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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幽恨無人唔語

  落入地牢的光斑隨著時間的推移,越來越靠近牆根。皮鞭的抽打、鹽水的侵蝕無數次傾上她滿是傷痕的背。

  寧紅袖死咬著牙關,手腕腳踝處被鐵鏈困束的部位已經磨去一層片,露出鮮紅的血肉。她從未改口,無論誰問、問什麽,她的回答都是意簡言駭的三個字:“不知道。”

  “好,我就看你嘴硬到什麽時候!”隔著牢門,冉菁菁冷冷脅迫道,“寧紅袖,我最後問你一次,冷霜劍在哪兒?”她彈開手掌,那粒再熟悉不過的小藥丸此時躺在她的掌心,這是從地獄重返天堂的鑰匙,也是寧紅袖最後的機會。

  可她,依舊搖頭,咬緊下唇吐出那三個字:“不知道。”

  “好……好極了!”冉菁菁氣得狠拍牢門,轉頭對看守大牢的守衛叱令,“聽著!除非她願意說一些有意義的話,否則,就等她死了再告訴我!”

  寧紅袖的頭無力地耷拉著,萬千青絲順著她的白頸滑下,垂至半袒的胸脯,聽著耳邊的淩亂的腳步聲越來越遠,逆光從她背後映上,她的表情隱在陰影之後,隻有微微抽動的臉部肌肉暗示著她的笑容:“孟遙,你怎麽不跟著那些人一塊走?”那個十多歲的少年神色複雜地倚在牢門之上,欲言又止:“寧師姐,對不起……”他磕緊牙關,無限悔恨,“是我……是我告訴尊主,冷霜劍遺失那天晚上,你不在房裏……我原本隻是想送點吃的給你……”他顫著手,從懷中取出一塊紙包的點心,外層的油紙已被撕破一個角,露出紙包裏淺綠色的綠豆糕,他猶豫了一陣,緩緩蹲下身,將綠豆糕放在牢房淩亂的稻草堆上,慌張離去。

  “等等,孟遙!”寧紅袖喚住他,鳳眼俏麗,浮光暗現,她的聲音輕得隻容麵對麵的二人方能聽聞,“告知蕭烈……”

  孟遙的瞳孔漸漸放大,震驚之餘已不記得點頭答應,他心裏自然明白,答應這個請求等於暗中忤逆毒王聖母的意願。他踉蹌轉身,擇路逃離,一直逃出好幾步,再愴然望向她,說不出一句應允。

  寧紅袖背部的光源偏離,就在孟遙回身的一刹,側逆光映上她的臉,那雙攝人心魂的丹鳳眼此時掩在卷翹的睫毛下,櫻桃薄唇淡淡抽起,留下一個淒美的笑,她沒有看向他,唇形微變,話未出口卻是“謝謝”二字。

  牢內最後幾聲急促的腳步漸漸默去,四周死一般的沉寂,除了自己突突的心跳,寧紅袖什麽也不在意,隻要她能挺過“失心奪魂丹”發作時的苦痛,挺到蕭烈回來,那麽,一切尚有希望……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寧紅袖閉著眼,也能感覺周圍的光線退去,越來越暗。當她睜開眼時,天窗外已是星光點點,黑漆的夜幕下隻有寥寥數顆黯淡星辰綴在夜空中。晚風微涼,撲上她的臉,像拂塵掃過她身上的瘀傷、鞭痕,瘙癢隱痛,帶走她陷於混沌的乏力。

  一片翠青的落葉從天窗吹入牢中,擦過她的亂發,從她眼前如扁舟劃過,悠悠落在枯黃的幹草垛上。

  這一幕似曾相識。幾個月前,她為了不暴露武功,不甘願地被西楚三皇子駿爻軟禁,等待她的逸之哥哥來救她。那時時逢深秋,落葉金黃,也是這般滿窗的水色月光與她相伴。

  景未變,人先變。此時這般情況,容逸之不會來,甚至連像鷹準那樣的人物也不會出現。她寧紅袖在世間隻剩孤苦一人,生死無憂。

  先前的她,還會哭,可如今,她欲哭無淚。

  她怔怔地凝視著腳底的綠葉,又是一個難眠之夜。

  這一夜她渾渾噩噩,肉體上的折磨已經耗盡了她大半精力,她的唇幹裂淡澀,美目蕭然,全無生氣。為了折磨她,冉菁菁不許任何人給她吃喝,甚至不讓她畏縮在牆角小睡,而要將她吊在半空中,承受身心雙重折磨。

  “喔喔喔!”

  遠處傳來公雞打鳴叫聲,天窗大小的世界染出一小撮離散的醉紅曙光。寧紅袖猛然抬頭,不可思議地望向窗外。

  她聽錯了嗎?她做了十萬分的心理準備,隻等承受無窮無盡的錐心之痛,忍受萬蟻噬心的苦楚。可這一夜,竟這樣過去了?

  西子湖畔,她與沈青顏麵對麵相製的驚心動魄仍在眼前——

  她仍記得,那個白衣女子居高臨下,手掌平攤,用淡淡的調子,說出觸目驚心的話:“毒王聖母既然可以用失心奪魂丹控製你,我也要以防你他日為求活命,做出什麽傷害暮月山莊的事來。”

  她仍記得,她成親前日,立在她身後的女子為她解開最後一縷頭發,同時將一個蘇繡錦囊遞到自己的手中,以出離地淡漠說:“這是另外半粒。”

  一粒淡黃色的致命毒藥,一個博弈談判後達成的賣命協議,一位冰清玉潔卻心思縝密的絕色女子,這才是她對沈青顏的全部印象。

  如果當晚,沈青顏給她的不是真正的毒藥,而是失心奪魂丹的解藥……

  “小姐曾說過,紅袖小姐對容公子是真心的。我相信小姐的判斷,所以,我不相信你會親手殺了容莊主。”她與月吟在竹林交戰時,月吟親口說的話猶然在耳。

  或許,沈青顏當真做出了一個與她想象的截然相反的決定。她在救她,而不是要趁機害她。

  寧紅袖腦中念頭轉得極快,眉角飛梢爍盡萬般盈亮,絕處逢生的欣喜並沒有掩蔽她七竅十八彎的心思。她咧聲嘶喊:“啊!”擾亂了這個破曉前靜寂的清晨。

  “幹什麽幹什麽?”守衛從迷夢中驚醒,極其不悅地猛拍牢門,惺忪眯眼瞅著牢中扭曲掙紮的寧紅袖。隻見她五官痛苦地扭曲在一起,那副嬌俏迷魅的美貌容顏揪緊在一起,再無以往的風華。看似瘦弱的身子迸發出巨大的力量,不停的嚐試著扯斷銬在她四肢上的鐵鐐。

  “快快快!來人!立刻通報尊主!寧紅袖毒發了!”守衛驚得睡意全無,衝他的夥伴大聲叫喊著。

  對方揉著眼睛從旁走出,不以為然地瞥向牢內,回道:“報什麽報什麽?沒聽尊主臨行前怎麽說的嗎?除非寧紅袖說出一些有意義的話,否則就等她死了,再稟尊主。”他毫不客氣地朝寧紅袖叫喚,“喂!寧紅袖,你可想好了?要不要向尊主坦白交代冷霜劍的去處?還是寧願忍受萬蟻噬心的痛楚,痛死方休?”

  “啊啊啊啊!”守衛的問話聲被寧紅袖淒厲的慘叫蓋過,他冷眼相向,朝身旁的同伴道,“看見沒?她寧願痛死也不肯坦白說實話,這可怪不得我們,就算通稟尊主,也隻是煩她尊駕,白走一趟!”

  “可……”另一名守衛躊躇不安,“你別忘了,她是大師兄的女人……要是大師兄回來知道我們這般對待他的妻子,我們倆在聖域的日子就難過了……”

  “你傻啦?”他沒好氣地敲這位同伴的腦袋,恨鐵不成鋼的惱道,“大師兄大,還是尊主大?當然聽尊主的命令啊!況且是寧紅袖背叛尊主在先,盜劍在後,大師兄就算再怎麽喜歡她,總不會為她忤逆尊主!”他推搡著他的同伴,不耐煩地催促,“行了行了,走走走,再去睡會兒!困死爺我了!”

  寧紅袖撐開一絲眼縫,確定二人都已離去,方才停下掙紮,可痛苦的喊叫聲仍不間斷,時不時慘叫幾聲,撕心裂肺……

  淩亂的琴音奏響一夜,在悄無聲息的深夜,如女子撕心裂肺的挽歌,如泣如訴。

  沈青顏將自己反鎖在房內,捂耳不聽琴音。

  就在幾個時辰前,那支精練強悍的騎兵隊伍,以曲蹄前跪之姿,呼郎觴軒為“殿下”。

  就連那個對西楚三皇子駿爻也冷麵相向的冷峻男子也甘心在他麵前屈膝一跪,為“救駕來遲”請求贖罪。

  歸途中,他似乎感受到她心緒紛亂,騎馬摟緊她的同時,卻是坦蕩蕩的直言:“我想你應該也猜到了,不錯,我是西楚皇子,準確地說,更是西楚太子。”他沒有給她任何發問的機會,漠然的語調中沒有半分隱瞞的歉意,“這些事你早已知道,隻是……不記得罷了。”他說得理所當然,言下之意就連她的暗惱也變成無理取鬧。

  隻因一句“不記得”,便可剝奪她生氣的權利。

  沈青顏鬱結地閉上眼,任由他駕馬一路小跑返回翼館。隻待一下馬,就頭也不回地快步回到離苑。他連追也沒追,隻是靜默地坐在馬背上,目光追隨著她離去,沒有再多做解釋,隻是這淒哀哀的琴瑟之音,就這麽不停不休地奏了一夜。

  “青顏……”慕容昭的聲音從她身後傳來,他駐留在門邊,也不進屋,隻是望著她默然不語。

  “師父,”沈青顏收起繁雜的心神,在慕容昭的麵前,她總是竭盡所能的表現出克製的淡定,“怎麽,是不是屋外的琴音吵醒你了?我叫他別彈了。”她從慕容昭身旁走過,卻被他伸手拉住。

  “剛才,他派人來過,”慕容昭不動聲色地從袖中取出一封以蠟封緘的信封,蠟封已毀,信件被人拆閱過,現在徑直交到她手裏,還沒等她看信,慕容昭已開口解釋始末,“信中說,雲王病危,想必這一兩日內,他便要離開江東,趕回西楚。”

  “是麽……也好,我們在此叨擾多日,也該走了。明天我們就回風鈴穀。”沈青顏收緊手中的信件,執意不去拆封細閱。現下她方才明白,他進入滴雲峽穀竟與駿爻等人同一目的——殺冉奉天!什麽求藥救父隻不過一派胡言,尋得“遺花清露丸”更是歪打正著!

  “青顏,他定是希望你與他一塊兒走。”慕容昭無法體會沈青顏腦中閃過的無數思緒,隻得自顧續言,“他並未欺瞞你,隻是……你不記得罷了。”

  “師父!”沈青顏傲然轉身,麵露慍意。她忘記過往一切是她的錯嗎?當年她連選擇的餘地都沒有,已要喝下“忘情水”;如今他坦然將身世告知,她也要心平氣和的接受?“他終歸是西楚太子,不管我失去記憶前知不知道,至少有一點實實在在——就是他進入滴雲峽穀真正的目的是殺冉奉天!若非冉奉天死於非命,冉姑姑不會在暮月山莊的婚禮上發難!師叔祖不會死!”

  她這副模樣平日極罕見,不禁讓慕容昭一愣,隨即打斷她的話:“聽師父把話說完,這也難怪他,你可知道,當年害死他母親的,便是當時的刀王聖手冉奉天?記得……他娘親去世時,他方才4歲,卻因兩派爭鬥,被人毒瞎雙眼。”慕容昭注意到沈青顏的表情緩和許多,眸中盡是訝異之色,才接著將所有緣由娓娓道來:

  “觴軒的母後乃雲王正妃,原是西楚最大部族苗顯族族長之女,她曾與你太師父同拜一門學藝,她在世時,我稱她‘符姑姑’,說到底她也是風鈴穀的人。隻因雲王聽信讒言,以為她與你太師父舊情曖昧,妒火衝天之下間接將她害死,而直接害死她的,便是菁菁的父親,冉奉天……她臨死前,托心腹將雙目失明的觴軒帶來風鈴穀,求你太師父救治。豈料你太師父因她突然離世打擊甚大,早早離世。而我遵從他老人家的遺願,封閉了風鈴穀的入口。符姑姑所托之人一時托付無門,又白白浪費了幾年時間。一直到幾年之後,一次機緣巧合,方將觴軒留在風鈴穀內治療眼疾。”

  慕容昭說著,突然停下來拍了拍沈青顏的手,歉意道:“是師父不好……你曾問過我,‘命中有劫逃不過’是什麽意思?現在師父可以告訴你,當年師父發現你被遺棄在風鈴穀入口時,你身上便已被人下了一種罕見的蠱王,它本身無害,卻能吸引其他蠱種化為其害,你為天蠱所害並非意外,實乃你體內的蠱王吸引天蠱依附所致。觴軒治好眼疾後,苗顯族族人要他返回西楚。要知道,西楚之地蠱毒最盛,符姑姑亦是為蠱毒所累,才被冉奉天暗算成功。你這一去,隨時可能送命。師父希望你能安心留在風鈴穀,以為可以以此逃避那個預言,卻沒想到最後兜兜轉轉,你離開風鈴穀竟是為了給我治傷……造化弄人,師父隻想告訴你,觴軒從未瞞你,這些事你在失憶前都是知道的……”

  慕容昭這番平鋪直敘就將過去二十餘年的恩恩怨怨說得清楚,隻留沈青顏木然愣在原地,她本不希望師父為她失憶之事再有所歉疚,卻沒料到他竟這般坦率地說出他的苦衷,她張口半晌不語,呆坐在凳子上,“既然師父你瞞了顏兒這麽多年,為何現今反要將一切坦白相告,還為他做說客?如果我體中仍有你所說的‘蠱王’,此去西楚必定凶險異常,當年你不讓我去,如今,卻又讓了?”她苦笑著凝望著慕容昭,惆悵若失。

  “情況不一樣……”慕容昭推動輪椅,移到她身邊,按著她的肩,愧疚無限,“想必你也知道,‘天蠱’自身是一種奇特的詛咒奇毒,卻又能克製百毒。隻有你身上的天蠱一日不解,便沒有任何蠱毒可傷你分毫。”

  “這麽看來……天蠱於我,是福不是禍了?”她慘淡淺笑,那番苦澀糾結的心境也隻有她自己方能體會。

  “顏兒,我知道你在怪師父當年一意孤行……師父已經錯過一次,不願再錯第二次,我……不想讓你跟我一樣,終生遺憾。”慕容昭從她身旁掠過,在她身後的架子上翻找著什麽,再度拉上她的手時,手中已多了一件器物,“這個東西我替你保管多年,現在,還給你……”

  當沈青顏觸及手中之物時,全身似過電般戰栗,她茫然低頭,竟再也說不出半句辯駁的話——

  一個梳妝漆器,檀木刻製,竟與那個男人常日不離手把玩的一模一樣,隻是在這個漆器背麵的右下角,多了四個小字:“一生一世”。

  ……

  “我的妻子,必會有一件同屬於我們倆的信物。”

  ……

  她恍然大悟,早些時候他以這句模棱兩可的回答終止她的盤問,竟藏有如此深的含義。

  他的妻子……

  這個驕傲自負的男人,就這樣以一種暗示的表白,將他的心、他的情剖白於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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