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樣子,蘭凰可有點緊張啊。”他的聲音仿佛從天外傳來,往日冷調的嗓音偶爾摻雜些許調侃,讓人不習慣。他一步步踱下層層台階,每走一步,那並不常見的淡笑便加深一分,煙灰色的深瞳在昏暗光線下愈發深邃,難以捉摸。隻是他的每一寸目光,都前所未有、肆無忌憚地駐留在台下白衣女子的身上。
今晚不過是一場戲,在戲份之外,他從不曾在旁人麵前如此親昵地對她。
沈青顏定在原地,一動不動,眼睜睜看著他一步步向自己走來,手持金杯,借著酒勁在眾目睽睽下攬上她的腰,像禁錮的藤條緊纏著她的身子,將她懸抱在空中,甚至無視於她眼神中的暗示,兀自笑道:“可別輸了。”他眼底疾掠過不羈和深藏的狡黠,與平日裏的高貴疏離相差甚大,似魔似魅的氣息恍亂她的思維。
他沒有留給她捉摸的機會,冰涼的唇親上她的臉龐,辛辣的烈酒在他們口齒交合時灌入她的口中,味蕾舌苔都在痛苦地扭曲,一股嗆鼻的寒氣順著她的鼻腔直衝向腦門。她本能地推開他,卻被他摟得更緊,深吻如千軍萬馬,在她唇齒間攻城略地,不容她拒絕。直到烈酒暖燙的溫度順著她的喉腔、胸腔一路淌下,他才作罷,轉而在她額上蜻蜓點水似的一吻,重申那句話:“可別輸了。”
“你……”她惱羞成怒,正要發作,身邊人已迫不及待、又恨又急地惱道:“二哥哥!你……你這是做什麽!”蘭凰幾乎忘了該有的禮儀,以尖利箭頭指向示威親昵的二人,“你怎麽可以……”這是她的領地,整個翎蘭城都是拉祜族的勢力,而他,根本就是故意要讓她難堪,在她的族人麵前狠狠羞辱她,“好!好極了!我若贏了,別說別的女人,就算是她……”蘭凰不客氣地以箭尖逼近沈青顏的眉心,“就是她也得死!”
“那就等你贏了再說。”郎觴軒不假思索地反駁,鬆開環抱沈青顏的臂彎。
原來,他想激怒蘭凰。蘭凰越要贏,他們離開這兒的機會越大。沈青顏用力抹去那個冰涼溫度在她唇間殘留下的餘溫,刻意與他保持一段距離,別過臉不再看他。而他的注視,就像指在她眉心的狼嚎箭,戳留在她肩胛處,透過她肩上的每寸肌膚,等待這場遊戲的結束。
不得不說,他的激將法遠比她的高明。蘭凰恐已將虎墨叮囑的事拋至九霄雲外,對虎墨頻頻打眼色置若罔聞,手中的狼嚎箭一根接一根的投向壺口,命中率不過半數。很快,散落在細口雙耳瓶周圍的箭被左右侍從收拾抵至沈青顏麵前。
他的聲音就湊在她耳際,用僅二人可聞的語調低聲提醒:“還有半炷香時間,快。”
半炷香,勉強能讓他們離開官邸,趕往東城門與其他人會合。
沈青顏再也顧不得先前顧慮——掩飾自己武功底子,十箭合做一股,握在手中,白衣寬袖一甩,黑影如梭,不多不少六根狼嚎箭在細窄壺口中打轉,數量僅比蘭凰多一支,倒不算削她的顏麵。
“看樣子,是我的顏兒贏了。”郎觴軒哼笑著撫上她的手,掌心僅有的溫暖透過她手背的肌膚傳至她掌心,這一握強而有力,是時候離開了,“虎將軍,今夜的酒席甚合我意,可惜西楚美酒辛烈非常,我酒量不濟,不得不退席。”他回身指向衣衫單薄的幾位“武姬”,故作遺憾歎道,“我與幾位美人恐是無緣,就賜給在座諸位將軍,勞軍之功。”說完,頭也不回地牽著沈青顏的手,大步離去。
“二皇子請留步!”
虎墨疾聲攔阻,下一秒,一道暗色金屬寒光已從二人身間飛掠而過,“噌”聲插入門柱,劍柄猛顫,啞光流溢,劍柄末端隱刻虎樣圖騰標記——
這是虎墨的佩劍無疑。
郎觴軒停住腳步,握住沈青顏的手不覺加勁,空留背影,含笑回道:“虎將軍,利器易傷人,還是小心為好。”他上前拔出深插如木門柱的軍刀,平舉身前,伸臂一震,由精鋼所鑄的利器瞬時斷成三節,“叮鈴哐啷”沿著門下青磚石階,一路跌落歌台之外,隻剩光禿禿的劍柄握在那五根蒼白修長的手指中。除了沈青顏,誰也不曾想到,這雙白皙可見青筋血管的手,竟也有如此之大的殺傷力。
一時之間,四周肅靜,僅有台上多人起伏不止的抽吸聲。
死寂般的寂靜停駐幾秒,隨後便是數聲長劍出鞘的金屬碰撞聲。不用回望,也能猜到此時在沈青顏和郎觴軒身後的武將們,是怎樣一副嚴正以待的遇敵之姿。
“拿下!”
與虎墨這聲斬斷僵持肅靜氣氛的軍令同時迸發於空氣中的,還有一束月色清瑩的白緞,直衝虎墨麵門,如靈蛇纏上他爆出青筋的脖頸:
“誰敢動?”話音初落,一襲白影已似光影迷迭閃至虎墨身側,與此同時一柄尖刃軟劍正架上與虎墨並肩齊站的蘭凰,一招一式間,沈青顏赫然製住整個翎蘭城乃至拉祜族,身份最尊貴的二人!
煉色月光淌落湖麵,粼粼水光反射在虎墨臉上,那雙充滿敵意的鷹眸不再掩飾眼底的狠冽,映襯冷色水光仿佛透著寒氣,直盯著十步開外垂袖而立的郎觴軒,語帶威脅:“你們走不了!”他略側頭,自是對鉗製其頸的沈青顏說道:“放了我妹妹,我還可饒你性命。”
即使命懸人手,他骨子裏仍是武將的剛硬。他一開口,本已按劍不動的武將們紛紛拔出佩劍,蓄勢待發。
沈青顏不做多想,手起劍落,以握劍之拳打暈對她怒目相視的蘭凰,調子依舊淡然,卻隱隱平添幾分強硬,“你沒有跟我談判的籌碼,”她掃視全場,意簡言駭,“命他們放下武器,撤至院外。”她製著虎墨向前走去,一言不發。所經之處刀劍相向,可無人敢動。
行至郎觴軒身畔時,虎墨突然發難,拔出貼身匕首直刺郎觴軒心窩!他們相距太近,時間倉猝絲毫沒給郎觴軒留下半分躲閃的機會,任由匕首刺入他的左胸心室處,湧出的鮮血瞬時染紅一片。
就在匕首深插前的刹那,虎墨忽如痙攣般失重倒下,五官痛苦地扭曲著,雙目圓睜狠瞪向沈青顏,竭力控製口腔肌肉收縮才能勉強開口:“你……在酒裏……下毒……”
沈青顏扶著郎觴軒,闔上眼逼自己忽略虎墨的瞪視,耳聞周圍武將持劍逼近,冷冷道:“你們若是不想要解藥,盡管動手。”
下毒,她從未想過,自己竟也有違犯師父禁令的一天——忌用毒。“風鈴穀的人要心存仁念。”師父的諄諄教誨猶言在耳,而她,已然踩過火線。
一個有力的臂膀適時環抱住她的手臂,將她攬在懷裏,這個堅定執著的懷抱仿佛傳遞予力量。她抬眸,正對上那雙煙灰色深瞳的注視。他默然不語,似乎又將一切化在不言中……
僵持間,城東天邊忽然火光衝天,呼喊聲、叫殺聲震耳欲聾——
戌時已至。
鷹準,果然不負眾望,帶兵前來救援。
紅徹漫天的攻城戰火照亮整個翎蘭城上空,由淩楚丞組織潛伏於各城牆的內應紛紛在援軍來臨時打開城門。安置於城西南各營的士兵,從睡夢中驚醒時,鎧甲、武器早已下落不明,馬廄裏連一匹戰馬的影子都見不著。僅有數量有限的守夜兵士勉強抵擋,卻也抵受不住如潮水般湧入翎蘭城內的苗顯族兵士,迅速接管城防,以包圍之勢逼近城中官邸。
戌時一刻,郎觴軒和沈青顏仍未如約出現在東營匯合,縱使眼看鷹準所率援軍勢如破竹,優勢凸顯,淩楚丞也隻能蹙眉焦慮,愁眉不展。
一支黑甲騎兵在領頭黑漆戰馬帶領下狂奔而至,黑漆戰馬背上的男人精鋼鑄甲,手持銀槍,居高臨下:“殿下和沈姑娘呢?”
“不見蹤影,”淩楚丞抑鬱搖頭,轉問道:“鷹準,城中情況如何?”
“各營已降,大軍現正逼近官邸,虎墨在官邸周圍布下一個營的兵力,想來定是要對殿下不利!放心,他們不是黑甲精騎的對手。”鷹準勒緊馬韁,掩不住與淩楚丞同樣擔憂的心境,時不時眺向官邸方向。
“好,你命人保護月吟姑娘,其餘人跟我走!”淩楚丞不由分說翻身上馬,側望月吟,還想叮囑,哪知月吟已不在原地,早隨他攀上馬背,雙臂箍緊抱著淩楚丞的腰,執拗駁道,“我跟你們一起去!”
“嗬,哪來這麽倔的丫頭!”淩楚丞無奈苦笑,極有默契地瞥向鷹準,妥協道,“我們走!”
他如何能明白,對月吟而言,她生命中最重要的兩個人身犯險境,安危不明,她怎能作壁上觀,不聞不問?
她亦不明白,她在急切憂慮之下,罔視男女有別,一心掛念沈青顏的舉動,已牽起淩楚丞嘴角那抹不自覺地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