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白博弈

第十一章 挑戰名人的權威

　　吳清源對木穀實的十番棋下到第六盤就停了，比分為3：3.原來兩人都是五段，可以分先下棋，但是因木穀實率先升到六段，導致兩人的棋份不同，無法繼續交手，隻能被迫中止。段位對當時的棋手來說，等同於生命。而能夠決定棋手段位的，隻有一個人——本因坊秀哉名人。

　　為了保持他的權威，名人已經很久沒有在公開場合與人對戰了。

　　1932年，《讀賣新聞》為了慶祝報紙第兩萬號出版，舉辦了一個“日本圍棋選手權戰”。按意思翻譯過來應為冠軍錦標賽，選出當時十六位最具實力的強手，一輪輪淘汰，最後決出冠軍。除獲得獎金以外，還請出秀哉名人與冠軍對戰。對所有棋手來說，與名人對戰比獲得獎金無疑重要得多！

　　所以，比賽一推出，就繃緊了所有人的神經！

　　吳清源在第一回合遇到的是老對手——“坦克車”筱原正美，吳清源執白中盤勝。

　　第二回合執黑六目勝林有太郎。

　　半決賽，他遇見的是他最強勁的對手——木穀實，兩個人其實都是奪冠的大熱門，此時相遇，報紙的記者們皆稱之為冠亞軍的提前決戰。

　　對木穀實來說，這盤棋無論如何都要獲勝！那個刻骨銘心的誓言終於快要實現了！木穀實知道，隻要戰勝了吳清源，離挑戰名人就近在咫尺了！他終生無法忘記與前田陳爾的那盤棋。

　　這時已經是1933年8月，兩個人從地獄穀溫泉回來不久。雙方都把剛剛研究過的新布局、新著法使了出來。

　　吳清源走出三三，木穀實幹脆走星、走目外。

　　也許是自己的壓力太大的緣故，木穀實走出了白138手的敗著，導致局麵逐漸落後。

　　吳清源沒有給他翻盤的機會，最終以三目半擊敗了木穀。

　　吳清源決賽的對手是自己的師兄——橋本宇太郎，按《讀賣新聞》內部的意思，這場冠軍錦標賽就是為吳清源和秀哉名人準備的。因為在這兩個人身上，都有無數可供炒作的賣點，一個是棋界領袖，一個是新銳最強；一個是日本老人，一個是中國少年；一個是不敗名人，一個是常勝將軍，等等。隨便拿出一個，就足以讓所有人轟動！

　　所以，當終局時橋本認負的那一刹那，台下群情激昂，《讀賣新聞》的社長正力鬆太郎激動地緊緊握住橋本的手，說：“輸得太好了，輸得太好了！謝謝你！”

　　這三句話讓剛剛輸棋的橋本一時無言以對，愣在當場。

　　吳清源最終獲得錦標賽的冠軍，他接下來的對手是所有棋手夢寐以求的——與本因坊秀哉名人的決戰！

　　由於是名人，就牽扯許多規則。考慮到名人已經59歲，而吳清源僅僅19歲，為了名人的健康，每周隻在星期一對弈一次。由於當時並未采用封棋製，名人可以視情況隨時打掛，就是說，吳清源走出一步棋後，名人一旦覺得為難，可以宣布今天到此停止，回家休息，等某一天覺得休息得差不多了，名人再宣布繼續。毫無疑問，吳清源是沒有這個權利的，名人走出一步，他就要一直接著往下走，不能打掛。

　　1933年10月16日，對局開始，各大報社紛紛在頭版打出《不敗的名人對鬼才吳清源的決戰》，還有一些報紙以《日中決戰》為標題，更有報紙以《世紀的決戰》為標題，不停刺激著日本人的眼球。

　　但是，最刺激的強光來自於吳清源的新布局著法，他第一手打在了三三，第三手打在星位，第五手打在了天元上！

　　日本民眾沸騰了，有驚歎的聲音，有叫罵的聲音，在本因坊一門，三三被稱為“鬼門”，是被嚴禁的！而吳清源居然對本因坊的掌門人第一手就下在三三上，坊門弟子認為那無疑是一種蔑視和挑戰！抗議和詛咒的信件像雪片一樣投遞到《讀賣新聞》報社。吳清源看到的到處是憤怒的目光，作為一個漂泊異國的少年，思想上的沉重壓力可想而知。

　　棋局進行到第八天，名人到對局室後將早就預先考慮成熟的一手打了出來，吳清源考慮了兩分鍾，應了下一手。隨後，名人陷入長考，三個半小時之後，仍未落下一子，於是宣布打掛，今天到此為止。半個月過去了，名人始終未著一子，廣大讀者紛紛詢問《讀賣新聞》報社，報社無奈，隻好解釋說：

　　“名人身體狀況不佳，一手未打。”

　　1933年正是中日關係紛爭不斷的時期，九一八事變之後，中國掀起了抗日的怒潮，日本國內叫囂戰爭的呼聲也十分狂熱，所以這局棋被賦予了極濃的政治色彩。對局的雙方，特別是秀哉名人，承擔了太多的重壓！

　　20多天之後，比賽繼續進行。當吳清源打出159手之後，名人再次打掛，因為這手棋實在太難以應對了，黑棋已經有少許優勢！

　　當時的吳清源最主要應付的是秋季的大手合比賽，也就是升段賽，這是棋手的生命，段位的高低直接與其所享受的補貼、對局費等掛鉤，除此還有其他的新聞戰、挑戰賽等等。

　　過了幾天，日本著名財閥大倉喜七郎先生邀請吳清源和木穀實去他家赴晚宴。

　　大倉是吳清源留學日本的資助人，從路費到學費，還每月給吳清源一家200元生活費。大倉還是日本棋院的資助人，棋院是在大倉的資金支持下建立的，可以說沒有大倉就沒有日本圍棋的今天。

　　作為感謝，吳清源也常去大倉喜七郎家拜訪，但是從未被邀請吃飯，吳清源覺得今天真是太陽打西邊出來了。

　　大手合的棋局一結束，吳清源和木穀實就直奔大倉家。飯桌上，大倉很詳細地詢問吳清源那盤和秀哉名人決戰棋的進展，“現在局勢到底誰更領先啊？”吳清源一門心思都是明天的大手合比賽，就簡單說了一下挑戰名人的那盤棋已經進行到159手，大倉微微笑了一下，說，“局勢確實不明朗啊！”

　　飯畢，吳、木穀告辭，大倉破例將兩人送出來很遠，路上，大倉忽然問吳清源，“如果白棋160手走在這個位置怎麽樣啊？”由於沒有棋盤，懸空比劃，吳清源大概想了一下位置，心說一個圍棋愛好者能有什麽高見，就回答這步棋沒什麽作用，沒人會那樣下。

　　幾日後，棋局再次開始，名人進入對局室，照頭就打出近代圍棋史上最著名的160決勝手，正是大倉那天指出的那個點位，此刻吳清源才感覺到這步棋的高妙，如同象棋裏麵的掛將抽車一樣，無論如何應對，勝負的天平已經傾向白棋的一邊了。

　　據說，白160手是名人回家之後和眾弟子們一起研究，由弟子前田陳爾發現的妙手。透露這個秘密的是吳清源的老師瀨越憲作，而他因為說出了這番話，導致他辭職謝罪。

　　而大倉作為日本棋院的背後支柱，本因坊的弟子們自然也不會對他保密的。

　　棋局進行到最後一天，已經是第二年的元月底了，總計106天，打掛14回，名人兩目勝。

　　吳清源走出對局室，看到黑壓壓的坊門弟子和日本民眾，震驚得魂不附體，趕忙向老師瀨越憲作求救。

　　瀨越說：“你輸掉這盤棋，應該是最好的結局啊！”

　　局後秀哉名人感慨地說：“我這一生曾與中川龜三郎、雁金準一等人先後下過六次一盤定勝負的爭棋，無論哪一次都感到很輕鬆，從未像對吳君這樣贏得如此艱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