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到吳越春秋,就一定要談到西施。
在那個男性們壟斷了曆史舞台的時代,雄性的武力與智慧,權術與機敏,思想與詭辯,竟相紛呈。這樣的曆史天空,風雲疊起,這樣的曆史記載,血雨腥風。
爭權,奪利,爭霸,稱王,所有這一切都用盡體力與智力,但在這些“英雄”們奮鬥的過程中,永遠也缺少不了女性的身影,這身影可能縹緲,可能清晰,可能長久,也可能轉瞬即逝。這些活躍在王者身邊的女性,她們的幸與不幸,過多地牽聯了當時的政治鬥爭,她們往往無法把握自身的命運,隻能在曆史的長河中留下驚鴻一瞥。她們,作了男人的棋子,作了男人的知己,作了男人或“寵”或棄的玩物,又有誰人能夠體會。她們往往有姣好的容顏,卻幾乎命定了紅顏薄命。在她們身後,身不由己地,卻常常背負了“紅顏禍水”的標簽,人們往往又把男人失敗的責任推到了她們身上。
這一切誰能說得清,就一個有血有肉的人來講,她們該不該被後人重新審定?
西施,這一幾乎成了美女代名詞的名稱,又有著怎樣的命運?曆史中的她,是什麽樣子,我們的眼中,她又該如何?
西施,又名夷光,其生卒年不詳,史料中對她也沒有太多確切的記載,雖然在我國古典四大美人中占據首席,但史家對其真人的有無卻一直持有爭論,我們今天談論她,估算實有其人吧。
由於史載不詳,我們也隻能依據一些零星的資料來看看西施的大致經曆。
據東漢趙曄《吳越春秋》記載的西施故事是這樣的:前485年,越王對大夫文種說:“我聽說吳王縱欲放蕩且好美色,沉溺於美酒中且頭腦昏亂,不理政務。他有這麽多弱點,我們去攻打吳國,可以嗎?”
文種說:“他的這些弱點我們可以利用。吳王現在沉溺於美色中難以自拔,太宰伯嚭巧言諂媚,吳王總聽他的。我們可以選兩個美女去獻給他們,他們會接受的。”
越王於是派了個會相麵的術士去四方尋找,術士最後在苧蘿山上找到了兩個賣柴的女孩,一個叫西施,一個叫鄭旦。
兩個鄉下的美女被帶入城之後,越王讓人給她們穿上了綾羅綢緞,在服飾上狠下了一番功夫,又教給她們各種化妝之術,還讓她們練習走路的姿態,甚至讓她們到“紅燈區”去觀摹學習,這樣的練習,持續了三年,她們二人適應了這種種的不習慣,從而完成了身份的轉變。由稚樸的農家女,變成了吳國的特殊“超女”。驗收合格之後,越王派範蠡送二人到了吳國。
範蠡到了吳國,畢恭畢敬地對吳王說:“越國蒙上天的恩賜有了兩個絕色的女子,但目前越國國勢衰微,君臣困厄,不敢把她們留在越國。越王慎重地派我把她們送給大王您,如果您不覺得她們醜陋難看,就請您收下她們作您的侍女吧。”
吳王見到西施、鄭旦後非常高興,認為越國獻給吳王的美麗女子,就是越王忠誠於吳王的最好證明。
伍子胥見此情況,勸諫吳王說:“這絕對不行,大王您千萬別接受,我聽說‘五顏六色會讓人眼花繚亂,動聽的音樂讓人難辨音色’從前的夏桀輕視了商湯使被商所滅,商紂王輕視了周文王也被消滅,您如果接受了這兩個美女,將來一定會有災禍的!”
子胥見他的話不起作用,不得不把話挑明:“我聽說越王現在白天忙於國務不知疲倦,夜晚還通宵地誦讀典籍,他的身邊培養了幾萬名勇猛的武士,這個人如果不出意外的話,就一定會實現他的願望。越王目前奉行誠信,實施仁政,聽從勸告,選用賢士,這還不能使他青史留名嗎?曆史證明,賢士是國家的寶物;美女是國家的災禍呀。妹喜之於夏桀,妲己之於紂王,褒姒之於周幽王,這兩個女子之於您呀!”
這番話,夫差一個字也沒聽進去,他的眼睛,早已離不開西施、鄭旦了。
上麵的《吳越春秋》當中的故事,我們僅看到了符號般的西施,不過是兩個美女中的一個,她何以兩千年來流傳至今呢?原來,史料之外,還有一個傳說中的西施。
傳說中的西施當然也住在苧蘿山,但絕非賣柴女,而是浣沙女。這一職業的轉變看似不經意卻在人物的塑造上有不小的鋪墊作用。砍柴,要用斧頭,沒有把子力氣哪行,即使父兄砍下她來賣,那背著一捆柴的姑娘像個北方的山妞,不符西子形象。而想想浣紗的女子,那就不同了。
藍天、白雲、綠草、紅花,一條白紗,一溪春水,一個絕色的姑娘,任何人也難不起欣羨之情。既為浣紗女,那個沉魚的故事才可有所依托。西施的美貌竟然可以使魚兒見了都忘卻遊泳,那她的美貌一定是聞名四方的。既如此,根本用不著術士去尋找,去相麵,她早就在老百姓的口頭廣告之中了。如此,才能有才子佳人的故事。
傳說中的西施與範蠡是一對情侶。一日,西施浣紗於苧蘿山上,範蠡從此經過,他被西施的美麗所吸引一見傾心;而西施呢,也愛上了眼前這位才華橫溢的範蠡。而就此他們熱戀期間,越國忙著選美女進獻給吳王,出於國家大義的考慮,為了越國的複興,範蠡違心地把西施送到了吳國,西施,在此傳說中扮演了一個深明大義的女間諜,她盡管有諸多的困難,但卻圓滿地完成了任務,在吳國滅亡後,她與範蠡駕著小船,雙雙歸隱江湖。
在這個傳說中,西施有了形象也有了一些細節,通過這些,我們也可以看出人們的惜美、憐美、愛美之心,而對西施這樣一個絕世的美女,我們多麽希望她跟上那個足夠多謀、聰明富貴的範蠡“乘扁舟遊於五湖而不返”呀。可是,這個傳說隻能是傳說,點滴、零星的史料,又講述著她的另一種結果,而據這種結果,我們努力複原一個邏輯上講得過去的西施:
東漢趙曄《吳越春秋》之前有西漢司馬遷的著名史學著作《史記》,《史記》中隻載範蠡而無西施。但《墨子·親土篇》裏卻有一則關於西施的最早記載:“西施之沉,其美也。”趙曄的《吳越春秋》逸篇記載:“吳之後,越浮西施於江,令隨鴟夷以終。”對於這個提法,後世的楊慎解釋道:“隨鴟夷者,子胥之譖死,西施有力焉。胥死,盛以鴟夷。今沉西施,所以報子胥之誌,故雲隨鴟夷以終。”楊慎認為子胥的死,是西施在吳王耳邊搗鬼,這個說法史無記載,不知楊慎從哪體會出來的,西施去吳國的任務是迷惑君主,沒說讓她陷害子胥,難道是她自己發掘了這一任務並實現了嗎?但不管怎麽說,這兩則記載都說將西施縛置在小舟上,讓她隨著河水隨波漸遠,這或沉或浮,都是一個意思,浮,浮在江上的小舟又能浮多久呢?
“吳王亡國為傾城”,吳的亡國,後人把西施推到了一個很重要的地位,不管怎麽說,對越的戰勝吳國,西施是起了很大作用的。照常理來推測,這越國取得勝利後論功行賞,西施該是重獎,可據曆史的點滴記載,這位美女非但沒有得賞,反而被縛於小舟之上喂魚蝦了,這原因何在?
我們拋開傳說,舍棄西施為範蠡紅顏知己這一說,舍棄西施是自覺自願,深明大義赴了吳,最終與範大夫同隱江湖這一結局,來看最可能的情況是什麽?
西施作為一個山野美貌少女被送進了宮廷,接受了關於服飾著裝,美容化妝,行為舉止的強化訓練,在天生麗質的基礎上又有了取悅男性的技巧,但是,其中史籍中並未記載越國的官員對西施的思想政治教育,我想,即便是負責此事的官員,也未必就猜中了勾踐與文種、範蠡的心思。盡管這種居心被伍子胥一眼看破。
我們從古籍的行文中看到的是西施的順從與“惑主”的成功。通過選美活動,西施一下子從田舍到了殿堂,就像是小鯉魚跳了龍門,這個單純的姑娘,難說不心懷喜悅。
當時的夫差,正是英雄得誌,年輕有為,越女情深,無可避免,不可回避的現實就是,西施愛上了夫差。
試想,當時勾踐與文種,範蠡定約“美人計”之時,想讓夫差朝歌夜舞,沉於女色,而這手段是想讓他荒廢朝政,不理國事,最終的目的是要讓吳國滅亡。這種想法,能掰開了、揉碎了講給一個鄉村姑娘嗎?按常理推測,越王最多也就這樣告訴西施:“姑娘,你又年輕又美貌,而且還能歌善舞、聰明善良,我呢,打算把你送到吳王的身邊去,你到了吳王那裏,要討得他的喜歡,讓他能夠寵愛你,這樣,你也算是對越國、吳國做了頂好的事情了。”
盛裝的西施,一定也為自己的美麗而自信喜悅,這個苧蘿山上窮人家的女兒,一定是天真而真誠的,她的美麗與純真,是她征服夫差的真正法寶,她就如釣在鉤上的香餌,哪裏知道身上還有著不可告人的使命呢?
西施被範蠡送到了夫差的身邊,姑娘以自己的美麗、溫柔以及純情,迅速地獲得了夫差的歡心,從而“占得姑蘇台上春”,夫差由衷地愛上了她。夫差在太湖畔的硯石山下修了一座館娃宮,把西施安置在那裏“貫細珠以為簾幌,朝下以蔽景,夕卷以待月”,瞧,怕早上的太陽把西施曬著要把簾子掛上,傍晚又怕擋著月色而卷起來,還把宮殿的長廊修得回環曲折,雕欄畫棟,把地板下麵挖空,這樣,西施的腳步聲就像泉水叮當響著了,看,夫差對西施的腳步聲都是夫差愛聽的。
夫差的身邊不會缺乏美女的,而且定然是美女如雲,那麽西施如果不夠純真,不夠純情,如果帶著為國複仇,有著強烈地功利目的,夫差能不有所察覺,能不提一警惕嗎?
據此推想,夫差對西施動了真情,而西施也愛上夫差!
公元前494年吳國大敗越國於夫椒,二十年後,也就是公元前473年,越王反敗為勝,取得了“沼吳”的決定性勝利。據此推算,夫差與西施兩人在一起的時間長達十幾年呀,也就是說,他們之間的感情有一個漸進漸深的過程。西施在越國都城的那三年強化訓練是教西施施媚之“術”的,可是“術”又有維持多久呢?而且,十幾年的時間,西施的容顏再美麗,夫差也有看厭的時候吧,所以,如果二人之間沒有真情,西施不會占有“姑蘇台上春”那麽長久。
所以,在越國大敗吳國之際,沒有一個人比西施身份更為尷尬了。昔日豔麗的越國美女,今日抓獲的滿臉茫然的女俘。該如何處置?殺了吧,她是越國的女兒,她是對越國有著特殊貢獻的越國功臣;授她獎賞吧,這時的西施早已不是十幾年前的西施了,她不知自己的任務,她滿心都是對夫差的擔憂,她哪能如此迅速地在政治上與夫差劃清界線呢?那麽,最好的辦法就是“順其自然”吧。把這位特殊的美女“浮於江”,是江水接受了她,不是故國也不是敵國,而這時西施的心中,哪裏又是故國,哪裏又是敵國?
西施被政治的多變與險惡攪昏了頭,丟了故國,沒了愛人,最終連命也送了,這罪不在美女,在政治。與西施齊名的另三大美女,之所以成就了“美麗”的稱號,也無不與政治相關。
沉魚、落雁、閉月、羞花,莫不如此。
先來看王昭君,在四位美女中,隻有她活得最明白,漢宮的高牆阻斷了她與外部世界的聯係,但她能夠抓住哪怕是一點點的機會逃出這個樊籠,這個樊籠可以用時間用等待,用冷漠,用衰亡來銷逝她的生命。與其如此不如和親,走出這個樊籠,眼前是又一個世界。即使是大漠孤煙,也強似孤老於深宮大院。
雖然,這表麵上看來,她也僅以美貌被一個男人“送給”了另一個男人,因為這是男人間“政治”的需要,可是,王昭君從中獲得了珍貴的自由,從而開創了她自我的人生。與西施相比,昭君可能沒有獲得愛情,但她在異邦獲得了真實的生活,同時也獲得了故國的關懷。她沒有尷尬,也沒有無奈,後世文人加在她身上的種種悲苦想象都不堪一擊——離別故國的傷感再強,也不會強於終身受禁。
麵對貂嬋,我們難於評價,她是一個為報主恩而主動投身於政治漩渦之中的美女。但她最有手段,最難令人琢磨。她在董卓與呂布之間挑起了種種的爭鬥,那種隨機應變,那種巧設圈套,那種眼波與口風,讓人懷疑是經過正規訓練的情色女間諜,可是,她以一個使女的出身做到了。
呂布最終奪取了她,我們想象的翅膀展開一下:貂嬋會愛上呂布嗎?作為一個男人,呂布有英俊、魁梧的外形,也有高超的武藝,顯赫的地位,貂嬋沒有理由不愛上他。可是,他們之間一定是異性的吸引多於心心相映的感情,因為故事開始時,一切都錯了,貂嬋是呂布的戰利品,他們之間沒有平等可言,沒有心靈的平等,哪裏能有真愛。
與西施相比,貂嬋多了心機與機敏,可她人生的舞台搭錯了地方,她可以很美,但絕不可愛。
西施之被沉於江與玉環之縊死馬嵬都是令人難以預料的。如果說西施順江漂流時內心多的是無奈、是恐懼、是哀愁,但她卻不會有對夫差的仇恨,因為,至死,夫差都是愛著她的。楊玉環就不同了。那讓她吊死在梨樹上的人,竟是她的愛人。費盡周折,楊玉環與玄宗走到了一起,是她本身的美貌、才藝,使玄宗對她產生了霞光般的愛戀。我們很難猜度這愛情的內涵,是否超越了帝王與妃子之愛,他們是真的因為誌趣的相投而心心相印了嗎?這種愛,一定關乎了情感,但更多的,卻應有自玄宗的欲求。所以,當他年老之時,當他危機之時,可以忍得下心來讓這個美麗女人吊死。
因為美麗,所以薄命嗎?因為她們與男權政治的牽牽扯扯,讓她們憑著紅顏而流傳後世。在那些年代,這種美麗的不易得讓人怦然心動,如今的人們因“T”台上站了太多的年輕美麗的女孩人們已失去了欣賞美的能力,穿著泳裝的女孩們,你們不如那個溪邊浣紗的少女,不如王中郎家的一個婢女,不如深宮無名的一個妃嬪,也不如曾為楊氏家族中的一個小小的孤女,她們雖遠離了我們的時代,但發生在她們身上的故事打上了那個時代文化深深的烙印,以至流傳至今。
她們,不簡單,憑著美貌與文化,與政治站在了一起,走上了曆史舞台而非作秀的“T”台。
§§第三章 吳越風物流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