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國藩本來是一個崇信程朱理學的學者,不幸的是那個時代把他造就成了一代中興名將。從1852年奉旨興辦團練開始,到1872年他死前的一二年,他一直在過問軍事。他仿照明代戚繼光創建了一支不同於綠營軍(官兵)的新型軍隊,這支軍隊紀律嚴明,戰鬥力強,為他立下了赫赫戰功;然而,正當它處於威震四海的頂峰時期,曾國藩下令解散它。他為朝廷創建了一支軍隊,卻為自己解散了這支軍隊。
曾國藩自從“別開生麵,赤地新立”拉起一支從團練改編而成的軍隊——湘軍時,便洶洶然地衝在對抗太平天國的最前列,此時他完全被維護皇朝的義務感和炫耀自己的功業心交融在一起。但在以後的征戰生涯中,不僅戰事棘手,屢屢受挫,而且也時常受到來自清政府內部的多方掣肘,真可謂身陷煉獄,倍嚐艱辛,但他畢竟都竭蹶經營,“咬牙立誌”地堅持了下來。在1857年回家守製時,他深深反省了自己率湘軍出征以來的經驗教訓,後來在寫給弟弟的信中曾有所提及:
兄昔年自負本領甚大,可屈可伸,可行可藏,又每見人家不是。自從丁巳、戊午大悔大悟之後,乃知自己全無本領,凡事都見得人家幾分是處,故自戊午至今九年,與四十歲前迥不相同。
因此,當他在1858年再次出山時,則變得十分注意自我克製,特別注意調整自己和清廷之間的關係,尤其注意曆史上那些顧命大臣功高震主的問題。有鑒於此,他將周公旦視為自己的楷模,時常提醒自己以李德裕、霍光等人專橫跋扈而不得善終為戒。由此不難理解他為什麽在出任兩江總督兼節製四省軍務以後,對如此高位重權卻顯得喜不勝憂。曾國藩在日記中披露了他的真實心跡:
古之得虛名而值時艱者,往往不克保其終。思此不勝大懼。將具奏折,辭謝大權,不敢節製四省,恐蹈覆負乘之咎也。
曾國藩時常提醒自己要注意“富貴常蹈危”這一殘酷的曆史教訓,他更清楚“狡兔死,走狗烹,飛鳥盡,良弓藏,敵國破,謀臣亡”的封建統治術。隻有推美讓功,才能持泰保盈。
當天京合圍之後,李鴻章、左宗棠先後攻下了蘇、杭,可五萬大軍陳兵於天京城外,卻難以將天京攻下,來自於朝廷上下的各種議論紛起,這不能不引起曾國藩的注意和思考。尤其是在與沈葆楨爭奪江西厘金問題上,更引起他的警覺,他已十分清楚地意識到,朝廷有意偏袒沈葆楨而壓抑自己,使之處於極難的處境之中。曾國藩在寫給曾國荃的信中表露了對這一問題的看法:
去年三、四月間,吾兄弟正方萬分艱窘,戶部尤將江西厘金撥去,金陵圍師幾將決裂,共事諸公易致齟齬,稍露聲色,群譏以為恃功驕蹇。
在這裏,曾國藩並非教條的固守畏盈之心,亦非完全杞人憂天,因為他已清醒地認識到自己是清朝二百年來權勢最大的漢人,一舉一動都將引來眾人的矚目與猜忌。他在寫給李鴻章的信中道:
長江三千裏,幾無一船不張鄙人之旗幟,外間疑敝處兵權過重,利權過大,蓋謂四省厘金絡繹輸送,各處兵將一呼百諾。其相疑良非無因。
曾國藩十分了解其弟曾國荃的秉性:精力充沛,有謀有勇,敢作敢為,願為人先。同時又不失驕縱、蠻橫。隨其勢力逐漸擴大曾國藩愈益為他擔心,唯恐其稍有不慎,而釀出禍患。因此,在天下矚目的天京戰役上,曾國藩苦口婆心,提醒曾國荃要慎而又慎。
這些外界的謠言,曾國藩早已知道。那些清軍將領,自己不行,最忌才能,早已討厭曾國藩這班書生風頭太健,常思懲之。清軍中有一位高級將領,名叫勝保,每戰必敗,每敗必保,時人稱之為“敗保”。他最討厭曾國藩兄弟。蔡壽祺跟勝保最久,所以他首先彈劾曾國藩,曾國藩先裁湘軍,以免授人以柄,就是這個關係。
在攻克天京前,曾國藩對於如何處理大功後他所麵臨的政治危機,已有了充分的思想準備,當天京陷落的消息傳至安慶以後,他更是繞室彷徨,徹夜思考,對於可能出現的種種情況進行預測並做出相應的處理辦法。
當曾國藩從安慶趕到江寧的時候,持盈保泰的解決方案已完全成熟。
於是,他在湘軍聲威達於極盛之時,毅然以“湘軍作戰年久,暮氣已深”為理由,奏請裁湘軍歸鄉裏,明白表示無挾軍權自重的態度。
然而,他持盈保泰,裁軍“自抑”,而非裁軍“自滅”。在裁軍上,曾國藩的計謀手法,自是超人一等。他在戰事尚未結束之前,即計劃裁撤湘軍。他在兩江總督任內,便已拚命籌錢,兩年之間,已籌到五百萬兩。錢籌好了,辦法擬好了。戰事一告結束,便即宣告裁兵,不要朝廷一文,裁兵費早已籌妥了。
裁兵經費籌妥了,裁兵辦法擬好了,隻等勝利的蒞臨。1864年6月16日攻下天京,七月初旬開始裁兵,一月之間,首先裁去二萬五千人,隨後亦略有裁遣。人說招兵容易裁兵難,以曾國藩看來,因為事事有計劃、有準備,也就變成招兵容易裁兵更容易了。這也是他強人之處。
曾國藩裁軍不辭官,在攻破天京後,皇帝封他為一等毅勇侯,世襲爵位。他是事實上的湘軍領袖,凡是湘軍出身的將領,無論是執掌兵權抑或出任疆圻,都視他為精神上思想上的領導者,而湘軍在裁遣之後,被裁者多至數萬,功名路斷,難免有很多人心懷不滿。
曾國藩如果在此時請求解官回籍終製,皇帝當然不能不接受他的要求。要是他在回到鄉間之後,以一個在籍鄉紳的地位,忽然為一群圖謀不逞之人所挾製,並奉之為領袖人物,即使曾國藩知道如何應付,而對清朝政府來說,也仍然不是保全功名之道。如果清政府懷有過分的恐懼,以為曾國藩之辭卸官職,正表示他有不願繼續為朝廷效力的意願,那就更容易發生不必要的猜忌了。
所以,這時的曾國藩,一方麵自動解除兵柄,一方麵更留在兩江總督上繼續為清政府效力,決不輕言去留,無疑正是使清政府絕對感覺放心的最好辦法。試看他在兩江總督任內因奉旨剿撚而不以勞苦為辭,逢到軍事失利,立即趁機推薦李鴻章自代,亦無非仍是遠權勢而避嫌疑的做法,不過在表麵上不太顯露痕跡而已。至此,我們當然要相信曾國藩之功成不居與遠嫌避位,正是他的一貫作風了。
裁撤湘軍,曾國藩謀事在先,“盛時常做衰時想”的一個典型事件。
曾國藩一貫主張:“盛時常做衰時想,上場當念下場時,富貴人家,不可不牢記此二語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