領頭的黑衣人毫不遲疑,隻一個簡單的手勢,數十人結成的天羅地網便讓郎觴軒和沈青顏插翅難飛。
全身黑衣、精鋼銀鏈、雙刃彎刀……這一番裝扮將他們的來路暴露清楚,是聖域!
沈青顏轉眼望向領頭的黑衣人,遮麵巾擋住他的口鼻,隻露出一雙細縫似的鼠眼,盡是殺意——
他不是蕭烈。
“小心。”郎觴軒還記得沈青顏上次遇險時的情景,回護著她的手臂更緊了些。
“給我殺!”領頭人一聲喝吼,數十個黑衣人如黑水潮湧,手中利刃盡數向二人砍來。
沈青顏袖中白緞似靈蛇飛出,借著她的氣力竟似金箍棒般堅硬,橫掃擊在衝向她的殺手胸上,迫得他們腳下趔蹶,向後仰去。她見縫插針,避身以軟劍橫刺,從其中一人手中奪過精鋼銀鏈,揮手一甩便纏上他的頸脖,手下稍一用勁,那人便如軟泥癱倒,隻留下頸部四周一圈黑紫的淤痕。
其他人見眼前這個白裙飄然的瘦削女子竟在彈指間要了一人的性命,殺意更甚,紛紛棄下手中精鋼鏈,以刀劍搏之。沈青顏淩空躍起,一身卓絕的輕功淩駕於劍刃之上,軟劍掄以“碎影劍法”隻在空中畫了半圈,腳下半數人盡數向後仰倒,旁人連她的招式也沒看清,隻覺一股刺寒的冷氣從脊梁骨直衝向後頸,再也不敢小覷放肆。
沈青顏趁閑瞥向郎觴軒所處戰圈,他長劍尚未出鞘,風姿傲然間已將圍困在他四周的黑衣殺手盡數擊退,一身琥珀色長袍化作一道浮光,所經之處眾人皆倒下。他似乎體會到沈青顏關切的目光,回眸望向她時是勝券在握的抿笑,手下力道加重,浮光變為幻影,速度快得幾乎讓人難有招架之力。
幾回合下來,敵手早已落了下風,隻剩不到十人苦苦支撐,卻也絕難傷他們分毫。沈青顏額角涔出細小汗珠,持劍的手微微發顫,力道速度已不如伊始,胸腔內心髒幾欲躍出喉嚨,跳得難受。領頭的黑衣人眼尖,趁勢襲向她,招式不精,但每刀仿若負重千斤,重重砍向她,逼她以軟劍相抵,震得她手腕發麻,掌心錐心般的刺痛終於使她承受不住這般重擊,軟劍脫手,“噌棱”落地。
就在刀尖劈落之際,水色長劍空駕在她頭頂,轉眸間是他堅毅冷峻的異色深瞳。郎觴軒側身一擋,將沈青顏扣在身後,劍鞘飛出,直衝向黑衣人的腦門。尾追郎觴軒而來的三四個殺手還未得近他身,已被沈青顏射出的金針刺瞎雙眼。
這番默契引得郎觴軒在激戰中還不忘衝她一笑,牢牢握著她的手,不讓她暴露在刀光劍影下。
他手掌的溫度徐徐傳至沈青顏刺痛的掌心,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一時間竟讓她錯覺那陣錐心的痛淡了下去,她輕拽了拽他的袖口,在他耳邊低聲道:“別殺他。”郎觴軒當即了然,飛起一腳將他踹倒在地,再一腳便似磐石傾軋在他胸口,居高臨下斜睥著他,餘光掃向殘存的幾名殺手,冷冷言道:“誰敢動半分,我便要他的命!”
沈青顏拾起軟劍,抵在他頸脈間,“說!誰派你們來的?誰讓你們扮成聖域殺手的模樣?”
“毒王聖母冉菁菁……”領頭的黑衣人被郎觴軒踩在腳下,氣息不順,幾近窒息,咬牙切齒卻仍自認聖域門人。
“胡說!”沈青顏腕間靈動,畫出一個劍花,黑衣男子雙鬢光禿,被削下的發絲如浮毛吹落,擦過他耳際時一片瘙癢。“再不說實話,削下來的可就不止是這幾根頭發!”
“就是毒王聖母……冉菁菁。”領頭男子咬牙切齒回道,陰森的笑容浮現在嘴角,怒瞪著沈青顏的眼神激起郎觴軒的怒意,腳下再用勁,已迫得腳底的男人幾近窒息。
“我知你不怕死,不過你一定不知道還有比死更可怕的事……”郎觴軒嬈起一縷冰冷的笑,與其說在笑,旁人看來卻比冷著臉還多幾分詭異難辨的深意。他從腰間掏出什麽,拳握在掌,湊身在領頭男子鼻下滑過,“是不是有一股刺鼻的寒意?這玩意兒不會即可要你的命,可每當發病時便如萬蟻噬心,教你生不如死。”
沈青顏聽著這話有點耳熟,抬眼望他,隻從他的眼底看見點點狡猾的嬉意,立時明白這“萬蟻噬心”不正是聖域最愛使的“失心奪魂丹”嗎?她笑得極輕,不動聲色的配合他解釋道:“這玩意兒有個很響亮的名字,叫‘失心奪魂丹’。你即是聖域門人,沒理由不知道吧?”
此話一出,腳下男子剛還掛在嘴角的陰冷笑容僵在原處,雙目圓睜,盡是懼色,口中喃喃自語:“失心奪魂丹?失心奪魂丹!”
“是,失心奪魂丹!”沈青顏淺淺一笑,每個字都咬著重音,像死神的鐮刀一遍又一遍的插進他的心,“現在你可以好好想想,你還是不是聖域的人?”
“不……不,我不是……”領頭黑衣人慌亂否認,神情猶豫,好半天才低聲道,“是……是……”
沈青顏還想湊近逼問,突覺身後一陣淩厲的冷風呼嘯而至,倉皇轉身間,已見一支利箭從百步之外飛射而來,目標正是她身旁的郎觴軒。“躲開!”她驚呼,第一反應便是奮力將郎觴軒推倒在地,奪過冷箭暗算。她身子一傾,隨即又跌入那個寬闊的胸膛,他按著她的頭,將她緊護在懷中,聲調早已失去以往的冷漠疏離,在她耳邊疾吼:“你瘋了?”
隻這一刹那的功夫,被俘在地的領頭黑衣人手腳並用、連滾帶爬的起身向相反方向跑去,還沒等他跑出兩步,第二支箭挾帶著勁風殺意橫穿過他的額頭,三角狀的箭頭從後腦傳出,血漿四濺。
“是……”黑衣人眼珠暴突,僵直的手臂指向暗箭襲來的方向,口溢鮮血,最終沒等他將主使者的身份坦白,身子便如木樁直挺挺向前倒下,死不瞑目。
郎觴軒和沈青顏相互對視,掩不住滿目震驚,眼前的一切變故太快,他們甚至連放箭之人都沒看清楚。
黑壓壓的弓箭手不知不覺將他們二人包圍在草場中央,四周平坦空曠,連一個避障的地方也沒有。
“放箭!”弓箭隊中不知何人一聲令下,無數支銀箭如繁花落雨,朝包圍圈中的二人射去………
處落在由成百上千支利劍形成的“箭雨”中的郎觴軒和沈青顏,已舉起手中的長劍,擋下一批又一批以他們二人為箭靶的殺機。沈青顏運氣過猛,“天蠱”之毒不合時宜的再次迸發,連帶著她擋箭的動作都遲緩許多,多虧郎觴軒全力護應,她才能免受亂箭之痛。
就在亂箭越湧、難以抵擋之時,隻聽半匿在樹叢中的弓箭手傳出陣陣哀嚎,緊接著是重重的倒地聲。整齊的鐵蹄聲掩過紛亂的箭雨,取代暗箭傷人的弓箭隊,重新出現在草場邊界——
一支著裝統一的騎兵,身著青甲鐵鎧,肩披黑麻鬥篷,口鼻遮在厚重銅盔之下,腰配長短不一的刀尖各一。
這副打扮別人或許可能不認識,沈青顏卻再熟悉不過。還未等她再仔細辨明,訓練有素的騎兵隊伍已從中列出一個空缺,一匹通體黝黑的駿馬款步踏前,馬背上的精壯男子鷹眼如炬,灼灼其光,除了鷹準,還能是誰?他一抬手,銀矛鋼槍尖刃朝天,聚集璀璨光芒,引來驚天震地的呼喉聲:
“殿下聖安!”
沈青顏目光所及之處,所有騎兵均令坐騎前蹄彎曲,跪倒在地,恭敬的問安無一例外對著她身旁這個高貴默然、風姿卓絕的男子——郎觴軒。
“你是西楚的人……”沈青顏瞠目望向他,縱使在那一刹那,她已將他的身份猜準七八分,卻仍難以置信。
郎觴軒回應著她的注視,不置一詞,奇妙的瞳色變幻不定,蘊含千言萬語,他一言不發的握住她的手,幽幽開口,不容置疑:“回去再說。”
“屬下救駕來遲,請殿下贖罪!”當鷹準單膝跪在郎觴軒身前,以從未有過的謙恭口吻請罪時,沈青顏已猜到一切緣由。
她勉強一笑,不經意開口提醒鷹準她的存在:“鷹準,好久不見……”在鷹準那雙利眼中,她第一次看見惶然失措,當他的目光接觸到她的臉,眼底的情緒突然變得複雜,好半天才喃喃回應:“沈……沈姑娘……”
那雙曾經蘊含深情、此時卻被震驚和有些殘忍的決絕溢滿的眼眸在寧紅袖夢境中重現,仿若千萬支利箭銀針紮在心窩,萬蟻噬心時撕咬的疼痛。
她從噩夢中驚醒,心口似乎如夢中那般隱隱作痛。窄小的天窗中漏進點點月光,清冷淡漠,冰涼的撫上她的肌膚,透出水色的迷蒙。沉重的鉛石手鏈腳鐐拉伸著她的四肢,將她瘦小的身軀懸在地牢半空中,拉成一個無神的“大”字。
她的左頰火辣辣的疼痛,幾個時辰前那個用盡氣力抽向她的耳光,疼痛依舊,那張盛怒之下的麗顏殺機密布,明明隻需雙指一捏便能要她的性命,卻偏偏要留下她慢慢折磨:
“說!你把冷霜劍藏到哪兒了!”
這個養育她數年,將原本天真無邪的她變為冷酷無情的殺人工具的師父,惡狠狠地衝她嘶吼,偏不得不任由徒弟將其原本就有限的耐心一一耗盡。
“好!不說是吧?再過兩日便是失心奪魂丹發作的日子,沒有解藥,我看你如何忍受萬蟻噬心的痛苦!”
她甩袖離去,一襲暗紫色金紋華服都失去應有的華貴,出離的惱怒掀去她的高高在上,那時的她,不再是江湖中聞風喪膽的毒王聖母冉菁菁,而是丟失心愛之物的惆悵女子。
寧紅袖孤自嬈笑,原來……這世上真有一個樸素之極的小吊墜,比金石霸權更能占據冉菁菁的心。縱使她已經站在頂峰、擁有睥睨天下的權貴、擁有無數人稱羨的冷霜劍,她的心依舊空蕩蕩得容不進任何一點感情,隻因她的全部情愛已隨著那個絕世無雙的男人,封印在遙遠的深穀。
“這位姑娘,難道除了假死藥,你不想再要別的嗎?比如……能化解失心奪魂丹的方法?不如我和你做一個交易。”
那日,在沈青顏離開後出現的那個青衣男子,以令她無可拒絕的誘惑與她達成一筆交易:助她脫離聖域、解她失心奪魂丹之痛。
那個男人,素袍寬衣,寬大的下擺掩住輪椅上行動不便的雙腿。即使雙腿殘疾,年過三十,仍有一番令人無法忽視的強大磁場將站在他身邊的若幹人牢牢吸引。“天下第一美男子”的美譽絕不會僅給予一個長相俊美的男子,而慕容昭,注定不平凡。
“我要你以兩件器物相交換。”他戴著玉石指環的手指輕輕敲擊著輪椅扶手,唇邊留著一縷若有若無的笑意,“第一件,便是你打算跟青顏交換假死藥的冷霜劍,這藥不僅青顏有,我亦有。第二件……”他蔥白玉潤的指尖抵上鼻尖的那一刻,就連熾烈的陽光都化作溫柔的芒色撩嬈他一身,他瞳色微暗,眼中那絲猶豫隻停留不過半秒,便消失殆盡,“第二件器物比較特殊,我亦不知它是否仍保留在聖域,是一個木雕花的鏈墜,直徑不過半寸,六邊形,背麵有篆書小刻,‘冰環玉指,斷魂心字’。”
“冰環玉指,斷魂心字?”那時她不明所以,直到她打開冉菁菁臥房四方櫃後的暗門,看見淩亂的宮格密匙上密密麻麻上百個漢字中,這八個字混雜其中,方才明白,這件“下落不明的吊墜”不僅一直保存在聖域,更一直深埋在冉菁菁的心裏,成為永遠無法遺忘、無法挽回的傷疤。
憑著這八個字,寧紅袖順利打開暗門機關,神不知鬼不覺地從密室中盜走冷霜劍,以及那個刻著通關密語的木雕花吊墜。可她沒想到的是,時間狹短的隻容她將這兩件換取她生命和自由的東西收藏妥當,冉菁菁便已親自率人前來拿她。冉菁菁篤定整個聖域,隻有寧紅袖心懷二心,險些徹底背叛聖域,同時也隻有她知道冷霜劍已歸聖域所有,而與她一起秘密取回冷霜劍的蕭烈,此時在千裏之外,插翅難歸,萬不可能盜劍。
寧紅袖閉上眼,靜待清晨的陽光帶來她所期許的好消息。她的背上、手上條條手指般粗的紅色淤痕將她原本吹彈可破的肌膚破壞殆盡,同時也將她那顆殘破不堪的心徹底粉碎,隻待時機來臨,必如鳳凰涅盤,在烈火中重生。
明天……明天太陽升起之時,便是九九八十一天發作一次的失心奪魂丹毒發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