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東城郊,重簷翼館。
帶刀侍衛的佩劍發出一聲脆響,重重磕在青磚地上,他單膝跪下,略微頷首,一言不發,等著他麵前的白衣女子開口。她的裙擺在他眼皮下漾著微風輕晃,有一股奇特異香伴著風在他鼻尖蕩漾。這樣的女子,他不敢抬頭直視,見她好一會兒都沒有吱聲,才不得不開口重複來意:“沈小姐,請務必跟我走一趟!”
沈青顏平舉雙手,白衣廣袖迎風揚起,與飛舞的長發在半空中交匯,陽光聚集在她絲絲柔順的黑發上,形成一層光暈裝束著她。“淩總管為何叫我去?蘭凰小姐身份尊貴,我這外人去了,反而不好吧?”她慢悠悠地走到椅子旁坐下,定定望著來前來通稟的侍從——
這是淩楚丞遣來的人,專程來告訴她,蘭凰擅騎“照夜白”,郎觴軒大怒,正要行罰,杖責蘭凰,非要請她過去為蘭凰求情。
“我不去,這事兒我不好插手,又不是隨便哪個人犯了什麽事,蘭凰小姐是你們東主的未婚妻,真要杖罰,也是你們東主的家務事,哪有一個外人求情的道理?”
“未婚妻?”帶刀侍衛詫異地抬頭,正對上沈青顏側望的目光,忙惶然低頭,道,“沈小姐怕是誤會了,東主從未有什麽婚約,何來未婚妻?蘭凰小姐是表家人,隻是來江東避暑罷了。”侍衛滿眼焦急地望向馬場方向,再次垂目懇請,“這會兒恐怕就要行杖了,還請沈小姐隨我走一趟。”
不是未婚妻?沈青顏愣了愣,那日明明是他自己親口說的……
“她不是我妹妹,你見過妹妹這樣跟哥哥吃味的嗎?蘭凰是我的‘未婚妻’,”正是因為她來,我才沒能準時前往暮月山莊,喝容逸之的喜酒。”
沈青顏抿嘴強忍著笑,突然明白杖刑隻不過是個幌子,求情也不過是淩楚丞遂了主人的心意,向她討了個人情。說到底,隻是……他想見她了。
自從師父慕容昭來到江東,她連著幾天沒離開“離苑”,而後月吟受傷在此休養,她更是將所有的心思都放在照顧師父和月吟身上,整日不出門。有慕容昭在,他來離苑不是那麽方便,可總遇不上她,這才讓他借題發揮,演出了一場“苦肉計”,引她現身。
“好吧,煩你轉告淩管家……”終於,沈青顏站起身,在侍從麵前半蹲下身,簡單說了幾句,看侍從驚訝得合不攏嘴,好半天才喃喃應聲:“是,屬下遵命。”他看著她像一陣風,飄然入室,這才忙不迭以的退下,一路小跑,向馬場奔去。
黃草微擺,揚起的黃沙和金燦燦的正午陽光將整個馬場染成一地金黃。幾小撮黃沙打著旋兒從馬場中橫過。
照夜白被係在馬樁上,仰著頸脖,驕傲的蹬蹄子。那個倨傲高貴的男人背著左手立在鞍邊,右手熟練地轉著不離手的梳妝漆器,煙灰色的瞳中少了一絲孤冷,多了幾分煩躁。
淩楚丞站在他五步開外,一臉正色問道:“東主,真要杖罰蘭凰小姐?”
“杖!”郎觴軒沒有半點猶豫,冷言回道。
淩楚丞垂手恭立,退後半步,領命:“屬下這就去監督杖罰。”他低著眼眉,眼角瞟到他差去的帶刀侍衛正大步跑來,自己離去的腳步反而加快。
帶刀侍衛跪跌在郎觴軒麵前,聲音清朗可聞:“東主,沈小姐舊病複發,大夫正在為她診治,說是……不輕!”
淩楚丞的腳步故意放慢腳步,還沒等他停下,已聽到身後傳來淩亂的馬蹄聲,隻聽照夜白一聲嘶鳴,那個向來喜怒吝於色的男人竟駕馬馳騁而去!
果然是個極聰明的女子,就連東主對她的心意,也揣摩得一清二楚。此時的她最忌親自現身求情,否則讓蘭凰知道,這個梁子定是結得不輕。淩楚丞暗自佩服,招手喚來通報的帶刀侍衛,淡笑讚賞:“做得不錯,”他手一指,指向行罰的馬廄,“去,問問蘭凰小姐對那匹新送來的大宛馬滿意,吩咐馬夫按照她喜好,給她打造一副金馬鞍。”
馬蹄聲淩亂,擾亂了整個重簷翼館的寧靜。“照夜白”在蜿蜒曲折的園中石板道上疾奔,速度再快也有限。偏偏鞍上那個男人狠抽馬鞭,不停催促它快跑。還沒等到“離苑”,就在岔路口的地方,“照夜白”突然掉頭,向另一個方向跑去。
剛奔出沒多遠,隻見那襲清透徹亮的白裙正站在樹蔭下,仿若緞麵的過腰長發不再披肩散落,而是扭成兩股鬆散的辮子,順著肩膀倚在前胸。燦燦金光下,那支鬱金香型的珍珠發釵斜斜地插在髻邊,隨著主人的動作輕輕晃動,折射著六芒星的光亮。此時,她拇指、食指成環,含在唇邊,是馴馬的哨聲引來照夜白的倒戈轉向。
她邁著輕快的步子迎上那匹驕傲的白馬,對馬鞍上的男人視若無睹:“照夜白,好些天不見,想我了嗎?”
照夜白頗識人性的吐著氣,昂揚著脖子,無比得意地在她麵前撒嬌,竟似一個孩子。
“馬可不會答你的話。”鞍上的男人終於忍不住開口,一臉不悅,比孩子也好不了多少。
沈青顏看向他,刺眼的陽光逼著她睜不開眼,眼眉彎彎,似倒月牙形狀,答道:“我以為你看見我的第一句話,會是責問我為何騙你。”
“以後求情,別用這招。”他小腿夾緊,促使照夜白向前幾步,探身將她抱上馬,放在身前,“你怕得罪蘭凰?不用怕,她該怕你。”
沈青顏搖搖頭,突然玩心盛起:“一個是重簷翼館未來的女主人,一個是暫居於此的客人,哪有主人怕客人的道理?況且,你也不會真對她用刑,我隻打算暫時支開你,讓你在盛怒之下能有多些時間冷靜。”
“誰說蘭凰是這兒的女主人?”他摟著她的手臂緊了緊,煙灰色的瞳色漸深,那是暴雨前的征兆,若這話是哪個嚼舌根的下人說的,恐怕罪責不輕,可偏偏……
沈青顏唇角一揚,得逞的笑,不給他留半分麵子:“你說的啊!”她看著他極盛的怒意突然像被喜馬拉雅山的冷風吹過,凍僵在臉上,不禁笑意更深,放肆的揶揄,“怎麽?你還要杖責自己嗎?恐怕沒人敢下這個手。”
“你……”郎觴軒狼狽氣結,總算明白這是她下的套,專門等著他跳,索性也不客氣,將她緊緊摟在懷中,馬鞭一抽,照夜白就像一隻離弦的箭,俯衝向前。
馬背顛簸,慣性時不時將她拋離馬鞍,而後又重重跌落,如此反複,沈青顏本能地攬上他的腰,臉龐深埋在他胸口。她的體香和玉蘭香的發油就這麽張揚的入侵他的嗅覺,沁入他的身體。這份親昵,恍如隔世,牽起他飛揚的嘴角和眉梢的淺紋。
照夜白難得如此放肆,竟在眾目睽睽之下衝出翼館的大門,一路向南,奔至城南一片寬闊的綠草平地,草場中心僅有一棵百年大榕樹,枝繁葉茂占據高地。
“籲!”郎觴軒適時勒緊馬韁,低頭望著懷中的她,她的手死死抱著他的腰,側臉緊貼著他的領口,有幾縷碎發伸至領內,陣陣瘙癢。他好笑地拍拍她,終於輪到他反戈相對,“你還要抱多久?我都快被你勒得喘不過氣了。”
沈青顏驚覺失禮,放開手,身子像觸電一般向後彈開,重心不穩,險些就此摔下馬,幸得郎觴軒臂彎一撈,將她摟在臂間。他的鼻尖湊近在她眼前,直挺鼻梁的曲線被陽光描出一條金線,煙灰色的瞳孔中隻剩下她的身影和她身後的藍天白雲。“為什麽躲著我?”他絲毫沒有放手的意思,扳著她腰間的手臂反而更緊,將她的身體緊貼著自己。“為什麽躲著我?嗯?”
他的氣息擾亂了她鬢間的發絲,沈青顏雙手頂在他結實的胸膛上,竭力令自己離他遠一些:“我沒有躲著你。”
“我這樣抱著你,你還想用力推開我,這就叫沒躲?”郎觴軒反手鉗製住她的手腕,她的手腕比一個孩子粗不了多少,隻用一隻手便能輕而易舉地將她的雙腕握在掌間。
“好吧……”沈青顏試著抽出手未果,想著也不可能跟他動手,索性服軟,側仰著頭辯道,“我哪兒躲你了?師父身體不好,每日需定期服藥針灸;月吟傷勢不輕,先前舟車勞頓也未得好好養傷,難道我丟下她不理?我一個人照顧兩個人,哪兒還有時間躲……”她的“你”字正抵在舌尖還沒來得及說出口,微張的櫻唇已被他覆住,連反抗的時間都沒留給她,又迅速離開。
“不許躲我,你已經躲得夠久了……”他的瞳色漸漸黯淡,少有的示弱令沈青顏說不出狠話,就連揚起的手也隻能停在半空中,打不下去。就算是向來淡定從容的沈青顏,在他麵前也隻能繳械投降,那副淡漠的模樣卸得一幹二淨。
“我……沒躲你。”沈青顏慢慢放下抵著他胸口掙紮的手,垂眼搖頭,“整個重簷翼館都是你的,我能躲到哪兒去?”她似乎憶起那天夜晚獨坐在涼亭的落寞卻挺得筆直的脊背,還有當時無解的問題——
若是始終心懷這份愛的是她,而失去記憶的是他,她又該如何?
她仰起頭,凝望著他的臉,那張總是帶著冰冷麵具的臉,對她卻總是包容和體貼,有那麽一瞬間,她的理智線突的崩斷,口無遮攔地直問:“蘭凰不是你的未婚妻,對嗎?”話一出口,她便愣了,尷尬地著他玩味的斜眯著眼,似笑非笑:
“誰告訴你的?”
“你別管,答我就是了。”沈青顏幹咳一聲,從有記憶起,就從未這麽困窘過。她倉然跳下馬,心一橫又回頭望向他,“不是,對嗎?”
“你說呢?”郎觴軒笑眯眯地翻身下馬,再自然不過的牽起她的手,向樹蔭下走去,邊走邊說,“給你通風報信的家夥,難道這麽不值得你信任?已經知道答案的事,還要我再確認?”他猛轉過身,拇指和食指頂起她的下巴,玫瑰色的薄唇淺笑,帶著勝利的快感,“還是……你如此在意蘭凰的身份?非要我親口否認不可?”
沈青顏望著他,甩頭避開他的逼視,狠抽離他的掌心,語氣不佳:“不說算了。”
“嗬嗬,”郎觴軒笑出聲,無視她的不悅,重新握著她的手更緊了,“我的妻子,必會有一件同屬於我們倆的信物。你看蘭凰有嗎?”
明明一個再簡單不過的問題,這個男人卻偏要繞著大彎說。沈青顏頓失耐心,閉口不答。
“你不知道?”郎觴軒停下腳步,扳著她的肩,麵對麵凝視著她,口氣輕而軟:“你不是不知道,隻是一時忘了。”他食指成環,在她額頭輕輕一敲,笑如春風,有一種忽略性別的美牢牢吸引著他人的目光。
忘了……
沈青顏啞了啞,接不上話。這就是眼前這個男人的驕傲,他想要的是一個完完全全屬於他的人和心,若她忘了,他便要等她自己完全想起來,抑或……重新愛上他。為此,他可以眼睜睜地看著她為另一個男人舍生忘死,賭上三個人的性命;也可以退居在她身後,注視著她的一舉一動,保護她不受侵害,在她需要幫助的時候,隨時出現在她麵前。在洛城、在暮月山莊的婚禮後……都是如此。
“蘭凰不是你的未婚妻。”她下結論似的看向他,隻見他欣然一笑,煙灰色的眼瞳中都透著令人無法逼視的光:
“傻丫頭,當然不是。”
“所以說,是你騙我……”沈青顏抿嘴笑道,眸中閃過一道狡黠,“我也騙了你,不對,應該說是師父騙了你,”她瞥向他僵硬的表情,嗬嗬一笑,“我和師父已經商量好,明天一早就離開江東,回風鈴穀。”
她看著他的表情從激怒、強自冷靜,到怒氣化入四周溫熱的空氣中消匿不見,隻聽他不以為然的答道:“你想看我怎樣的表情?且不說月吟傷勢初愈,不適宜長途跋涉。隻憑慕容昭一句話,你們便走不了。”他不經意間攬上她的腰,湊近她白釉般光潔的頸部,吹氣如蘭,“就算他們走了,我也不會讓你走。”說著,摟緊她的腰,轉身便要上馬。
腳尖剛踩上馬鞍,又突然一動不動,反身將沈青顏放下,做了一個噤聲的動作,“小心。”他不動聲色地取下鞍邊的長劍,一手將沈青顏護在身後。
這一片草地空曠無人,四周根本沒有可供藏身的地方,若有人偷襲,唯一可行的方法便是……沈青顏抬頭看天,隻覺眼前一道黑影飛過,“小心頭頂!”她迅速抽出腰間軟劍,袖中無數銀針漫天花雨刺向來襲者——
數十名黑衣人從天而降,眨眼間已將郎觴軒和沈青顏圍困在包圍圈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