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心事已經成為蔣城府每天睡眠前的必修課。他不知道是否每個人到了他這個年紀都是這樣。人老了,什麽事也辦不成了,什麽力也出不上了,但這個心還是應該多替孩子操一些的,因為孩子毛嫩,一旦有個閃失,讓他怎麽有臉向列祖列宗交代?雖說“兒女自有兒女福,何必為兒女當奴仆”,但畢竟是自己的骨肉,何必把界限劃得那麽開,眼睜睜地看孩子碰壁呢?其實,人生在世,苦也罷,累也罷,投機倒把也罷,坑蒙拐騙也罷,都是為了使自己和自己身邊的人們過得好一些,再好一些,否則人活著也就失卻了他的意義。為了孩子有個好的前景,為了府裏永遠康寧,蔣城府已經苛苦了大半輩子,眼下更恨不得將心掏出來給人看。
如此反複思量著,捫心自問著,蔣城府逐漸有了睡意,便脖子一歪,睡去了,滿腦袋的思緒便如雲朵般向遠方蕩去,蕩去……
突然,院裏發出“咕咚”一聲響動,把進入半睡眠狀態的蔣城府驚得急忙趴在窗框上,隔著被風吹破的窗戶紙朝外麵張望,卻見在暗淡的月光下,幾條黑影越過牆頭,正聚在偏房前竊竊私語著:
“咦,怎麽連個鬼也不見?”
“蔣新貴和孫歪嘴他們全部跑去看戲了,我在暗處瞅得一清二楚,前呼後擁的,威風個龜!”一個“半截人”竄在石磨上,尖聲尖氣道。
“小人精蔣光遙呢?”
“也跟著去了。狗看星星一片明,湊的什麽熱鬧,乖乖地待在屋裏,讓爺們兒捋去換得兩、三萬現大洋多好!真是喪氣!”
“屋裏不就再沒有人了?”
“人還是有的,這麽大個府宅,等著咱們來偷嗎?真他娘的蠢!快尋上房,撬老棺材瓤子蔣城府的嘴去!”
言罷,“半截人”將小手一揮,眾漢子便躡手躡腳地向上房包抄過來。蔣城府的心跳得幾乎從嗓子眼裏要蹦出來:天大大!這不是幾天前在三岔鎮碰上的“千斤砣”嗎?這個瘟神尋上門來,府裏怎會有個安寧?多虧新貴、光遙他們不在,不然的話,豈不是撞在這幫狗日的槍口上了?
想到這裏,蔣城府頭頂稀疏的發絲全“刷”地立了起來,脊梁骨也嗖嗖的直冒冷氣。黑暗中,他瑟瑟地在炕上摸來摸去,但除了枕頭和煙槍,他什麽也沒有摸著。密裁過盧四之後,所繳的那支駁殼槍本是保管在他這裏的,但情急之下就硬是尋它不著。蔣城府本想放上幾槍,一是給戲園子那邊報個訊兒,二是給匪徒們一個下馬威,沒準他們會被嚇跑,但眼下這些想法自然成了泡影,他把心一橫,就是死,也不能讓匪徒們拿走一分一文,那可是他辛苦一生留給後代的財產啊!如此下定決心之後,蔣城府倒輕鬆、沉著了許多。
“哐鐺”一聲,上房門被人踢開,幾條黑影躥進房來。一個尖聲尖氣的聲音叫道:“點燈!快把燈點上!”
蔣城府顫顫索索地點了燈,卻見這幫人手裏不是舉著槍,就是提著刀,個個凶神惡煞,分明來者不善。
“各位爺,有話好說……”
“老不死的,少磨蹭時間,快拿錢來!”
“千斤砣”石英“噌”地躥上炕沿,將涼嗖嗖的槍口頂住蔣城府的腦門。
“什麽錢?”
“買命錢!盧四死在你兒子手裏,該他短命,但人也不能白死,你得拿三萬塊現大洋償命,否則,我先要了你的老命!”
“我這條老命不值錢,喜歡了你們隻管拿去;但我實話跟你們說,我蔣府雖然家大業大,但花銷更大,別說沒攢下幾個錢,就是攢下幾個,也早填了無底洞。要錢,沒有;要糧食,你們去倉裏自己扛吧!”
石英早聽說蔣城府是樂善好施的老好人,卻不知他今天吃錯了什麽藥,竟然這麽橫氣,心便涼了半截兒,但又不願空手而歸,就從部下手中奪過鬼頭刀,舉過頭頂,罵道:
“耍笑大爺呀?老東西,別給臉不要臉,逼急了,大爺讓你白刀子進,紅刀子出!來呀,把老不死的扒光了吊到磨房裏狠狠地打,看是他的嘴硬,還是爺的手狠!”
眾匪徒似老鷹拎小雞一般,將被剝得光溜溜的蔣城府幾下子吊在後院磨房的大梁上。石英氣急敗壞地叫囂:“說!現大洋全藏在哪兒了?”
蔣城府緊閉雙睛,一言不發。
“不說?打!”
匪徒們磨刀霍霍地撲向蔣城府,鞭子、繩頭、竹條、掃把雨點般地抽在蔣城府肉突突的身上。那黑胖胖的軀體上立時紅一道、紫一道起來,活似一隻受傷的斑馬。
“說!快說!”
蔣城府已被折磨得幾乎昏死過去,但他還是咬緊牙關,一聲不吭。石英見不好對付,就命嘍羅們分頭去搜,盡管人人累得汗流頰背,結果卻毫無所獲。眼見時候不早,石英急得紅了雙眼,一把抄過撂在牆拐角的竹掃把,幾下燃了,照著蔣城府的P股蛋子連戳十餘下,喊叫道:
“說!說!說不說……”
痛得蔣城府汗如雨下,血紅的眼珠子幾乎要迸出眶來,暴怒道:“半截人石英,我日了你八輩子祖宗!你要錢不要臉,連你親娘都被咒死,像你這等畜牲,跺成爛泥包餡餅人都嫌惡心!我和你無怨無仇,你這般作賤我,我日你祖宗呀!有種的你們就在這裏候著,等我兒回來非扒了你們幾個兔崽子的粗皮、抽了懶筋、剔了脆骨不可!新貴,歪嘴,你們趕緊回來……”
眾匪徒被蔣城府這突然的叫罵嚇得一哆嗦,麵麵相覷了好半晌,誰也不敢再動手了。石英被罵得麵紅耳赤,舉起鬼頭大刀就朝蔣城府劈頭砍來。說時遲,那時快,一隻瓦片從暗處“嗖”地飛了過來,石英躲閃不及,正被瓦片蓋在麵門上,鮮血“撲”地從鼻子、額頭竄射出來。隨之,不知誰在牆頭喊了一嗓:“蔣新貴殺回來了!”匪徒們便如驚弓之鳥一般競相躥上牆頭,隱沒於夜色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