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徹漫天的山穀間,純淨瑩透的白色顯得那樣孤單……
黑影守在她身邊。她的心思他猜不透,也沒有資格去猜。在她麵前,世間萬物仿若都失去了顏色,褪去五彩紛瀾的外衣,隻剩下執拗的白色。
“謝謝你。”終於,她狠下心來不再去看崖邊那一紅一白的身影,目光停留在身後隱匿於孤影間的黑色,“背叛了雲王,你以後怎麽辦?”
她終於注意到他的存在,甚至有些擔心他的前景。
握緊長槍的手指不自覺的緊了緊,鷹準搖頭:“不,我不會背叛雲王。下令挾持紅袖姑娘的是駿爻三皇子,不是雲王。”
沈青顏眼中掃過一絲訝然:“我以為你效忠西楚。”
“我隻效忠雲王。”他的語氣不容置疑,沒有半點拖泥帶水。
她笑了:“原來,所謂的三皇子在你眼中竟沒有一點地位。”
鷹準心念一動,她笑了,他第一次看到她這般輕鬆的笑容,不是淡然清漠、客氣疏離的笑。
“你不怕雲王怪罪於你?你私自放走暮月山莊的人質,他也不怪嗎?”沈青顏還是有些擔心,性情暴戾的西楚雲王會就此放過他?
“我自會向雲王解釋,他不會怪。”
“那麽……”她輕咳一聲,掩飾稍縱即逝的怪異氣氛:“這是療傷的藥。我沒什麽東西可以報答你,你平日廝殺慣了,難免受傷,這藥留給你旁身。”
她的指尖涼涼的,觸碰到他的手掌,他縮了縮,接過還殘留她體溫的瓷瓶。“謝……謝。”
他突的想起些什麽,舉目望向崖邊那火焰般熾烈的紅色,“我們換個地方說話。……行嗎?”
“什麽事?”
花神廟後的小樹林薄霧迷蒙,泥土的氣息、露水的清新混雜在一起,那一黑一白突兀對比的色調就站在碧草藍天之間。
沈青顏的柳眉間帶著迷惑。
“我知道我不該說這些……可能,我說了你也不會相信,不過……”鷹準努力咽下卡在喉間的唾液,“我想提醒你,小心那位紅袖姑娘。”
迷惑變成了驚異,隨即又是警惕。
“你知道自己在說什麽嗎?你在挑撥我和我的朋友。”沈青顏疏離的避開好幾步,雙手平舉至腰間,輕綣白袖垂落著,無風自揚。
“我沒有。”鷹準一時間手足無措,又不知該如何解釋,在原地踱了好幾步,“那位紅袖姑娘在你們麵前裝作不會武功、手無縛雞之力的樣子,可……可我親眼見她使過功夫,用的是兩柄彎月短刀,我……我知道你不會相信。”他有些沮喪,沮喪自己親手毀了好不容易建立起來的情分。
周圍安安靜靜的,隻剩下調皮的林間細風從耳畔吹過的聲音。斑駁的樹影間映撒著星星點點的光斑,陰晴不定的掃在沈青顏白皙透明的皮膚上。她粉唇緊抿著,嘴角不自覺的下垂,俏麗的睫毛輕輕的一上一下,時不時掩住那雙靈透而又不易捉摸的眼眸。
“紅袖姑娘……會武功?”沉默半響,她終於開口,語氣中帶著不確定。
“是我親眼所見。”鷹準堅定的點頭,“就在昨晚,她救了一個險遭強暴的女孩兒。”
又是一陣沉默……
漸漸的,她眉間的緊皺暈開,恢複了碧波無痕的平靜。
“我知道了。謝謝你告訴我這些。”她轉向他,“不管怎麽說,都謝謝你將紅袖姑娘救了出來。從今往後,你再也不欠我什麽,我對你母親的恩情,你已經加倍報答了。隻希望,我們下次見麵的時候,是朋友,不是敵人。”
鷹準啞然,滿腔的話堵在胸口,幹裂的嘴唇微微一顫,什麽也說不出口。
沈青顏默默的看著他,訣別的轉身離去,那一句輕輕的、恍若微風傳遞的錯覺:“再見。”擦肩而過……
在白裙掃過的綠草叢間,陽光映耀下鑽石般醒目的光點,如晨露晶瑩剔透——
珍珠圓琅滴珠的耳環隱沒在一片綠色間,放出靜謐流轉的光華,猶如它的主人那般奪目卻不張揚。
鷹準拾起耳環,緊握在五指之間,耳環上仿佛還留住她發間的清香……
梧桐金黃的落葉鋪滿了洛城的街道。
行人走在梧桐道間,落葉窸窸窣窣的發出清脆的聲響。
幾個孩童調皮地散擲片片金黃,嘻嘻哈哈地嬉戲打鬧著。時不時隨手撿起地上的小石子,彈弓一彈,在半空中劃出一道美麗的拋物線,隨即又落入遠處的金黃之中。
金黃間那一抹明亮的白色孤獨的漫步在街道上,在她前麵,紅與白的親昵在一片金黃、碧藍間格外醒目。他們頭挨著頭,肩並著肩,竊竊私語、又陣陣談笑,好像有說不完的心事,量不盡的甜蜜。
而她,孤伶伶一人,冷清得連這滿城的節慶也感覺不到。
她的心空寥廖的,直到走近客棧的拐角也沒覺察。
直到一直走在她身前的那身白影突然回頭叫她:“青顏,你在想什麽呢?看看你都走到哪兒去了?”
她這才猛然間醒悟過來。距離眼前的樹樁還有不到2寸的距離。
她尷尬的用笑來掩飾自己的落寞,走向那兩個醒目的紅白色。“悅來客棧”的招牌就在他們身後,被亂風吹得咯吱作響。
忽然,一道弧形拋物線從他們頭頂橫貫而過,夾帶著哧哧勁風,直打向客棧前打尖休善的馬匹。
“嚜!”黝黑駿馬高聲嘶鳴,驚叫著,掙脫草草圍繞在木樁上的韁繩,舉蹄狂躁。
路邊玩耍的孩童雙手高舉,彈弓的皮筋還在抖動,他僵直身子,惶恐的望著眼前發生的一切。
黑馬發了瘋似的毫無目標方向的衝向孩童所在的街巷,拖地的韁繩絆住了孩子的腳,他除了恐懼的哭喊和不知所措的掙脫外,隻能被黑馬拖在地上拉扯著,腳上的韁繩卻越纏越緊。
白影飛閃,猶如暗夜閃電,一晃而過——
沈青顏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施展輕功,足不沾塵的疾追上奔馳的驚馬。
驚馬所經之地,街邊商販的驚叫聲、茶攤案頭的跌撞聲、被拖在馬後的孩童的哭喊聲,亂七八糟混成一片。
與黑馬平行而馳的白影看準時期,借助倒塌的茶座,足尖輕點,騰空而起,白衣女子穩穩地落在馬背上,旋舞的長發被勁風吹得淩亂,卻有一種驚心動魄的美麗。
她掉過頭,試著將用手勾住纏繞在孩童腳上的韁繩。
一次、兩次……她都失敗了。
她深吸一口氣,屏住呼吸,雙腿夾緊馬肚子,竭力探身,半個身子幾乎騰空於馬背之外,雙手一探一撈,一手緊緊的拉著孩童滑溜的小手,另一隻手手忙腳亂的解開纏繞在孩童腳上的韁繩。
黑馬騰空躍起,沈青顏被慣性拋離馬背,手還緊拉著孩童,隻消半秒,待黑馬落地,她必將和孩童一起,被疾馳的驚馬拖著跑。
霎時間,一道淡金色的光影從她眼前掠過。
緊接著,一個寬厚的胸膛將她護在懷中,風揚起清涼的薄荷香味。就在黑馬落地的一瞬,她穩穩的騎坐在馬背上,背後傳來一陣溫熱,薄荷的清香侵襲著她飛舞的發梢。
“坐穩!”低沉的聲音不容置疑的下達指示。
沈青顏心神一凜,已知將她護在懷中的人是誰。
“抱著馬脖子,雙腿夾緊。”她能感覺到背部的溫熱遠離,緊抱著她腰間的手同時離開,她不由得按他說的抱緊馬脖子。
她看不到身後發生的事,隻聽人群中陣陣唏噓叫好聲,低沉的聲音從她身後傳來,卻不是對她說:
“小孩兒,抱好了!”
話音剛落,沈青顏背間的溫熱再次傳來,有力的手臂重新抱上她的腰間,那隻手修長蒼白,卻給她無窮信心。
黑馬吃重,背上駝了三個人,速度也漸漸放慢下來。那隻修長蒼白的手趁機撩起拖地的韁繩,精瘦有力的胳膊將沈青顏箍在兩臂之間,指間一使勁,馬兒被韁繩扯緊嘴,不安分的嘶鳴幾聲,蹄間急刹車,停了下來。
驚魂未定的孩童被慌亂無措的父親急急從馬背上抱下,“你這個孩子啊!嚇死爹了!”
沈青顏長舒一口氣,極致的驚險到徹底的放鬆,雙腿就有些發軟,抑製不住的顫抖起來——此時她才憶起,自己根本不會騎馬。
“現在知道怕了?剛才看你挺勇敢的嘛。”琥珀色的緞麵袍子在陽光下折射出七彩的斑斕,琳琅青漆器綰著的黑發因為之前的混亂而有些鬆散,淡淡的垂落在鼻尖、耳際,煙灰色的眼眸間盡是戲弄之色。觴軒側身下馬,站在馬邊,玩味笑看著姿勢狼狽的沈青顏,張開雙臂,笑問:“你到底要不要下來?”
沈青顏勉強在馬上坐直身子,腳蹬馬蹬,翻身就要下馬——馬背比她想象的要高多了,她一腳踩空,黑馬不耐煩的前後走動,她重心不穩,晃悠悠的就要摔倒在地。
又是那個溫熱的胸膛,帶著薄荷的清香,在關鍵時刻將她攔腰抱起,就像抱著一件易碎的瓷器,輕輕放落在地。
“你太胡鬧了!不會騎馬還想扮女英雄麽?”郎觴軒的口氣中有責難和不滿,甚至……還有一絲擔憂和心疼?
“剛才那種情況下,哪有時間想這麽多?”沈青顏輕拍去白裙間的灰漬,不以為然的答道。
“一大早的,你上哪去了?”
“我……”沈青顏正待回答,卻被隨後趕來的容逸之和寧紅袖擾亂了思緒。
“青顏!你沒事吧?”容逸之掩不住眼中的擔心,上下打量著沈青顏,看她有沒有受皮外傷。
“我沒事……”沈青顏無意間瞟到他和寧紅袖十指緊扣的手,撇過頭,淡笑著否認:“我沒事,多虧郎公子出手相助。”她轉向郎觴軒,深深一鞠:“多謝郎公子搭救之恩。”
郎觴軒眼中笑意立斂,下頜高高的昂起,緊繃的勾勒出他特有的孤傲,瞳色變得又深又黯,仿佛深冬凜冽的寒風吹過,渾身散發著冷冽徹骨的寒氣。他嘴角扯了扯,斜對著沈青顏:“我說了不用謝!你對誰都這麽客氣嗎?”
他與她的長發迎風飛揚,糾結在一起。
金黃的梧桐葉似飛舞輕盈的蝴蝶,在四人中間旋轉跳躍。
她的金色蝴蝶發簪、她的珍珠圓琅耳環、他的折扇、他的琳琅青漆器,在光下隱約折著一層光暈,如薄霧林繞,似光華留痕。
氣氛變得微妙而易碎。
沈青顏迎望著郎觴軒深黯的美瞳,不明白他為什麽突然就像變了個人似的,冰冷難近。
“多謝姑娘、公子救我小兒性命。”被救孩童的父親衝四人深深一躬,破壞了那易碎的撩嬈。
除寧紅袖外的三人向說話的人望去,已認出孩童的父親正是悅來客棧的張掌櫃。
“張掌櫃?”容逸之和沈青顏異口同聲,未免太巧了。
“嗬嗬,正是在下。這是莽兒小寶,還要多謝沈姑娘和這位……”他敬畏的瞟了瞟頭也不回的郎觴軒,想不出什麽稱呼:“公子……救命之恩。”張掌櫃壓著小寶的頭,喝道:“快,還不快給恩人磕頭?”
小寶就像被老鷹鉗製的小雞,乖乖跪下,卻被離他最近的容逸之攔下,“不用了,下次別這麽頑皮。”
“是是是,我會看好他的!”張掌櫃唯唯諾諾的猛點頭,偷偷望了望沈青顏,欲言又止。
“張掌櫃,還有事嗎?”沈青顏看透了他的心思,徑直問道。
“我……”他避諱的張望四周,壓低聲音:“我們回客棧再說。”
溫暖的爐火滋滋作響,熏香爐間逸出陣陣迷香熏味。
沈青顏獨坐在一張太師椅,寧紅袖和容逸之一人一邊占了整張睡塌,郎觴軒斜倚在窗棱邊,目光渙散的掃視樓下過往行人。
華錦的桌布略顯陳舊,顏色淡褪;並不名貴的青花瓷器疏落的裝點著房間,牆上的字畫粗鄙造作,模仿痕跡頗重。
在這個不大的城鎮裏,這已是城中最好的“悅來客棧”雅間的擺設了。
“悅來客棧”的掌櫃畢恭畢敬端來幾盞茶,一一放到眾人手邊。
“掌櫃,你想說什麽就說吧。”寧紅袖有些不耐煩,她連梳洗都沒來得及,衣衫不整,要不是容逸之拿出禦寒的毛皮披肩裹住她,她無論如何也不會以那副尊榮出現在沈青顏麵前。
看眼前的她白裙純白清透,烏絲如瀑布般傾斜,懶散的遝在扶手椅背上,白皙透明的皮膚在爐火的映照下,透著淡粉色的紅潤,波瀾不驚的眼中一派平和,溫潤靜人。容逸之喚她“青顏”,而不是“沈姑娘”,這個改變不免令寧紅袖對眼前這個連女子看見都難不被吸引的美人產生強烈的比較心理。她對自己的容貌向來自信,也不懷疑容逸之對自己的專一,但她不甘心被比下去,尤其在這個各方麵條件與她旗鼓相當的女子麵前。這才是對手!
容逸之輕輕握著她的手,撫平她內心的翻湧,他的話就像風過水麵,熨平所有的波瀾:“袖兒,別急。”他輕搖折扇,不疾不徐:“張掌櫃,你有什麽話,但說無妨”
張掌櫃喉間動了動:“我想請沈姑娘代我女兒扮演‘花神’……”
“你女兒?”沈青顏眉角一翹,想起了昨晚似夢非夢的對話,“你說的是小嫚?愛穿粉色衣裳的小嫚嗎?”
“沈姑娘見過我女兒?”張掌櫃驚訝的抬眼看她,問。
“嗯……昨晚,她夜裏回來,不知道我在屋裏。好像,有什麽難言之隱。”沈青顏的聲調淡淡的,用最簡練的語言訴說著昨晚的回憶。
寧紅袖的眼間越來越近,彎眉微蹙,可隻一瞬,又恢複了常態。穿粉色衣裳、在花神廟外險些遭人侮辱,不正是自己昨晚救下的那個女孩兒嗎?
不知何時,郎觴軒不在倚在窗邊不問世事,近靠在沈青顏的椅旁,靜靜的聽著他們說話,指間靈活的轉動著他常拿在手的梳狀漆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