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城裏去

第三節

　　經過一個水果攤兒時，宋揚跟賣水果的大媽打聽水果批發市場在哪兒，第一遍宋揚是這麽問的：“逞（請）問難（你）誰鍋兒（水果）皮發（批發）四場（市場）在哪兒？”大媽皺著眉頭痛苦地思考並且回味了一下，不得不無奈地用夾著方言的普通話和宋揚說：“你能不能說普通話？”

在她的鼓舞下，宋揚試著說了一句：“阿姨——”，這兩個字一說出來宋揚立即感到別扭得不得了，沒想到在電視劇和電影裏聽慣了的稱謂，第一次正式地從宋揚嘴裏說出來後變得那麽奇怪，本來挺熱情的一個稱呼，現在卻有點陌生。

農村孩子在走近城市時，經曆的一個又一個“第一次”，他們在這些令他們尷尬、拘謹、不知所措、甚至於無助的體驗中一步又一步地走過來，但是卻也正是這些全新的、帶著刺激性的體驗，讓他們更敏感於自身在城市中的地位；在發展、完善自己的過程中，目標由此更加明確、學習得更加積極，但是，這種渴求被接納被承認的心態又很容易造成迷失和遺失。僅拿方言來說，家鄉話對於個人來說不僅僅是一種方言，更主要的，它還在長期的成長積累中，融進了自己的性格、脾氣、本性，當被迫放棄用家鄉話而改用缺乏個性的普通話時，農村人、也不僅僅是農村人，他給別人留下來的性格定將是打過折的印象。

當宋揚走過長途車站口處的小市場來到N市真正的大街上時，恰好是城裏的上班時間，馬路兩邊有密集的自行車在晃晃悠悠、歪歪扭扭，打著嗬欠的不僅僅是自行車上的人，還有在路中央開著車的司機或者臨時司機們，宋揚邊走邊好奇地看著這陌生、忙碌、嘈雜的另一種清晨生活，心裏為自己在城市醒來之前的悄然入“侵”，看到它從沉睡到打著嗬欠醒來的完整過程而驕傲和自豪。

一切開始熱熱鬧鬧地開始、進行著，宋揚也集中起了精神去做正事。

一個少年，16歲的宋揚。他穿的衣服看起來跟大人似的，一雙很普通的涼鞋。

他一會兒在N市大街上，一會兒在公交車上。他在用左肩扛蘋果箱子，用右手拎一個古老的、發亮的皮革包。他正在到處打聽N市最大的水果批發市場，並按人們告訴他的或坐車或步行著朝那兒趕去。在車上，他給一個老大爺讓座，一個打著紅領巾的少先隊員帶著崇敬的眼光看著他這個穿得土氣的天外來客；在街上，一個穿著校服的同齡女孩幫他把肩上沉得有些歪了的水果箱子扶正，並衝他笑一笑，他感覺到很幸福，也很欣慰。

他額頭上出了細細的、密密麻麻的一層汗。他空不出手來，沒擦。

走啊走，坐了三次公交車，打聽了又打聽，可是都快十點了，宋揚還是沒有找到那個所謂的全市最大的水果批發市場，心裏有些憤憤地，這要是在農村打聽個路什麽的，別人隨便一指你隻管往那走就行，準能到，而且遠遠地就能看到，可是城裏卻沒有那麽簡單，宋揚簡直被折磨得沒了耐性，宋揚朝著打聽來的方向走，可突然就會出來個立交橋、井字路口，能夠在十多座山中準確找到回家的路的宋揚在一條又一條樣子都差不多的什麽這緯那經這路那線麵前沒有脾氣……

媽非常不同意爸讓宋揚一個人到N市，宋揚當時蠻不在乎地安慰一個兒子將要遠行的母親：“媽媽同誌，你看，我鼻子下麵是什麽？”媽白了他一眼不理宋揚，宋揚說：“這是您老人家給我的嘴啊，——嘴的功能是什麽，我敬愛的爸爸教導我們說，嘴除了說話吃飯外，還有一個重要的功能是問問題。”

現在看來宋揚是經驗不夠，僅僅是問明白了是不夠的。最打擊宋揚、讓人驚奇的是：這一次，他扛著兩箱子水果挎著一個包轉來轉去了近一小時後，竟然又一點都沒錯地回到原地！啊啊啊，宋揚要是大猩猩肯定要揮著兩隻手拍胸脯了，可是宋揚不是猩猩；宋揚卻像一隻猴子，而且像一隻聰明的猴子，被城市的路給戲耍了一番，卻連半條香蕉也沒有。

漫無目的地走了幾步，宋揚開始意識到他在農村掌握的那一套認路方法在城市裏行不通。天漸漸熱了起來，宋揚已經有些累，也被太陽曬困了。宋揚沒別的奢望，就是讓他遠遠地看到市場在哪兒就行了，知道了它在哪兒他就可以在附近租下一間旅館，租下了旅館宋揚就什麽也不管了，把東西全扔開，洗個澡，看會兒新買的書，然後睡覺，睡到第二天早上！

就在宋揚四下張望著看看再問誰時，後來走來一個衣著整齊的中年男人，他皺著眉頭像在想問題，他邊走邊不停地看宋揚，宋揚心想這下倒是少了自己不通順的普通話嚇著別人的冒失，便向他湊過去。

宋揚側著頭問：“大伯，您好，請問一下這附近的水果批發市場怎麽走？”宋揚的普通話雖然說的不熟練，但宋揚還是盡量快地把這句話說出來，免得占用人家太多的時間。

他慢下腳步來，卻沒有立即告訴宋揚。宋揚以為他在想哪條路線最近呢，沒想到接下來發生的事情卻讓他吃了一驚，甚至以為是城裏“大伯”和農村“小侄子”開玩笑，甚至，還覺得有些好玩。在宋揚看來，它不像是現實裏會發生的事，更像一段電視劇、電影裏正在排練或小說裏正在發展的一個情節：

大伯突然“唔——”了一聲，惡狠狠地瞪著宋揚。宋揚莫名其妙，他半張著嘴驚訝地看著他，宋揚趕緊往遠處走開一點，然後，他看見大伯原本平靜的臉，在極短的時間裏奇跡般地變幻出一幅痛苦的表情，生動誇張，宋揚被嚇了一跳，又往後退了一步，不明白是怎麽一回事兒。

大伯啞著嗓子用很難為他的聲音低吼：“你幹什麽你，啊，找死啊！”

宋揚馬上意識到這可不是鬧著玩的，他趕緊嚴肅起來，他不知道自己哪裏做錯了，隻有很誠懇地說：“對不起，大伯，我隻是想跟您問個路。”

“那你他媽的撞我做什麽？”——他罵我！他奶奶的，他罵我！宋揚憤憤地想，我什麽時候撞他了，初次見麵，他還沒有“親切”到用肩膀去撞他的份上，他有些惱火了，他頂他一句：“我走自己的路，誰撞你了啊！”

他為了證明似的脖子一縮，艱難地做了一個咽下去好大一灘口水的動作，又罵：“你媽的還說沒有碰，我的牙簽都讓你給碰到喉嚨裏了！”

宋揚在心裏回罵他一句，他分明沒有碰到他一點，把他竹的或者木頭的尖尖的細細的牙簽碰到嗓眼裏事故簡直是笑話。

他不容宋揚開口，又嚷起來：“你說怎麽辦？你小子過來過來，過來，給我坐下！”他伸手拉宋揚在一個影樓的大窗外坐下，宋揚長得不如村裏的老利結實，要是老利的話他可拉不動，宋揚給他拉到那坐下後，宋揚又站起來，右手不由得放到了包裏。

——宋揚意識自己遇上麻煩了，這個騙技也太蹩腳了。一時間腦子裏閃過許多個辦法，例如：辦法一，從包裏掏出刀子，滋地殺到他的心髒上，讓他死了找自己麻煩的這條心；辦法二，把箱子一扔，跑！他肯定追不上自己，他要追過來就用彈弓朝著他鼻子位置打，宋揚相信自己的水平，就算有誤差他的玻璃球子彈也不會偏離他的五官。辦法三，大聲喊，搶劫啊，救命啊！辦法四，跟他說，兄弟，少跟我來這套，認識水果批發市場的李大頭麽？那是我哥，這片兒歸他管。你今天可以欺侮我，但是以後你小心點……

但又一一排除，自己有東西扛著，很不方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