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大的金色光暈晃亂人眼,枝頭驚雀亂飛,啪啪舞翅聲擾亂清晨靜謐。榕樹蔭下,兩名女子無聲對峙,裙擺如雲湧翻滾,發絲繚亂,掩不住四目相對時眼底的執拗。
“月吟,放下劍。”沈青顏默歎一聲,步步逼近,“你這是做什麽?”她伸手欲按劍柄,豈料月吟猛後退幾步,毫不退讓:
“小姐,你不能走!慕容師父臨走前明明留下書信,要你隨郎公子前往碧雲城……”她星眸中前所未有的堅持,直瞪著沈青顏,手下一緊,鋒利可鑒的劍刃緊貼脖頸青筋處,“小姐,你若是就此離開,郎公子他……”她頜間收緊,咽下唾沫,竭力眼中多餘的情緒,下定論似的強調,“總之,小姐你不能走!”
郎公子……還是為了郎觴軒。
沈青顏麵無表情,靜靜望著眼前這個與她親如姐妹的少女,半晌方才幽幽開口:“月吟,你忘了我們當初離開風鈴穀的目的嗎?救師父和前往碧雲城,究竟哪個更重要?你自可留下,我要走了。”她不再糾纏,轉身欲離開,且聽身後一聲疾呼:“小姐!”而後是長劍落地的“哐啷”聲,惹她倉然回望,幾乎不敢相信自己所看到的——
月吟右腕血流汩汩,順袖而下,染紅一片。鷹準死死扣住她腕間,不難想象,剛才她揮劍自刎的瞬間是何等驚險,若非鷹準及時出現,現在所傷的絕不僅是手腕而已。隻見她淚眼婆娑呆呆看著沈青顏,淒苦哽咽:“小姐,慕容師父好不容易應允你和郎公子在一起,為什麽……為什麽不珍惜?就算你把過去一切都忘了,可郎公子對你的好,你該能體會到啊!為什麽要裝作視若無睹?”她淚水決堤,揮如雨下,“你可知道,前夜你徹夜未歸,郎公子不顧傷勢,執意要親自率隊尋你,大夫說若刀深半分,必死無疑!可偏偏……找到你了,你卻和……卻和容公子在一起。”她腿腳一軟,癱倒坐地,仰視沈青顏的臉五分悲、四分歎,還有一分,是為自己苦楚。
月吟整個人幾乎跌進鷹準懷裏,她的決然令他驚訝。萬想不到懷中這個看似心無城府、大大咧咧的女子,竟能做出如此堅韌的決定。忍痛轉身時的隱忍和苦澀,合血咽下,明明心如刀割,卻甘願退步守護她最愛的人和她最親的人。
沈青顏兀自沉默,久久不語,隻是凝視著月吟的眼光,不曾移動。明眸通透淡然,仍是如深湖般寧靜不見底,誰也看不到湖麵下暗潮翻湧的澎湃。她嘴唇顫了顫,張口欲言,遲疑一會兒,想說的話終究沒說出來,隻是淡淡別過眼去,不再看她,輕聲勸道:“起來吧,別鬧了……”
盛夏暖風襲來,掃動榕樹翠青的枝葉,沙沙作響。光影斑駁,掠過她的眼,忽陰忽晴。風卷起她廣袖長裙時,竟讓她感覺天旋地轉,一片迷茫,仿佛稍一放鬆,便會被這陣風吹得無影無蹤。
“小姐……”月吟疑慮的輕喚一聲,卻沒換來回應,“小姐,你……還是執意要走嗎?”
雲影流動,一直靜默在隱蔽處站駐的琥珀色身影暴露在金燦光暈下,黑漆順發迎風飛揚,吹至耳後。瀲灩吊梢的眼眉定定望著不遠處榕樹下那襲白裙,她眼底淺淺的漠然滴滴滲入他的心。
明明隻距離數丈,卻仿佛觸手難及,再向前走一步,即會如鏡花水月般破裂消匿。
明明已事隔多年,時空交疊,卻宛若重回當年在風鈴穀最後一晚,依舊是那襲白裙,寬袖平舉及腰,衣袂飄飄,似輕如鴻毛。夜色黯淡,看不清她究竟是何表情,隻記得那夜黯星點點下她的眼,漠然疲倦,靜默許久後緩緩開口,寧靜得近乎無情:“我不會跟你走,我要留在這兒,留在風鈴穀……”
郎觴軒背身挪步,與樹下對峙三人越行越遠,隻聽那聲清麗無濁的嗓音隨風入耳:“我要回風鈴穀……”
他停下腳步,隻一刹那,倒吸一口氣緩緩閉上眼——
她已然做出決定,如他所料。
當他重新邁出前行的步子時,堅毅剛勁,就像當年離開風鈴穀時,頭也不回,心中早有決斷,如曾經那聲信誓旦旦的誓言:“總有一天,我一定會回來將顏兒帶走!”
他對她,從不曾放手,無論距離、無論時間、無論生死……
落日西下,天邊群山被落日覆蓋,漫天豔紅。
翎蘭城牆上,人影孤立。守城的黑甲精騎兵偶爾好奇側目,不敢僭越無禮。
蔥白玉指反複揉搓那封紙草信箋,信上數行篆楷小字依稀可見——
“……數年前雲宮盛典,以‘遺花清露丸’贈禮,混於封後嫁妝金漆錦盒夾層內,勿急隨返,百日為限,百日後歸留自裁。勿念安好。”落款隻留一字“昭”。
沈青顏牽嘴苦笑,這封信寥寥數十字,她早已默背於心。隻覺命運於她仿佛一出戲,每每演到高潮處便戛然結束,靜待“下回分曉”。
就像這最後一粒遺花清露丸,宛若套在脖頸上的繩索,腳下是萬丈懸崖,總給她留一分生存的希望,哪怕最後難逃繩索崩斷,跌落懸崖粉身碎骨的下場,也要在她尚有知覺時苦苦折磨她求生的欲望。
又像她昨日鼓足勇氣跨過的那個門檻,沒等她靠近,便用錐心刺骨的痛苦狠狠提醒她,生死無法跨越。
仍是死胡同的那堵牆,攀上牆頭時仿佛看到牆後一派光明,躍過牆頭才發現身陷囹圄,自身難保。
她心下煩亂難製,隨手撕碎信箋,握在拳中,探身於城牆外,任無數紙碎隨風吹落牆頭。那根纏繞十餘年的褪色紅繩輕飄飄從腕間脫落,與細碎紙屑一起蕩下半空中,甚至容不得她反應,眼睜睜便要遺落。
“丁零零。”鈴鐺脆響,緊接著是那片刺目的烈紅從她身旁閃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接過那根飄飄蕩蕩的紅繩,送至她麵前:“喏,”紅裙如熾,迷耀人眼。俏生生的鳳眼飛揚入鬢,雙目含笑,“我還以為你下定決心,非走不可。哪知你還在這兒發呆猶豫?”還沒等沈青顏伸手接過,寧紅袖已笑眯眯的將紅繩塞進她掌心,若有所思道,“郎觴軒也有一根一模一樣的紅繩戴在右腕啊……”她腦中閃過昨夜他舉劍相對的情形,了然點頭,自言自語,“原來是信物。”
……
“我的妻子,必會有一件同屬於我們倆的信物。”
……
沈青顏心緒一震,不聲不響地將紅繩藏於袖內,淡淡回望,岔開話題:“寧姑娘可是特意前來告知青顏,馬車已備好了麽?”
“怎麽不戴上?”寧紅袖洞悉她的想法,偏偏不願遂她的意,“沈青顏,你該不會看不出,鷹準在有意拖延時間吧?這輛馬車從日上三竿準備到夕陽西下,嗬嗬,虧你還問。”她返身躍坐上牆頭,湊近沈青顏身側,直言試探,“我知道你在想什麽,其實你自己也未能下定決心要走,否則區區一輛馬車,至於讓你等到現在嗎?若真想走,就是徒步也會離開。……因為自己命不久矣,所以克製感情,以免累人情困一世。”她仰天喃語,忽然轉過頭,“慕容昭早料到你會這麽做,看樣子,他這個師父倒是挺了解徒兒的。不過,沈青顏,你這是何苦?若我愛的人將不久於人世,我寧願最後一刻陪在他身邊的人是我,即使不能相守一生,至少我不曾令自己後悔……”
“寧姑娘……”沈青顏側目打斷她的有感而發,端詳半秒,“你這是……在安慰我麽?”話剛出口,即遭到寧紅袖矢口否認:“可能麽?我還沒忘記自己說過的話,到目前為止,我對你仍舊全無好感!”她訕訕從牆頭跳下,“隻是,我欠你一條命,這個人情我一直記得,可不想看著你就這麽死了,連累我一輩子都要念著你的好。”
“寧姑娘多慮了,青顏從未想過。”沈青顏嗬嗬一笑,搖頭說道,且聽寧紅袖走出幾步,回頭:“天底下又不是隻有你一個人識醫術,慕容昭還是你師父呢!冷霜劍在他手裏,我就不信沒有你,他打不開風鈴穀後山的機關,救不了自己的命!沈青顏,別什麽事兒都往自己身上攬,你累不累啊?”她仄聲噓道,瀟灑離去。
“原來……這才是真正的寧紅袖。”望著那身火紅長裙,沈青顏欷歔淺笑,惹來寧紅袖猛然轉身,夕陽斜影將她半張臉藏在黑影中,神情不清。她定定立在原地,似乎考慮許久,再開口時不再揶揄擠兌,隻是反問:“那麽……真正的沈青顏,又是怎樣的人?”
日落西山,天空仍是灰暗的發白,盛夏時節,白晝漸長,街道上仍有叫賣的小販和雜耍的藝人。
“那麽……真正的沈青顏,又是怎樣的人?”
沈青顏腦中一遍又一遍的浮響起寧紅袖那句半真半假地反問,一路思踱返往住處。
剛臨門,便看見那身月白色錦袍玉帶的身影倚立在門邊,骨節分明的手指伴隨著思緒,有節奏的敲擊著門板,叩叩作響。聽見腳步聲,他醒神抬目相視,溫潤謙笑,如月色,拂人心靜:
“你回來了。”
亭景湖水粼粼波動,銀帶波紋映上佇立湖邊二人的臉,清冷涉寒。
“容公子找青顏何事?莫不是也要勸青顏拋下師父安危,前往碧雲城吧?”沈青顏開門見山,不見猶疑,心下掂量尚不知容逸之對“天蠱”一事知之幾何?
“也?莫非有人在逸之前勸過青顏了嗎?”容逸之莞爾一笑,不置可否。
“嗯,”沈青顏淩眉含笑,點頭承認,偶一回眸,美不勝收,“是紅袖姑娘。”她抿嘴淺笑,看著容逸之麵露尷尬,輕咳一聲,轉言道:“你的事,我從慕容前輩那兒獲知一二,總歸……是我連累了你。那時若不是我執意要冒險闖入滴雲峽穀,你也不會……”
“容公子,”沈青顏止住他後話,搖頭勸慰,“與人無由,是青顏體內‘蠱王’作祟,換作別人,也未必能招惹上‘天蠱’。就算不去滴雲峽穀,日後也難說會遇上施蠱高手,再為蠱所害。你無須自責。”
“西楚乃蠱毒起源之地,慕容前輩示意你隨郎公子前往碧雲城,可是有解救之法?”
“可算是吧……遺花清露丸,世上最後一粒遺花清露丸可能就在西楚雲宮內。”
“那你為何……”容逸之愣了愣,不再追問,緊抿雙唇思忖些許,方才開口勸道,“我尚不知你為何執意不願前往碧雲城,隻是逸之經曆親人離世,深知失去至親至愛的痛苦。你與慕容前輩相依為命多年,感情猶勝父女,他定不願看你就此放棄生存希望,就像你當時執意出穀,力尋冷霜劍救他一樣。如今冷霜劍已尋得,你還有什麽放心不下?慕容前輩身患頑疾多年,至今安然無恙,他既能留書叫你前往碧雲城尋藥,想必是思慮再三,顧慮周全,一切當以尋得‘遺花清露丸’為先。”
“容公子你……怎麽知道我師父身患頑疾?又怎知我出穀是為尋冷霜劍?還有,冷霜劍在我師父手中,你又從何得知?”沈青顏滿臉疑惑,蹙眉反問,“我一直奇怪,師父行動不便,如何能獨自離開風鈴穀,莫非……”
“……是我,是我前往風鈴穀造訪慕容前輩,望其指點一二,助我為先父報仇。”他無奈歎息,“可惜,他還未答應。”
“報仇?你當真這麽想麽?對紅袖姑娘……你下得了手麽?”她一頓搶白,“你若真要殺紅袖姑娘報仇,又豈需師父指點?恐怕,紅袖姑娘心甘情願死在你劍下。容公子,你可曾看清過你的心?”
沈青顏歎而又歎,此時她自能對容逸之曉以大義,可她的心呢?就連她也不曾看清自己的心……
“容公子,青顏聽你的勸,留下不走。可你是否也能聽青顏的勸,好好想想紅袖姑娘……是否真是那種無情無義之人?”她注視著容逸之,卻見他低頭不答,神色複雜,遂要作罷,剛舉步要走……
“青顏,”他開口製止她離去的步伐,側身望她,衣袖下緊握的雙拳透露出他的不安。這一問,是希望,也是絕望,“紅袖她……是不是有什麽難言之苦?”
“你何不親自問她?”月色下,沈青顏明眸盈亮,淡然淺笑,舉臂指向他身後那襲耀眼的紅裙——
寧紅袖,背靠藏身於湖邊垂柳後,尷尬現身,不知所措地望著昔日戀人、今日仇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