渦河恩怨

第九節

　　再說馮文君。小宋的一番話，使他計上心來。對！收編自衛隊，無論對公對私均無異於引狼入室。事到如今，我必須痛下決心，割斷這種往來的一切可能性，無毒不丈夫，即使錯到底，隻要能避過此劫，丟了良心總比丟了性命劃算！

　　小宋已睡得昏沉，而且做了美夢，口裏不停地叫著：“娘啊，您別……嗯……太累著……讓我來吧……”

　　馮文君試探地低聲叫著：“小宋，小宋，又夢見你娘了？”見沒有反應，便輕捷地翻身坐起，順手摸來一塊石頭，運足全身力氣，朝小宋頭部奮力砸去。小宋的囈語立時終止。馮文君伸手觸摸過去，一股熱乎乎的液體正順著小宋太陽穴部位朝外噴湧。馮文君不放心，舉起石頭，又連續十數下敲擊在小宋的頭上。嗣後，一匕首紮在自己的臂膀上，閃出山洞，急急地向張集方向奔去。

　　天微亮時，馮文君渾身血淋林地昏倒在張集遊擊區內。陳宏偉聞訊，慌忙趕來看望，問：“老馮，你怎麽樣了？怎麽會成這個樣子？小宋呢？”

　　“小宋同誌……犧牲了！”

　　“啊？”陳宏偉如雷轟頂，險些暈倒過去。十五歲的小宋是陳宏偉大姐的獨子。去年五月初，徐陽城失守，與徐陽相鄰的亳陽城，雖有國軍守備旅和縣抗日人民自衛軍的奮起抗爭，但無奈於日寇炮火猛烈，加之占領薛閣塔後，居高臨下，亳陽形勢十分危急。為了阻止敵寇的大舉進犯，身任縣政府副縣長的姐夫宋大潛親率自衛軍敢死隊，頂著槍林彈雨衝上渦河大橋，用所攜煤油將橋燒毀，自己和敢死隊十餘名隊員在火海中英勇喪生。敵人因此失去了兩翼夾擊的絕好機會，喪心病狂之下，動用飛機十一架，對亳陽進行輪番轟炸。國軍不堪打擊，旅長賈忠誠對部隊大聲喝令：“你們掩護，我率警備營包抄鬼子後路！哪個敢放水，可別怪老子的槍子沒長眼睛！”遂包起金銀細軟，攜了家眷，奪路倉惶逃竄。部下敵了一陣，見中了旅長的“空城計”，便口中大罵著，如決堤潮水一般樹倒猢猻散了。正在南京念中學的小宋聞知家鄉變故，當即放棄學業，和其他二十餘名亳陽籍同學一道，投入到家鄉的抗日鬥爭中。日偽於五月三十一日侵占亳陽城後，對革命群眾瘋狂鎮壓和屠殺，小宋的母親趙氏在臨難之時摟住兒子，道：“國仇家恨重於泰山！孩子，這裏不是久留之地，快去新四軍投奔你舅舅去，記住，打倒鬼子，為百姓報仇，給爹娘雪恨！”小宋眼含熱淚逃離家鄉，在新四軍淮北根據地裏找到了舅舅陳宏偉，從而成為一名新四軍小戰士。不久，陳宏偉受命赴亳南組建新四軍遊擊支隊亳南先譴隊。聽說要回家鄉打鬼子、鬥漢奸，小宋樂得什麽似的，又是糾纏舅舅，又是請求首長，終於如願以償。陳宏偉在心底一遍又一遍地向九泉之下的姐姐、姐夫立誓：一定保護好外甥，一定為你們報仇！孰料，小宋這隻初曆革命風雨考驗的小海燕尚未實現為爹娘報仇的誓言，卻不幸夭折，怎能不使陳宏偉為之揪心、悲慟呢？！

　　“怎麽犧牲的？老馮，你別哭了，快些說嗬！”陳宏偉急得額角的青筋直“突突”，眼睛也鼓得似核挑。

　　“蔣新貴說共產黨共產共妻，他才不願當冤大頭呢！說咱們遊擊隊想打他們自衛隊的主意，沒門！我和小宋好心好意向他們介紹共產黨、新四軍、遊擊隊的政策，他們非但不聽，還對我們動刀動槍，小宋同誌為掩護我……被蔣新貴用石頭砸碎了腦袋，慘喲……”

　　聞聽小宋被蔣新貴用石頭砸碎了腦袋，遊擊隊員們全都暴怒了，拿刀的拿刀，取槍的取槍，別手榴彈的別手榴彈，一個個一邊朝屋外湧動，一邊喝喊著：“一個小小的地主武裝，有什麽了不起？跟他們拚了！”

　　“給小宋報仇！”

　　“隊長，快發話呀！小宋不能白白死去呀！”

　　陳宏偉的牙齒把嘴唇趲出血來，張開長臂，將憤怒的人群堵回屋子，高聲道：“同誌們，冷靜些！聽我說！小宋之死，固然可憐，此仇我們一定要報！但是，國難當頭，日本鬼子已經把屠刀架在中國人民的脖子上了，當務之急，是同仇敵愾，如果我們中國人自己相互殘殺，豈不是正中了鬼子的下懷？所以，我們萬萬不可義氣用事，先把這筆仗給蔣新貴記著，等趕走了日本鬼子，咱們有的是時間和他清算！”

　　隊員們相繼散去。陳宏偉的內心好不痛楚！陳宏偉自幼沒了爹娘，靠一路乞討，從江蘇徐州逃難到了亳陽，饑餓難耐，加之發著高燒，一頭栽倒在城關銀水巷趙鐵匠的鋪子前。趙鐵匠大驚，忙和夥計將他抬進內室，又是請郎中號脈，又是抓藥煎熬，經過好幾天忙活，才救下陳宏偉的性命。趙鐵匠早年喪妻，膝下無子，省吃儉用將獨女秀蓮養育成人，數年前自省城女子中學畢業後，便在縣裏柳湖書院學校任初中國文教員，詩詞歌賦無所不能，成為全縣有名的才女。後來雖然作了副縣長宋大潛的姨太太，且為了人母，但並未中止教書工作和社會活動。趙鐵匠見宏偉生得濃眉虎目，很是氣派，且又背井離鄉，無依無靠，便將他收作義子，撐起鋪子營生。不久，趙鐵匠病臥不起，繼之亡故。趙秀蓮將父親畢生省儉下來的積蓄全部包好，給予宏偉，道：“弟弟，我看你天資聰慧，拘在鋪裏反倒埋沒了你的才能。我和省城國立中學聯係過了，想讓你過去插班，學得文化知識，將來必會有更多的報國之機和更大的用武之地的！”宏偉十分感激。在國立中學，宏偉受學校共產黨地下組織的影響和馬列思想的啟發，毅然棄筆從戎，投身火熱的革命陣營。事後，宏偉感覺辜負了姐姐讓他苦心讀書的囑托，便寫信過去，請求姐姐的原諒。不料，趙秀蓮在回信中非但沒有絲毫怪罪宏偉之意，相反勉勵他道：“立誌應立報國誌，求名當求天下名。無論身在哪裏，隻要心中有國家，無愧於百姓，姐姐則心願足矣！”有了姐姐的鼓勵，陳宏偉的革命鬥誌更加昂揚了。而今，對自己有手足之情、知遇之恩的姐姐、姐夫慘遭鬼子屠殺，外甥又死於非命，怎不使陳宏偉失魂落魄、悲慟萬分呢？

　　如此，昏昏沉沉一夜過去。天剛起亮，忽然有隊員跑來報告：“隊長，蔣新貴來了！”

　　“誰？”陳宏偉“騰”地從通鋪上蹦了起來，問，“你說誰來了？”

　　“蔣新貴來了！”

　　“在哪裏？”

　　“就在莊外候著，說要見你！”

　　“有多少人？”

　　“不多，加上他，才四個人。”

　　“看清楚了？”

　　“看得清清楚楚！隊長，天賜良機，咱們動手吧！”

　　陳宏偉思索片刻，將手槍別在後腰上，帶了三、四名隊員，就向莊外走去。忽然，一陣激烈的槍聲撕破了晨的寂靜。陳宏偉心裏“咯噔”一下，想著：“不好！出事了！”便拎槍在手，向著莊外飛奔而去。

　　趕至莊外，槍聲已經稀散。馮文君和五、六名掛了彩的遊擊隊員一邊咬牙切齒地叫罵著蔣新貴的名字，一邊掙紮著向已遁出百餘米的四個人影射擊。跟隨陳宏偉一道趕至莊外的遊擊隊員們一下子急紅了眼睛，拚了命地朝前追趕，被陳宏偉一聲劈靂般的“站住”喝了回來。

　　“怎麽回事？”陳宏偉一邊讓人把傷員抬回莊裏，一邊問馮文君。

　　“蔣新貴……他欺人太甚！你看……”馮文君說著，伸手指向被丟在十米開外樹溝裏的擔架，道，“他們抬來了小宋的屍首，向我們示威哩！”

　　陳宏偉疾步上前，果見擔架裏的小宋死得淒慘。問：“怎麽打起來的？誰先開的火？”

　　傷員們把目光齊刷刷地拋向馮文君。馮文君稍微愣怔一下，立即從容起來，道：“我先開的槍。他們來勢洶洶，叫囂著要見隊長，我怕他們對你懷歹，就……”

　　“來勢洶洶？四個人能有多凶？我們連人家來的意圖都沒有搞清楚，就……老馮啊，不是我批評你，這件事情，你也太沉不住氣！”

　　回到莊裏，陳宏偉當即召開會議，對剛才的情況進行過簡要通報後，一字一頓道：“我再次重申一遍，大敵當前，日本鬼子是我們的頭號敵人。自衛隊的事就此作罷，誰要再提報仇的事，組織紀律決不容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