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州會館的駐地在麵朝西子湖畔的私家園林“清瞻園”。亭台樓閣隱在水榭繁花間,朱漆紅瓦的樓閣玉宇掌著紅色的燈籠,在冬夜裏勾勒出僅有的暖色。精致的石船畫舫孤伶伶的靠在湖邊,它正對著的正是清瞻園的右廳“澹然廳”。清瞻園內所有的傭人一夜之間仿佛全在廳內出入,奉茶、升火各司其職。廳內上坐的幾人神色不一,卻無一例外的冷著臉、蹙著眉。時不時說上幾句話,也隻讓其中幾人臉色更難看。
相比之下,與“澹然廳”一湖之隔的“怡芳齋”可就冷清多了。除了床上躺著的女子,屋內隻有一老一少兩人。老者不時撫著白須,麵露難色。年輕女子則側立在旁,憂心匆匆,俏麗的桃花眼稍也垂落下來,黯失神彩。
“大夫,我家小姐究竟患了什麽病?”待老者從床邊站起,側立在旁的年輕女子急忙問道。
“這個……”老者慢吞吞的收拾藥箱,皺著眉,“請恕在下醫術不精……你家小姐脈相平穩,體氣飽滿,我實在看不出她有什麽毛病……至於,她為何久睡不醒……”他搖搖頭,手掌一攤,無能為力的說:“老實說,我也不知。”
“……這,您不是杭州城內最好的大夫嗎?怎麽也會不知?”女子急了,硬壓著老者的藥箱,急問。
“月吟姑娘,依我看,你家小姐不像是得了什麽怪病,倒像……倒像是中邪了。”老者實在想不出什麽答案,隻得訕訕地說,帶著不情願的承認。他行醫多年,若非不得已,怎麽也不願承認世上還有這般奇難雜症是自己聞所未聞,見所未見的。
“中邪?胡說!”月吟急得跺腳,眼前這個江湖郎中病急亂投醫,什麽都敢說。她雖不懂醫術,但跟隨在世間兩大名醫身邊沁染多年,無論如何也不會相信世上還有什麽“中邪”一類神鬼之說。“你這個庸醫,不會看就別亂說!快快快,走吧走吧!”她不耐煩的下逐客令,敞開大門,沒一點好臉色的送老者離開,也不管對方臉上一陣青白,愧憤難當。
床上的女子猶如沉睡了幾個世紀,神態靜謐安詳,除了蒼白得毫無血色的麵頰,看不出一點病痛的樣子。她雙手搭在腹間,寬袖延手臂滑落,露出藕色白皙的腕間肌膚,和右手腕上緊係的褪色紅繩。
月吟倚在窗邊,握了握沈青顏係著紅繩的手,掌心仍有溫熱,指尖卻冷得冰涼。
究竟是怎麽了?為什麽自打離開風鈴穀,小姐就狀況不斷。先是失手從高空摔落,而以她的身手,這種失誤根本不可能發生;再來就是氣虛昏倒,昏睡了兩天,所有大夫的診斷都是“脈相平穩,無痛無恙”。
難道真應了當年的預言?月吟下意識的咬緊嘴唇,平放在膝上的手緊握成拳。她握著沈青顏的手輕輕拂過她腕上褪色的紅繩,“命中有劫逃不過”,原本她是不信的,小姐也不信。可現在,小姐昏迷不醒,她倒真的有點相信了。
“顏兒還沒醒麽?”身後冷不丁的清冷聲音打斷了月吟的臆想,她猛地回過頭,熟悉的琥珀色身影從她眼前掠過,徑直坐在床尾,煙灰色的瀲灩眉梢抬都沒抬,隻是那雙骨節分明的蒼白手指小心翼翼的攏了攏被褥,一門心思全在靜臥在床的沈青顏身上。
“沒有。”月吟本想說“明知故問”!但話到嘴邊,硬生換成了順從的回答。她別過頭,起身為桌上燭台添燈油,強抑製住怦怦跳躍的心跳聲。這是他們重逢以來,第一次單獨麵對麵。
“你怕我?”冷調得不帶一絲情緒的問話從她身後傳來,月吟隻覺背脊僵硬,有某種情緒從腳跟一直攀爬至脖頸後,她的手無意間被晃動的燭火燙到,狠狠一縮。“你還認得我,我知道。”還是那個冷冰冰的聲音,聽不出慍怒或是喜悅,空寥寥的什麽也沒有,反而更懾人。
此言一出猶如當頭冷水潑下,澆得月吟全身一個激靈,猛地否認道:
“我不認識你。”
郎觴軒仿佛什麽也沒聽到,手指從沈青顏柔亮的黑發間滑過,一點點溫暖的溫柔從眼底冉冉升起,星星點點,滿布於眼角眉梢。“我離開後的那幾年,究竟發生了什麽事?你認得出我,顏兒不可能認不出。”他枉顧月吟的回答,自顧自的說:“除非,她失憶了。不過這對醫術冠絕天下的慕容昭來說,也不是什麽難事。但若是他有意為之,也就不奇怪了。他為什麽要抹去顏兒的記憶,令她完全不記得我?”他終於抬起眼,斜斜的射向距離他三步之遙的月吟。
月吟背對著他,看不到他的表情和動作,卻能清晰的感覺到他銳利的目光從她身後穿透而過,她強咬著牙關,才能遏抑身體劇烈的顫抖。“我不知道。”她用盡力氣說出這四個字,卻聽身後一聲冷笑:
“你不說也沒關係,不管顏兒記不記得我,這次我都會帶她走。”
琥珀色的挺拔身形從月吟身旁掠過時,懷中多了一個人……
沈青顏沉睡著,毫無反抗的被他抱在懷裏,靠在他的肩上。
“你幹什麽?”月吟一驚,趕忙拽住他,“你不能把小姐帶走!”
“這兒沒有人能治好她,我自然會為她找到能醫治她的人!”郎觴軒瞥向齊肩高的月吟,矜貴的昂著頭,腳下無半點猶豫,無視月吟的拖拽,跨出怡芳齋的門檻。
“郎公子,你這是做什麽?”
容顯偕同容逸之、馮元彪、寧紅袖一席人迎麵撞上懷抱沈青顏的郎觴軒和拽著他衣袖不放手的月吟,場麵一時有些尷尬。容顯到底鎮定從容得多,目睹眼前一切,口中禮貌周全的試問,但身子恰到好處的堵著郎觴軒前行的去路。
“你要帶青顏去哪兒?”容逸之上前一步,同時也攔住他的去路,“她虛弱得很,經不起你瞎折騰。”
月吟在眾人的注視下,觸電般鬆開緊拽著郎觴軒的手,打著馬虎眼為他掩飾:“小姐醒了,說是想出來吹吹風,偏偏身子虛,走不動。我一個人搬不動,正好遇上郎……郎公子,所以請他幫個忙。”磕磕巴巴的說完,她還不忘擠出一個感激的笑容,看看郎觴軒,又看看將信將疑的眾人。
“青顏醒了?”容逸之湊近半步,隻見沈青顏仍緊閉著眼,意識全無。
“今晚變天了,外麵風大,就算吹風也不急於一時,還是等明兒個一早太陽出來時再說吧。”他好心勸阻,郎觴軒卻毫不領情,立在原地紋絲不動,急得月吟不得不推了推他。
倒是寧紅袖坦白,直直說道:“青顏姑娘明明還在昏睡中,哪兒像清醒的樣子?該不是說胡話了吧?”
她話音剛落,卻看沈青顏無意間動了動,在郎觴軒的懷中挪了挪,垂放身側的手緩緩抬起,滿是倦意的撫上額頭。
“小姐,你醒了?”月吟欣喜若狂,連自己剛才演得那出戲都忘了。
沈青顏倦怠的衝月吟微微頷首,略一抬眼,正對上郎觴軒那雙深黯如夜色的眼眸。“醒了麽?有沒有覺得哪兒不舒服?”他注視著她的一舉一動,問道。
“好冷……”沈青顏輕輕搖了搖頭,試圖讓自己清醒起來。這一句話無意間讓所有人瞬間都找到了台階,月吟順水推舟的接過話,暗暗扯了扯郎觴軒的衣袖,道:
“是啊,今晚變天了,外邊還在下雪呢。我們還是回屋吧,我再叫人把暖爐燒熱一點。”
“嗯。”沈青顏點點頭,隻覺得四肢無力,頭腦一片空白,掌心錐心的疼痛令她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她乏力的倚在郎觴軒肩上,閉目養神。
郎觴軒定定的看著她疲弱的模樣,輕輕的歎了口氣,接受了月吟的暗示和勸告,重新抱著懷中的她返回屋中,再將她放置臥床,為她蓋上被褥。然後旁若無人獨坐在床邊,一頭靠在床幃上,不緊不慢的衝一大夥隨之進屋的人說:
“青顏身子虛弱得緊,你們有什麽要問的,改天吧。”他的態度是那樣隨意的居高臨下,半眯著眼的冷淡態度帶著他獨有的傲然尊貴。
容逸之和寧紅袖習慣他這種高傲疏離,並不以為意;容顯見慣大場麵,涵養極深,也無不悅;隻有馮元彪氣地狠拍桌子,震得燭台內裝滿的燈油潑灑在蘇繡精美的桌布上,留下斑駁難看的印子:
“你說什麽?這兒是清瞻園!是我們暮月山莊的地方!你算什麽東西?居然在我們的地方指使起人來了?”
“你們的地方?”郎觴軒無視月吟頻頻遞來的眼色,輕哼一聲,駁道:“可惜修清瞻園時一大半的銀子要麽是跟利廣源下屬的錢莊借貸,要麽就欠著利廣源的工錢,按這麽算起來,這清瞻園終歸屬於誰,還真說不準。”
“……你,你怎麽知道這些?”馮元彪剛才還頤氣指使,這會兒已矮了一截。
還是容逸之及時截住話頭,解釋道:“郎公子是利廣源的東主。”
容顯行至床頭,大略看了看沈青顏的麵色,搖搖頭,衝眾人說道:“今兒個就算了吧,沈姑娘病得不輕,精神也差,”他若有所指的望向馮元彪,“想問什麽也不必急於一時。”然後揮揮手,率先踏出怡芳齋的門檻,踱步離去。眾人這才尾隨而出。
轉眼間,怡芳齋又恢複了初時的冷清和安靜。
隻有郎觴軒還無去意,閉著眼倚在床邊,手中玩弄著他慣拿的瑟琴漆器。
“你還不走?”月吟往熏香爐中添置了些許凝神靜氣的迷迭香熏,問道。
“今晚我陪著她,你去睡吧。”他連眼睛都沒睜,淡淡的回應。
“你?”月吟搖頭,斷然拒絕:“不行,這兒好歹是暮月山莊的地方,這麽多人看著,你怎麽可以……!你不在乎自己,我可在乎小姐的聲譽。”
“誰敢說她半句不是,我擰爛他的嘴!”他仍舊半眯著眼,眉間卻帶著隱隱戾氣,用他一貫淡然清冷的語調說出惡狠狠的話。
“我不跟你爭,你快走,小姐睡著了,別又把她吵醒了。”月吟強忍著笑,催促道。
“你走,我不走。”他穩如泰山,雙手環胸,動也不動,“若不想吵醒顏兒,就快坐下,閉嘴。”他努努下巴,示意月吟坐下。
“你……!”月吟氣結,最終不得不妥協,沿著圓桌坐下,把燭火調暗了些,再放上暗紅色的燈罩。迷醉昏暗的燭光無形間為屋中的氣氛平添一份曖昧,空氣無聲流轉,她摒著呼吸,卻能聽到他清晰勻稱的呼吸聲。若非燭火暗淡,他一定會發現她緋紅的雙頰。
“這些年……你過得好嗎?”她還是忍不住把心中反複問過無數遍的問候說了出來。
“……嗯。”他回答得含糊不清,頓了頓,似乎在回憶思索著什麽,想說什麽,最後卻一字未吐。
“小姐過得很好。”她脫口而出,也知道他關心的是這個問題。
“……是嗎?”月吟能感覺到他反問間的點點落寞,即使沒有他,小姐仍能過得很好,這大概是他最矛盾的地方。
一時間,兩人再也無話。一個是想說,卻不知道說什麽;一個是什麽也不想說,閉著眼,任由縈繞多年的那絲香氣在鼻尖肆掠。
天明時分,最後一片雪花隨著初出雲層的那一縷金光,在無聲無息中消匿不見了。
銀裝素裹下的清瞻園內非但沒有寒冬的冷清蕭瑟,反而因為這場意外的大雪變得格外熱鬧。南方甚少下這樣的大雪,大家都嚐了鮮,也不顧清晨雪化時的寒意,在一片白蒙蒙的雪地間嬉戲。
郎觴軒被屋外此起彼伏的嬉鬧聲吵醒,背脊一片溫熱,原本由他親手披在沈青顏肩上的棕毛鬥篷不知何時蓋在他身上。再一定神,房間的床上空空如也,沈青顏不知去向。他猛地回頭,月吟還趴在圓桌上沉睡,肩上也多了一件禦寒的衣物。屋角衣架上撐放著的裘皮鬥篷隨著她的主人一起失蹤了。
一定是因為香爐裏助睡的熏香起了作用,他竟如此大意,連沈青顏何時離開都渾然不覺。
當郎觴軒悄然走出房間,第一眼看到的正是屹立在湖邊,全身幾乎與地上積雪一色的熟悉背影。
她背對著他,柔亮的長發揶揄在白裘皮鬥篷衣領間,隔著半個人工湖,遙望湖心亭內幾個侍女玩雪嬉鬧。聽到身後咯吱踩雪的聲音,方才回過頭,帶著一貫淡淡的笑意,抿著嘴角,直到郎觴軒走近,才說:
“昨晚睡得好嗎?”
郎觴軒走近她身邊,與她並肩而立:“是你給我披的衣服?”
“嗯,說起來真過意不去,這是你第三次徹夜照顧我。加上滴雲峽穀和洛城那兩次,我已經欠你三個人情了。”沈青顏眺著遠方,答道。
“說到照顧,應該是四次,”他笑了笑,順著她的目光看著遠處,“在洛城悅來客棧時,有一次你還在房中暈倒了,若不是我,你睡在冰冷地板上怕是要傷風了吧。”
“悅來客棧?”沈青顏回想起初見張小嫚的那個夜晚,隻記得當時天旋地轉,眼前一黑,就失去了知覺。第二天醒來時卻發現自己好好的躺在床上,當時還道一切不過是夢境和幻覺,沒想到……她啞聲:“原來……那次是你……”
“謝謝就不用了。”郎觴軒截斷了她即將說出口的致謝,“當時見你一直沒起身,還打算叫你下樓吃點東西,沒想到敲了半天門,屋裏一點反應都沒有,推門一看,就看到你暈倒在地。”他笑著多說一句:“要是不解釋清楚,真怕你誤會我亂闖你的房間。”
“怎麽會……”她笑著搖搖頭,繼而想起當時製服驚馬時,他手中還有一個小紙包,想來他一大早不在客棧,多半是以為她病了,而出去給她抓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