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人把李青雲護送回家,吳媽首先哭得不止,急得孫歪嘴把一雙大腳片子跺得山響,吼道:“死去的又不是你娘,你哭的什麽勁呀!真是婦道人家,忙中添亂!”
吳媽越發悲切得不成聲,道:“我哭的是少奶奶,出門去時還好端端的,怎麽轉眼間就成了這個樣子?我的心比刀割還痛啊!”
吳媽一邊悲切,一邊又是調糖水,又是煎藥湯,好不容易青雲才哭出聲來。吳媽喜出望外,拭去淚水,勸慰青雲:
“少奶奶,你得想得開些,身子骨要緊!”
“我真是做夢也沒有想到,事情從這兒出來了!活生生的一個人,他們怎就下得去手嗬!”
“這些事先別想,當心傷著懷裏的孩子!”
“話雖如此,但我怎麽能不去想呢?死去的是對我有生育大恩的親娘嗬!”
“天大的窟窿,地大的補丁。這件事自有少爺和孫管家他們處理,不怕討不回個公道!”
“吳媽,你不知道,我這會兒的心有多苦痛,有多作難嗬!”
“作難什麽?殺人償命,欠債還錢,天經地義,古今都是這個理兒!”
“我娘家的情況你不知道。”
“不論什麽情況,殺人都犯法。我就不信,包老爺的鍘刀還有鍘不著的時候!”
“唉,難呐!”
吳媽被李青雲的滿麵愁雲攪得好不愕然,怔怔地問:“少奶奶,你家到底……”
李青雲又長長地“唉——”了一聲,硬撐著坐起身子,抿了一口紅糖水,一邊繼續垂著如斷線珠子般的淚水,一邊斷斷續續地訴說起來……
李恩鳳在世時,娶了兩房太太。大太太馮氏,十多年來不開懷,便娶得劉氏為二房。數月之隔,劉氏懷喜,繼之產下一個白淨、壯實的女嬰。李恩鳳好不幸福,胡子眉毛裏溢滿了笑。
女兒滿月時,李府待客百席,賀者千人。有位鶴發童顏的雲遊道士也不請自來。李恩鳳為了討個吉利,便將女兒抱至席間,懇請道士賜予芳名。道士將女嬰端詳個仔細,手捋長髯,聲如洪鍾,道:
“好風憑借力,送我上青雲。貴府千金,氣宇非凡,日後不在須眉之下。本道思忖再三,還是叫她‘青雲’好!”
眾皆鼓掌歎妙。
李府家產豪富,騾馬成群,土地逾頃。青雲雖是女兒身,卻也聰穎過人,能夠撐得門麵,這就使得李恩鳳對二太太劉氏寵愛有加,一年半載難得去趟大太太馮氏屋子。馮氏因此暗自神傷,人也一下子蒼老了許多。倒是丫環鳳仙有心計,貼近馮氏耳朵嘀咕幾句,馮氏頓時大喜,丟一把銀元作為對她的獎賞。當夜,青雲即被鳳仙從劉氏懷裏抱給馮氏。說來也怪,青雲在劉氏懷裏時又鬧又哭,盡撒嬌寵,而一到大娘馮氏懷裏就像換了個人似的,不哭不鬧,還時常笑出銀鈴兒似的“咯咯”聲。馮氏對青雲十分疼愛,白天親自伺候青雲吃喝、陪她玩耍,夜裏哄逗青雲入睡,引逗得李恩鳳又日夜圍著馮氏團團轉。
待青雲略大一些的時候,馮氏就給她說笑話、講故事。什麽狼外婆、狐狸精、天仙女、白娘子、豬八戒、孫悟空,還有孟薑女、花木蘭、嶽飛、秦檜、雷公、土地,等等,直講得青雲小小的心兒好不新奇。
這天夜裏,馮氏把青雲摟在懷裏,繪聲繪色地講起這樣一個故事——
從前,有個秀才很不孝順,把老娘叫“紅眼母猴”,把妹妹叫“攪家不賢”,而把她娘子叫“觀音菩薩”,把女兒叫“珍珠瑪瑙”,有一次,秀才出外做生意,忽然想家了,就給娘子寫了一封信捎回家。不料,這封信落在他娘手中。他娘展信一看,卻是四句話——
紅眼母猴死了沒?
攪家不賢走了沒?
觀音菩薩好了沒?
珍珠瑪瑙乖了沒?
他娘看罷,氣得發抖,抓筆給兒子複去四句——
紅眼母猴活旺了!
攪家不賢住定了!
觀音菩薩病重了!
珍珠瑪瑙死硬了!
聽到這裏,逗得青雲清脆好聽的“咯咯”聲蕩滿整間屋子,而馮氏的臉上卻掛滿了淚痕。青雲天真地問:“大娘,你是哭珍珠瑪瑙死硬了嗎?”
馮氏深深地親了青雲肉乎乎的臉蛋兒,悲切道:“大娘哭那個秀才呢!雲兒,你說那個秀才好不好?”
“不好!”
“為什麽?”
“他罵老娘是‘紅眼母猴’,一點也不孝順,他娘白養他了!”
“雲兒說實話,在你心裏,愛你娘還是愛大娘?”
“兩個娘,我都愛!”
“最愛哪個?”
“一樣愛!”
“我知道你現在是這樣的,但長大了還會這樣嗎?”
青雲緊咬嘴唇,使勁地點著頭。
馮氏將青雲一把攬進懷裏,又是親,又是哭,滾燙的淚珠滴落在青雲的小臉蛋兒上。自那以後,馮氏更疼愛青雲了。每有空閑,不是陪她一塊兒玩耍,就是說悄悄話。平時,不論馮氏走在哪裏,後麵都跟著青雲這個“小尾巴”。劉氏喜不自禁地說:“雲兒就像大娘生養的一樣!”
無憂無慮的童年很快過去。眨眼,青雲已是八、九歲的大姑娘了,她發現掛在爹眉毛、胡須裏的笑意很快被惆悵、失落所代替。有一次,青雲正在院裏學做針線,聽到大娘對一直埋頭抽悶煙的父親說:
“那有什麽發愁的?大伯、三叔家男孩多,過繼來一個不就得了?”
“這事我也不是沒有想過,”李恩鳳在鞋底子上磕了煙鍋,憂心忡忡道,“可是,要誰家的呢?要了老大的,得罪了老三;要了老三的,又得罪了老大。唉……”
“我倒有個誰也不得罪的好法子……”
“說嘛,還賣什麽關子?”
“我娘家哥的三小子文君你也見過的,生得眉清目秀,虎頭虎腦,很隨老爺的心性。老爺要有這個意思,我這就過去撮合。”
“唉,也隻好這樣了,唉……”
當天,馮文君便被馮氏領回李府,而馮氏對“小尾巴”青雲也不似先前那般形影不離了。
有一次,劉氏偷著對青雲說:“雲兒,你看出來沒有?自從你文君哥哥來到咱家,大娘慢慢多嫌起咱娘兒倆了……”
“不會的,娘你多心了吧?”
雖然娘的話勾起了青雲的傷感,但她卻裝作若無其事地安慰著娘。
“娘也希望是自己多心了。但是常言道,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呀!咱娘倆還是得謹慎些好!”
時間一年年地相繼著,青雲已出落成出水芙蓉的大姑娘,而李恩鳳卻病倒了,躺在炕上起不來。他把全家人召喚到跟前,有氣無力地說:“生死由命,富貴在天。看來,這次我在劫難逃,恐怕不久於人世了……”
不待李恩鳳把話說完,滿屋子人“哇”地哭了。劉氏連忙去捂丈夫的嘴,但丈夫擺擺手,繼續吃力地說:“生老病死,誰也躲不過。你們不要哭!我這會兒什麽也不用操心了,隻丟心不下青雲和她娘。我走之後,你們要把她娘兒倆看得寬些。切記!切記!”
李恩鳳示意青雲靠近自己,用一雙布滿枯筋的大手撫著女兒細嫩的胳膊,混濁的淚水奪眶而出:“記住,我走之後,劃出三百畝好地給青雲作嫁妝,一厘都不能少,誰也不準阻撓,誰也不準……”
言罷,李恩鳳脖子一歪,頭“咕嚕”一下從枕頭上滾落下來,咽了氣。
一個月後,劉氏應下蔣府的婚請,遂向馮氏問起三百畝地的嫁妝之事。馮氏笑道:“老爺的遺囑,姐姐怎麽會忘了?三百畝好田,一分一厘也少不得!妹妹放心即是!”
“咱們什麽時候把地給蔣府劃過去?”
“你看,鹿莊離咱們數十裏遠,經管極不方便。不如等把麥子割了,把地變賣成大洋,送給蔣府,由他們就近置辦。這樣,既不違背老爺心願,又方便了親家的經營,豈不兩全其美嗎?”
劉氏聽著入理,也就不再提問此事,單等夏收後過賬了。
“誰料想,事情卻從這裏出來了!”李青雲講到這裏,又忍不住嗚嗚咽咽地哭將起來,哭得吳媽也淚水漣漣了。
“不行了,咱告他們去,這也太氣人了!”
“告?告誰去?告馮文君,必然會把大娘牽扯進去。如果沒有她的指使,借馮文君一百個膽子也不敢下此手段!”
“告就連你大娘一起告!”
“大娘畢竟對我有撫養大恩,我怎麽忍心讓她去吃官司呢?吳媽,這事如果擱在你身上,你又該如何了結?”
吳媽一時也沒了主意,隻好陪著少奶奶一起抹眼淚,呢喃道:“唉!一張人皮怎就這麽難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