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府裏,青雲母子和家人們見滿臉血痂的蔣新貴抱著卞胡的屍首、蔣城府牽著黃膘馬回來,全都匍跪在地,哭得十分悲切。葛中文聞訊,從隔院的草料房衝將出來,道:“老爺,少爺,你們可回來了!孫爺都急死過好幾次了,說我再不給他鬆綁,他非扒了我的粗皮、抽了我的懶筋不可!”
原來,蔣新貴拉自衛隊投城防大隊時,專門把葛中文、孫歪嘴留在府裏,繼續幹著管家和保鏢的差使。蔣聚府先斃熊太久,又綁蔣新貴,張繼見勢不妙,一口氣跑來鹿莊報信。孫歪嘴一聽火了,罵道:“六閻王算個龜!他敢動少爺一根汗毛,我讓他腦袋瓜吐瓤子!老爺,這事你甭管了,交給我孫歪嘴辦!”說著,“噌”地從枕頭底下抽出三八大蓋,又揣了三四枚手雷,就朝外頭闖。
蔣城府正臥在炕上害著傷寒,聽了張繼的報訊,急得一口鮮血吐將出來,又見孫歪嘴這般躁氣,便一個咕碌從炕上滾落下來,一把扯住孫歪嘴的後腰,使出渾身氣力哭叫道:“歪嘴你個二杆子!你這個樣子去了,不是救新貴,分明是給我和新貴送終呀!你不準去,一步都不準離開府院!我去,就是豁出這張老臉不要、拚上這條老命不要,也非從六閻王手裏奪回新貴不可!”
孫歪嘴不依,又在腰間別了兩梭子子彈,叫囂道:“少爺大難臨頭,我卻縮在府裏當烏龜,我當的是個啥鳥保鏢!我豁著一命抵一命,也決不能讓少爺吃虧!”
蔣城府見勸說不住,死命地抱住孫歪嘴的雙腿:“你再動彈,我就撞死在你腳下!”
孫歪嘴慌了神,匍跪在地上,腦門子把鋪地的青磚磕得裂出蜘蛛網一般的縫子,嚎啕哭叫著,反不上一句話來。
蔣城府命葛中文將孫歪嘴五花大綁拴在草料房的大柱上,叮嚀道:“我沒發話,他就是喊破天,誰也不準給他鬆綁!”遂由張繼引路,跌跌撞撞地向打麥場奔去。
孫歪嘴被小孩胳膊粗的大麻繩拴得結結實實,急得眼睛紅彤彤的,請求葛中文道:“葛管家,這世道人善被人欺,馬善被人騎,老爺整天吃齋念佛,哪裏會是土匪頭子蔣聚府的對手?要是不認他這三哥的帳,咱兄弟可隻有給少爺收屍的份了!你快給我鬆綁,我們決不能讓老爺和少爺吃虧!聽見沒有?快給爺鬆綁!再不鬆綁,等爺騰出手腳,非扒了你的粗皮、抽了你的懶筋不可!”
葛中文也急得似熱鍋上的螞蟻一般圍著柱子來回踱步,任憑孫歪嘴軟硬兼施,葛中文都隻賠笑臉,並不作答。急得孫歪嘴直用腦勺磕柱子,幾次背過氣去。就在葛中文心急火燎之際,院裏傳來黃腰馬的嘶鳴和家人們的啼哭,葛中文才衝出草料房。
“葛管家,快為孫爺鬆綁!快快鬆綁!”
說這話時,蔣城府兩眼一黑,軟綿綿地癱於地上,眾人又是好一陣忙碌。至直郎中說:“不礙事!三爺驚恐過度,加之傷寒未愈,服罷湯藥,靜靜地歇一宿就會好的。”眾人才放下心來。
蔣新貴癡呆呆坐在卞胡的靈柩前,不吃不喝也不說話,氣得孫歪嘴直叫罵:“六閻王,奶奶個龜的!敢殺我兄弟,老子和你勢不兩立!”
青雲對孫歪嘴說:“就讓新貴一個人和卞兄弟靜靜地待一會兒吧!卞兄弟死得冤屈,新貴心裏難受嗬!”
聽少奶奶這麽一講,孫歪嘴便止了叫罵,去馬廄裏和張三鍘草料、經管牲口去了。
傍晚時分,吳媽備好了晚飯,無論叫誰,誰都不肯吃,連小光遙也似有著萬般的心事,偎依在娘的懷裏,一聲不吭地想著什麽心思。吳媽便一個人蹴在灶房裏默默地抹著眼淚。正在這時,莊內槍聲大作,不多時,葛中文奔進上房,“撲通”一聲跪在地上,哭道:“老爺,大事不好了,國軍……衝進莊來,把府門包圍了,說咱們是漢奸蔣聚府的家屬,要肅清哩,要查封府門呀!”
剛剛緩過精神的蔣城府聞聽,將枯瘦的手臂一擺,有氣無力道:“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盡隨他們便吧!隻要不傷著人就行,即就傾家蕩產,也就是這麽回事了。由你主事經管,千萬別讓新貴和歪嘴在這個節骨眼上捅出漏子來……”
“不成!我不同意!”話音未落,蔣新貴挑簾進來,“爹,您也太膽小怕事了,他國軍有啥了不起?打鬼子時比烏龜縮得快,抄宅院了比兔子還利索,我看他們肅清漢奸家屬是假,趁火打劫才是真的!”
“對!為和六閻王一刀兩斷,卞兄弟連命都賠上了,少爺也險些吃了槍子,誰是漢奸家屬?我跟他們拚了!”孫歪嘴也拎著明煌煌的大鍘刀,冷不丁衝進屋來。
“他們哪個帶隊?我跟他們說理去!”蔣新貴一個箭步就要衝出屋子,被葛中文匍跪在地,抱捆了雙腿,哭叫道:“少爺,去不得!省裏派來了警備師副師長賴剛前來,帶了足足三、四百人,正為沒有收編成城防大隊氣得要死,你這一出門,不是拿雞蛋往石頭上碰嗎?老爺,你快勸住少爺,好漢不吃眼前虧呀!”
蔣城府被眾人鬧騰得頭痛欲裂,一巴掌將呈在炕沿上未及喝完的藥碗推在地上,“叭嘰”一聲摔得粉碎,使足氣力,厲聲吼道:“蔣新貴,孫歪嘴,你兩個誰敢摻和這事,我立刻撞死!舍了一個卞胡不夠,還要再舍了這個家嗎?中文,你按我剛才說的去辦,好話多說,財資多給,隻要保住這個家的安寧,隨他們折騰去吧!”
說這話時,蔣城府已淚流滿麵。孫歪嘴一拳狠狠地砸在地板上,一塊青磚立時陷出一個凹坑,殷紅的鮮血順著稀爛的手關節“嘀噠”淌下,伴隨著的是孫歪嘴那撕心裂肺的哭聲:“我當的是個狗屁保鏢!我對不住蔣府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