道怕?”
鷹準不再遲疑,邁步殿內,行至中央,單膝跪下,略一頷首,禮數不減:“左使鷹準,叩見琉璃夫人。”
“平身吧,”她看也不看,隨袖一甩,漫不經心道,“盞上是滇南普洱,滇南八部這趟覲上的好茶。”
鷹準淡淡瞥向一旁茶盞上餘溫嫋嫋的新沏茶,並不領情:“鷹準是一粗人,別浪費這等上品好茶。”
琉璃夫人輕哼一聲,終於轉視鷹準,臉上喜怒難辨,聲若幽靈直斥道:“不識抬舉的東西……”話畢,仍舊執銀鉤撥弄爐香,也不逼他。
一時間,空曠的殿內隻聞爐內偶爾驚爆聲,“啪啪”作響,空氣如凝結堆砌,壓得人透不過氣來。
“這香氣……好聞麽?”殿上琉璃夫人冉冉出聲,卻是不著邊際的問題,手中銀鉤緩緩放下,耷在爐邊,寬大宮裙擺沿階滑落——她就這麽無聲無息地走到鷹準身前,雙臂平舉,廣袖垂逸,隻是眼眉微抬,看不清她眸底的光,“這茶……當真不喝麽?”
鷹準低視宮磚,抿唇不答,袖袍下的拳頭緩緩收緊,是臨敵時的急警。
“好,好極了。”她兀自冷笑,甩袖回身,一步步重新登上殿前,側身睥睨,“你可知背叛本宮的下場?”
鷹準仍是不答,身子動也不動,似銅像鑄在原地。
“左使見過鸞卿了吧?”她話鋒一轉,陰冷的審視變為妖嬈的媚笑,眼望著台下寡言少語的男人眼波微顫,雙唇抿得更緊。“鸞卿她……長得真像某人,左使心裏一定也是這麽想的吧?”她嗬嗬一笑,道:“想來,二皇子初見鸞卿時,也頗為驚訝。本宮本還未曾想這世上,竟有長相如此相似之人,直到昨日筵席上親眼目睹,方才相信。那沈青顏,確是一等一的美人兒,難怪二皇子和鷹左使都對她死心塌地……”
“琉璃夫人!”鷹準猛地抬起頭,罔視禮數,徑直打斷琉璃夫人的話,顎骨緊繃,鷹眼寒冽,直瞪殿上華服,袖下遮掩的雙拳深嵌入肉,青筋凸起,是強自冷靜的自控。
他不曾想,自己小心翼翼嗬護的點點心思,怎會被殿上這個女人知曉得如此清楚!他更在意的是,這個操控西楚生殺大權的修羅女王,知道的事還有多少?那一刻,鋪天蓋地的恐懼幾乎要將他湮沒在洪流中,隻想著那隻無形的惡爪不知在何時伸入他們之中,將一切秘密窺視徹底,便讓他不可遏止地慌然不安。
可麵上,他仍是不苟言笑的冰冷鎮靜,怒瞪的雙目徐徐垂下,複視磚麵,眼前八寶琉璃磚紋突變朦朧恍惚,似有無數重疊花案飛掠而過,教人頭暈目眩。他腳下一個踉蹌,不自覺後退半步,勉強站穩腳步,那種眩暈感卻愈發明顯。空氣中,隱隱有一種旖旎香豔的香氣撲鼻而來,肆無忌憚地侵蝕他已混沌不清的神智。
隻聽那慵懶迷魅的嗓音從天外傳來,自是帶著一股勝券在握的洋洋自得:“別說本宮不給你機會,可惜了那杯上好普洱……背叛本宮的下場……”
後麵的話,鷹準聽得斷斷續續,身子一跌,撞上那杯普洱茶所置的桌案,茶香濺滿一身,人重重倒地後,便再也不知周圍事……
“啪!”雪白釉茶具顛翻在地,碎成宛如夏梨花瓣狀的瓷片。茶香隨餘溫淡去,茶葉軟塌塌地伏在地上。
雲紗雪緞的輕盈寬袖拂過白淨瓷碎片,止住素衣丫鬟蹲身收拾的動作:“小心。”
“是月吟大意……”素衣丫鬟懊惱地皺眉,提起裙擺收集殘碎瓷片。
悠揚清聆的琴音彈奏了一個早上,終得片刻停歇。
龍涎熏香由遠及近,轉瞬間已抵眼前,月白柳紋衣褂墜地,骨節分明的男子的手接過月吟手中的碎瓷片,再將地上散碎的瓷片收拾攏在掌心。
沈青顏意外輕瞥,愣了愣,隨即笑道:“容公子也被青顏的琴聲擾斷好夢嗎?”
容逸之蹲身於前,劍眉微揚,眉下星目溫潤如玉色幽碧,眉角下彎,自是在笑:“青顏過謙了,這等琴藝難得一聞,就是再聽一宿也不嫌煩。”
“一宿?”沈青顏染笑,隨手捋幾絲碎發繞至耳後,專注收拾殘局,不再接話。
容逸之尷尬自笑,知她心領神會並不點破,也頗為適時地換話題道:“青顏,月吟,今兒個一早至今,你們可曾見鷹準?說好一早由他領路,尋城中一家老鐵鋪重鑄彎弓,可到現在也不見他蹤影。”
月吟拾起最後一片碎瓷,攏在裙擺上,隨口道:“說起來,剛才我從廚房出來,巧遇見淩管家也在找他。”正說著,眼見淩楚丞步伐急促地從園中經過,被眼尖的月吟逮個正著,衝他大聲疾呼,“淩管家!”
淩楚丞本能轉視,正對上沈青顏含笑問好,不由一詫,想躲也來不及,隻得悶著頭迎麵而上,強擠一絲笑意問好:“沈姑娘、容公子、月吟姑娘,這麽早就起身了麽?是不是有什麽不習慣?我命人……”
“沒有,一切都好,”容逸之忙聲勸止,搖頭否認,隻道,“剛才我們正說起鷹準,不知淩管家尋著他了嗎?在下有事需麻煩他……”
“鷹準他……”淩楚丞輕咳一聲,觸及沈青顏疑惑的目光,脫口而出,“東主臨時有事命鷹準去辦,他一大早已離開碧雲城,約莫也要三五天才能回來罷,他托楚丞向容公子賠個不是,再三叮囑說,容公子有什麽需要,自可告知楚丞,楚丞命人辦來。”
“鷹準他……真的出城辦事去了嗎?”
風嬈起白綢維係下的碎發,輕拂及耳。那雙明亮宛如洞悉塵事的美眸定定落在淩楚丞身上,笑容收斂,隻是探究的目光幾乎深入他滿懷心事的眼底,幽幽開口,徑自讓淩楚丞猝不及防地定駐原地:“該不是……出什麽事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