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場葬禮風光體麵。而除了馮元彪和容逸之真正為入土的馮元虎傷心難過外,其餘三人均心有所思,神色凝重,倒也應了這樣悲戚戚的氣氛。
葬禮一結束,容顯一行人返回暮月山莊的事也提上議程,畢竟,年關將至,歸心似箭。
馮元彪自知冒犯過容逸之,對他的態度三百六十度大反轉,恭敬客氣得幾乎成了寧紅袖背後取笑的笑柄。對於返程的安排,容逸之說一不二,他隻有維諾點頭。
葬禮結束的當晚,月吟重新出現在沈青顏的身旁,參加清瞻園設宴。她依舊是那副古靈精怪的倔強模樣,隻是她家小姐——沈青顏,整晚都沉默寡言,偶爾抿嘴一笑,也隻是應對容顯的談話。
時近二更,怡芳齋的燈火依舊明晃晃的照著,在窗紙上剪出兩個人影。
月吟小心翼翼的捧著一個長形檀木盒子,放到沈青顏麵前,語氣中帶著疑惑:“小姐,無端端的把這個取來做什麽?沉在明鏡湖底不是很好嗎?”
沈青顏的手指輕輕摩挲著盒麵,食指一鉤,打開緊扣的盒環——
逼人的寒氣從漸開的縫隙中射出,無數人覬覦的清冷寶劍安靜的躺在盒中,無鞘,劍身雕花,劍鋒透著月光灑落的水銀色,觸近劍鋒還能感到絲絲涼氣,劍柄處鑲嵌著無極圖案,劍柄和劍身銜接處隱約刻著兩個字——“冷霜”。
“真是一把好劍……”沈青顏握緊劍柄,將冷霜劍豎直拿起,劍刃的寒意在她麵門一閃,爍著冷冽的銀光。她答非所問,眼中隻有冷霜劍,“還有一件東西呢?”她的指尖幽幽從劍刃上劃過,刺骨的冰涼。
“在這兒。”月吟不敢再問,從懷中逃出一卷錦緞書簡,遞到沈青顏手中,“小姐,怎麽無端端想起要看這部‘毒卷’來了?”
“你的問題真是越來越多了,”沈青顏回眸一笑,“我還有些東西不太明白,或許太師父這卷手劄能讓我想明白。”
“哦。”月吟扁扁嘴。小姐越發神秘了,即使跟隨了她這麽多年,有時候仍摸不準她的想法。
“一路上舟車勞頓,你也累了,先睡吧,用不著在這兒陪我了。”沈青顏重新將劍放入檀木盒,打開錦緞,對月吟說。
“我不累。”月吟探身就要捧起木盒,卻被沈青顏製止:
“別動,就放在這兒。”她按住盒身,不讓月吟取走,反而催促她:“行了,去睡吧,這兒不用你。”
月吟有些委屈,退了半步,不甘願的應道:“好嘛好嘛,我這兒就走!”
“等等,”沈青顏開口叫住她,月吟竊喜,笑吟吟的回過頭等著小姐留她,聽到的卻是:“這包熏香你拿著,睡前點上,能睡得好些。”
“知道了……!”月吟不甘願的搶過熏香,氣鼓鼓的摔門而出。
屋中又隻剩下沈青顏一人,和她無奈的一聲歎息。
打更的剛喊過四更。沈青顏桌前原本完整的蠟燭燒得隻剩燭頭,燭光虛弱的搖擺著,奄奄一息。
沈青顏從沉思中抬起頭,思緒還久久沉浸在錦緞的文字中,蔥白玉潤的手指輕輕敲打著緞麵。她的袖臂不知何時沾上細細塵埃,在純淨如雪的白衣上格外醒目。她不以為意的拂去白袖上的汙塵,起身打開屋角的立櫃,取來一根新蠟燭。還沒等她換上,那殘存的燭火“呼”的熄滅了,屋中一片漆黑……
“紅袖姑娘。”這一聲喚堪比晴空驚雷,驚得寧紅袖猛然回頭!夜風吹拂下的白裙飛袂,沈青顏巧笑倩兮立在她身後,清冷的月光斜灑在她身上,有一種颼涼從寧紅袖的腳底飛躥至四肢百骸。她小看了沈青顏的輕功,竟連她何時出屋都不知道。
沈青顏晃了晃手中冷冽的寶劍,回身一笑:“想要冷霜劍,就跟我來吧!”說罷,幻作一道白影,在深黯夜空下一晃而過。寧紅袖再不敢大意,緊了緊袖中的雙刀,緊跟上去。
兩人你追我趕,直到那道白影在西子湖畔停下,回頭望向一直緊跟其後的黑衣女子,讚道:“紅袖姑娘輕功不弱啊!”
一身夜行衣裝扮的寧紅袖警惕的在她十步之外落下,除去遮麵的黑巾,回道:“過獎。”她麵無笑意,嬌俏的丹鳳眼中隻有濃濃的敵意和機警,“你故意以冷霜劍引我現身?你幾時知道我伏在屋頂?”
“不久,若不是屋簷的塵土落在我的衣袖上,我還不知道紅袖姑娘你已經來了,你的輕功遠在我想象之上。”沈青顏笑著應答,眼眸中有一層迷蒙的霧氣,叫人看不清她眼底的蘊意。
“我早知不能小看你,當日在西楚碧雲城盜劍的當真是你!”寧紅袖用遮麵巾抹去身旁石凳的汙糟,側身隨意坐下,手肘撐在石桌上,斜睨沈青顏。沈青顏一派輕鬆,她也不能流露出半點緊張的樣子。
“這件事,你早該猜到了吧。現下想起來,打從你第一次在暮月山莊見到我,就已經知道我就是當日在碧雲城分部的那個人了,不是嗎?”沈青顏走近寧紅袖,在她身旁挑了一張石凳,毫不客氣的借過她的麵巾,同樣的動作拭去凳上的塵土,徑直坐在她的對麵。
兩人遙望著麵前凝凍成冰的西子湖,誰也不看誰。但心下那根緊繃的神經,誰也不比誰輕鬆。
“是,”寧紅袖答得幹脆,“你身上那股異香出賣了你。”她頓了頓,抑不住內心的好奇,回問道:“你又是何時知道我會武功,而且……覬覦冷霜劍?”
“比你晚得多,”沈青顏坦率的承認,“起初隻是懷疑殺害楚一龍的人一定是暮月山莊中的人,那幾根沾染鶴頂紅的銀針竟然能在我的眼皮下殺人於無形……不過,當時我沒想到那個人是你,因為你‘不會武功’。”沈青顏下意識的將“不會武功”四個字語氣加重,側看她一眼,接著說:“最初對你起疑……是在鳳兮閣,那日我去探你,可床上空無一人……”
“所以你特意去找逸之哥哥一同來鳳兮閣‘探病’?”寧紅袖打斷她的話,也看向她。那四目交匯的電光轉瞬即逝,兩人同時回過頭,重新望向西湖方向。
“不錯,可惜我們到鳳兮閣時,你已經回來了。”沈青顏雲淡風清的一語帶過,沒有炫耀、也沒有遺憾。
“你為什麽不揭穿我?你給我把過脈,知道我根本不是傷風寒熱。你為什麽不揭穿我?”寧紅袖沉著氣,問道。
“你想知道嗎?”沈青顏站起身,向前幾步,背對著寧紅袖,獨站在湖岸邊。她沒有直接回答寧紅袖的問題,隻說道:“如果你的心再狠一點,也許我不會再懷疑到你身上。”
寧紅袖凝視著她的背影,眼中的敵意淡了些許,“我不明白你在說什麽。”
“張小嫚,”沈青顏徐徐回過頭,“你不忍心張小嫚被人欺淩,所以出手相救。你不希望她被迫嫁給柳家少爺,所以在花神祭上寧願暴露自己會武功,也要滑向長明燈,讓花神祭可以順利完成。”
“……我沒你說的那麽好。”她扭過頭,倔強的否認。“是鷹準告訴你的?”
沈青顏不知可否:“你早該知道可能會暴露。後悔了嗎?”
“後悔?”寧紅袖冷笑,悵然道:“這個世上從沒有什麽是可以後悔的。”說完,妖嬈一笑,譏諷道:“鷹準對你的情意還真不簡單。我曾問過他為什麽要救我,他說是為了報恩,是為了報你的恩吧?他以為我是你的朋友。”
沈青顏眼中那絲驚異一掃而過,黑夜中幾乎讓人察覺不到,她沒有接話,翩翩轉身,走近寧紅袖,在她三步之外停住,直視著她的眼睛。寧紅袖一輩子也忘不了她說那句話時自己震驚的心情——
沈青顏就站在她麵前幾步之遙的地方,眸中的迷離的霧氣散去,眼底隱匿著從未有過的執拗和堅定,甚至還有一絲令寧紅袖意想不到的不忍,她櫻唇張合,用淡淡然的語氣肯定的說道:“是失心奪魂丹麽?你中了失心奪魂丹。”
那一瞬間,風靜止了,空氣凝結了,時間停駐了。
寧紅袖的心就像西湖的水,結凍成冰。她的偽裝、她的鎮定就在那一刻,被壓抑多年的苦痛衝破!她幾乎能聽到自己成冰的心髒在一點一點的破裂。
她慌了,從未有過的慌張,她的軟弱就那麽卑微的、赤裸裸的暴露在沈青顏的麵前。她不甘心,猛地抬頭,帶著不可置信的惶恐盯著沈青顏,仿佛也要將她看穿,但看到的,卻是那副永遠淡然清冷的容顏。“你……怎麽知道?”她的聲音不可抑製的顫抖,那是深深的不甘。
沈青顏沒有回答,隻是看著她。她的反應告訴她,她說對了。
“是上次在鳳兮閣給我把脈……是那時候?對不對?”寧紅袖咬著下唇,有一種屈辱的委屈。
“是。”沈青顏點點頭,意簡言駭:“原本還不肯定,隻覺得你的脈相有點奇怪,但又說不出怪在哪兒,到今晚,我終於肯定……”
“不要告訴逸之哥哥!”寧紅袖站起身,與沈青顏比肩齊站,然後……慢慢的跪下,“我求你,不要告訴逸之哥哥。”
沈青顏垂目看著跪倒在自己裙下的女子,她麵朝地下,她隻能看見她的後腦勺,她不知她是以什麽樣的心情甘願屈膝一跪。
“好。”這一聲承諾幾乎用盡了她全身的力量,她的嘴角微微揚起,明明是在笑,偏偏有一種苦澀的味道。
寧紅袖不敢相信這一切竟答應得這般容易,驚喜的抬頭看她,卻見沈青顏手掌一翻,半粒淡黃色的小藥丸枕在她的掌心。原來如此!寧紅袖悲憤交加,笑不成笑,哭不是哭,她到底不會這樣輕易放過她。尤其是她的存在可能危害暮月山莊!
隻聽沈青顏依舊淡淡的,說出那句令寧紅袖觸目驚心的話:“毒王聖母既然可以用失心奪魂丹控製你,我也要以防你他日為求活命,做出什麽傷害暮月山莊的事來。”
她就連要挾,也是一副玉潔冰清、正義凜然的樣子。寧紅袖冷笑著,接過那半粒毒藥,一口下肚,冰冷淒厲的反問:“這樣,你滿意了吧?”
“滿意。”沈青顏不再看她,扭過身去,“這半粒藥丸可以暫時抑製你體內失心奪魂丹的毒性,但同樣的,若你做出什麽危害暮月山莊的事來,這半粒藥丸亦可以要你的命!你想清楚,該站在哪邊吧。”
寧紅袖自嘲的撇撇嘴角。又是威脅,好像在她的記憶中,每個企圖控製她的人,用的都是這樣赤裸裸的威脅。她笑了,是無所畏忌的笑,似乎為自己的下跪感到不值。她起身,拂去膝間的塵土,仰著頭,用一種與她麵前這個白衣女子同樣的身姿態度,冷冷回應:“我知道。”
她不願再多在這兒與她多待一秒,傲然轉身,剛走出幾步,又回頭,異常嘲笑道:“你和毒王聖母一樣狠毒!隻不過長著一張出塵脫俗的臉,他們都當你是好人!可是風鈴穀又怎樣?你們和聖域一樣,為達到自己的目的,什麽都做得出!”她的眼中有恨,剛說完旋即又笑了:“不過,我也差不多,沒什麽資格教訓你。”說完最後一句話,她頭也不回的離去。
遠處的天邊,天與地的交界,一道白光呼之欲出。
天就快亮了。沈青顏遠眺著天邊的光亮,對寧紅袖的話置之一笑。
她靜靜站了一會,眼皮慢慢垂下,眼角一滴晶瑩的淚順著透明的膚色滑下,掌心的殷紅仿若濃重的夕陽,沒有日出的朝氣,隻有日落的蕭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