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期:北大精神在路邊
——莊酷和他的《生的偉大》
大約兩個月前,我就想寫寫莊酷。
可是兩個月過去了,我還是不知道我該怎樣寫這個瘦小而偉大的男人。
說他偉大,是因為他讓我在北大校園的路邊,知道了北大精神的內涵。
他是一個腦神經挫傷症患者,他也是一個帕金森綜合症患者;他在北京大學進修中文係碩士課程;他是一個以寫書賣書為生的男人。
他30出頭,寫純文學的文字。
你可以試一下,用顫抖的手,抓住圓珠筆,在紙上表達你要表達的靈感!
莊酷就是這樣,用顫抖的手,抓住筆,從15歲開始,寫到今天,他32歲!
“從2003年10、11月間,《北大中關園137號》《輸賤恩仇錄》兩部新著橫空麵世。1995年——2005年一部偉大的作品在是苦難和疾病中產生。”這書便是信恒文集,本文集(共五冊)八十萬字。《生的偉大——我是莊酷四十四》是這套文集的第五冊。其中《北》(2002.6月擬題)《輸》兩部長篇分別開筆於2003年10、11月,間斷寫作而成。莊酷在文章材料上的運用“雜取為病”(清代文人方苞),把散文寫成某種長度的虛構的故事,忽略情節連續性,從人物出發,不從情節出發,用華美凝練的語言將實際存在的真實加以詩性的想象,反邏輯反理喻,要求讀者透過現象追尋本質,發現生命底部內蘊的真本(真性情,真意氣,真麵目)。白色(中性)寫作,生命(靈性)寫作,“校園文學,青春寫作”的內容與形式,打造“信恒”精神品牌,拷問“莊酷”靈魂底色。(引自ZHUANCOOL的博客)
莊酷認為自己是孽子,因為他給父母帶來了沉重,為了對得起這生命的凝重,他挺起胸膛,坐在北大的校園,賣自己的泣血的文字來養活自己。“孽子不一定就是逆子吧。”他希望自己“永遠是一個可以犯錯和出軌的孩子”,他在自己的書中這樣寫,因為,莊酷知道,他會用自己顫抖的雙手,活得像任何一個健康的男人一樣有尊嚴!
《生的偉大——我是莊酷四十四》,這本書我讀過,更驚訝於書中行文對自我的超越。這本書的文字完全超越了自身的局限,思想是深邃的思想,沒有抱怨也沒有責難,有的,隻是坦蕩麵對:麵對人世麵對命運!
《生的偉大——我是莊酷四十四》因是純文學作品,是莊酷自費出版的,所以,沒有人推這本書,出版社也不負責發行銷售,所以,“有售”的地方,就是北大校園裏,莊酷自己的小小書攤了!
莊酷用他的書和他的行動,輝映著北大自強不屈的精神。莊酷的書和他的行動,也是一種失傳了的文人的精神:沒有失敗,沒有屈服,清白剛強地一世為人!
上麵這段報道摘自網絡對我的兩千多條評論之一,對我與北大的關係做了一個旁觀者的注解。他說的是我離開北大後又返回北大賣書,並且堅持地做了“信恒售書行動”,其中的意義及評價。我和北大結緣,應該從我遊學北大開始,卻不能以賣書行動結束。
在未名湖賣《生的偉大:我是莊酷四十四》的時候,我已經習慣了用第二個筆名“莊酷”。一個本來不冷酷的人,非要裝作冷酷,為什麽呢?我第一次由三角地改去未名湖賣書,碰到城管隊長來查抄,我不依不饒地護著我的書,他強行要收走我的書,我被激怒,與他廝打,勉強保住了書。父親當時也在場,勉強保護了我。我不是亡命之徒,我不逞匹夫之勇。但是在“強權”麵前我知道,要想有尊嚴地活著,就必須經常體驗無恥!我痛心疾首地向讀者說出真相,您還有必要再問我為什麽叫莊酷嗎?
1999年9月,在我決定將真名隱去,改名莊酷之前,我從北京大學中文係研究生辦公室魏赤老師那裏拿到了課表,開始在北大進修中文,決定研修方向是先秦兩漢文學。第一堂課是9月2日張雙傈老師的《淮南子研究》,我非常興奮地前去聽課,以為終於找到了“組織”,結果卻讓我有點失望。我原想中文課是美妙的藝術課堂,老教授神思飛躍地引領我們遨遊在文字和語言編織而成的藝術世界,讀解形象,闡發義理,解釋作者的獨具匠心,欣賞作品的風格特色。可事實不是這樣,研究生課程以考據和理論為主,考證《淮南子》的不同版本,解釋撰寫作者的時代可能性,注重的是其版本源流,探討的是其後世評價。總之,一堂課下來,我覺得好像與中文無關。
我偏愛古典文學。我的創作主要是散文,所以師宗莊子等諸子百家,包括漢大賦小賦,六朝駢儷文,明清小品文,近現代名家散文隨筆雜文等。有關中文的課我都聽,對我有創作影響的課有:褚斌傑《楚辭漢詩研究》、錢理群《魯迅思想研究》、曹文軒《小說的藝術》、孔慶東《俗文學研究》、戴錦華《大眾文化研究》、王嶽川《當代西方文學與文化思潮》、葛曉音《初唐詩歌的嬗變》、程鬱綴《唐詩宋詞賞析》、吳曉東《二十世紀外國文學》、陳平原《明清散文研究》等等。其他的課還有《古代文學史》《現當代文學史》《藝術概論》《莊騷研究》《先秦文學問題研究》《美學原理》《唐詩選讀》《語言與文化》《明清短篇白話小說研究》《當代文學批評》《電影理論與批評實踐》《中國當代批評理論研究》《小說十家敘事學研究》《現當代文學名著》《當代小說文本分析》《古希臘思想專題》《西方哲學》等。
北大是中國最好的文科院校,也是自由開放的最高學府。能在北大進修中文是我的福分,能聽到那麽多中文係教授的精彩授課是我的運氣。我如饑似渴地聽課,不光聽研究生的課,也選聽本科生的課,隻要跟文學有關,我都洗耳恭聽。不光聽中文課,還聽哲學、美學、心理學、法學、倫理學等。那時我常常早上六點去坐公交車,趕八點鍾的第一堂課,一天四堂大課,晚上還要聽各種學術講座。一天下來,隻有中午能在三教前的麵食排檔邊吃午飯邊休息,下午繼續上課,晚上回家往往快十一點了。這樣的學習勁頭堅持了一年多,後來身體吃不消了,上課精力不集中,聽半堂睡半堂,理論教條漸漸不入我耳,於是我選擇放棄學業精進,專意自由創作。這些都算北大給我的心理衝擊吧。
在燕園學習的三年,我一邊聽課,同步閱讀了許多傳統書目,豐富了我的“自由思想”主張,增強了我的“邊緣意識”。這些書目包括:《六十年代X革命》《同性戀亞文化》《虐戀亞文化》《鐵屋中的呐喊》《47樓207》《火與冰》《校園秘史》《金賽報告》《電影分析》《隱形書寫》《中國鏡像》《根鳥》《國畫》《罪與罰》、昆德拉文集、勞倫斯文集、金庸文集、古龍文集、王小波文集、鬱達夫文集、李敖文集、石康文集、王朔文集、亨利米勒文集、薩德文集、福柯文集、弗洛伊德文集、大江健三郎文集、莎士比亞文集、卡夫卡文集、《蘇菲的世界》《一個紅衛兵的自白》《厚黑學》《美國精神》《性科學與中國傳統性修煉》《顛覆愛欲與文明》《人類性行為》《四大禁書與性文化》《朋友》《孽子》《性史》《墮落》《梅花洞》《癡情誌》《五美緣》《在路上》《荊棘鳥》《錦帳春風》《文賦注釋》《二十世紀荒誕文學》《中國八十年代文學現象》《夢想與塵世》《自由思想史》《中國社會的困惑》《尤利西斯》《品花寶鑒》《局外人》《鼠疫》《唐宋詞選注》《易經圖典》《情感世界》《希臘神話》《南華經》《洛麗塔》《毛澤東詩詞》《我作為社會棄兒的一生》《麥田守望者》《挪威的森林》《小人手記》《老狐狸格言》《世界曆史》《酷兒理論》《怪異理論》《狂人辯詞》《李澤厚學術論文》《鐵蹄下的軍妓》《浮士德》《鏡花緣》《病毒》《算賬》《欲火青春》《遺忘與逃離》……
傳統的人,熱衷自由思想;現代的人,偏好古典情結。讀這些書,我不知道是否教我嬗變成有道德有涵養的人,至少我意誌薄弱、猶豫不決的個性有所改觀。我是一個為了忘卻而讀書的人。所以,我讀了這些書,雖然打破了固有的教條與偏見,但知識的累積依然是負值或無值,因為無用的知識有害於正常的思維,所以我沒有成為一個學者。我是一名浪漫主義文學作家,一名純文學作家,我用我獨特的作品說話,我是一個有邊緣意識的自由作家。
“必須對自己有足夠的自信,才能漠視所有的建議和批評。”小說家希德尼·謝爾頓對開始寫作的自由作家提供兩點開示:1、為了名聲或為了財富而寫作是白癡的想法;2、帶著激情,帶著同情心,帶著責任心去寫作,其他的會隨之而來。“我用了15年的時間才發現我沒有寫作的天分,但是我不能放棄寫作,因為那時我已經太有名了。如果我是一個很糟的作家,那麽太多的人有很糟的品味。”
我在出第五本書《生的偉大》之前是不敢稱自己是作家的,覺得不夠資格,我沒有膽量以四本書不到三千冊的發行量為口實定義自己為什麽樣的作家。我對那些動輒寫點東西就自呼自己為作家詩人的行為嗤之以鼻,不屑一顧。我有自知之明,我離作家的距離尚有一段差距。直到第五本三十萬字大部頭書自行出版和熱銷,得到讀者好評,頗受中青年喜愛,使我有了自信,在下一本書的扉頁,我才定義自己為“自由文人、另類寫者、邊緣作家”。之前,網絡媒體已經有報道稱我為“自由作家”,我很喜歡這一固定稱謂。那麽,我就要以邊緣的立場和姿態,另類的筆觸和觀念,成就自由書寫的生存方式。我是自由作家,我會放下架子,撇開麵子,擺正桌子,坐上椅子,毫無羞澀地大聲叫賣:《生的偉大——我是莊酷四十四》!
有個北大的學生在未名bbs上把我評為“燕園四大民間高手”之一,他這樣描述他見到的“有趣的人,好玩的事”:有一次經過三角地,看到一個神奇的小攤,攤主是一個白淨的青年男子。攤上裹著一圈橫幅,上書“網絡……才子莊酷……簽名售書”。然後就看到他坐在那裏低頭看一本書,搖頭晃腦,如處無人之境,自得其樂。每到看得興起時還會口中念念有詞,大有要揭竿而起之勢。過了幾天,又看到了他和他的小攤,不過這次對麵還坐了另一個人,兩個人交談甚歡。神奇的是,我自始至終都沒有看到他那本要簽要售的大作,還是每次我都去晚了,他的大作已經被搶購一空了?
“有你的支持,我就是一個幸福的人。”我握著讀者的手說。購買我書的讀者大概有幾種情況:一是特別喜歡我的書寫方式,對我文筆的風格特色非常欣賞,推崇備至,能夠讀懂並且理解我表達的生活內容;二是事先並不了解我的人和我的文,一時也把握不住我的文字內涵,但支持我獨力的售書行動,感佩我自強不息、樂觀進取的硬朗精神,於是欣然購書;三是讀者對我的文章並沒有濃厚的興趣,對我的賣書行為也沒有特別的想法,但對我的人頗有好感,希望通過買本書與我結個善緣,交個朋友,這顯然是衝著我的人格魅力來的。這三種情況都是我最理想的讀者群體,是我所樂於接納的。還有幾種情況,讀者出於同情、讚助、施舍等善良願望,在不明就裏的情況下買書;或者是不明真相,衝動買書,跟風買書(看到圍觀的人在買或是被我簽名的行為藝術所吸引),不情願的狀態下買書,慕名前來買書,受北大環境氛圍的蠱惑買書,等等。買與不買都有他們充分的理由,對於作者而言,我可以知道,也可以佯裝不知。對買書的讀者,我表示感謝;對不買的人,我更應該坦然。
我工作一下午,也許這是唯一的收獲。我收拾起地上的書攤,落寞而心安地走上回家的路程。即便明天,即便春天,還是這條路,走得同樣艱辛。我沒有過多的要求,沒有過剩的物質欲望。其實,用不著過分感謝那些買我書的人,也用不著無端怨恨那些不買我書的人。冥冥中自有安排,該我所得的,老天會給我;不該我所有的,早晚會失去。我坐在五九的寒風中,默然地想著這些事,漸漸平息心中的怨氣和憤怒。一無所有是謙虛達不到的境界,無所不有是驕傲達不到的境界。所有凡人必將在一無所有與無所不有之間抉擇自己的生活和命運。
99年10月,東農校報600期向我約稿,我把五月份的日記整理成一篇散文詩《火和冰》,這是我大學以來最後一次在報紙上發表作品,編輯老師是這樣介紹我的:王偉,筆名信恒,係去年畢業的我校經貿學院大學生,他雖身患殘疾,卻以驚人的毅力出版了二本著作——《不悔青春》、《生命特色》。他的事跡被黑龍江日報、黑龍江電視台等新聞媒體多次披露。現在,他在北京大學主修古代文學研究生課程,兼補學本科生課程。他說:“我給自己一個漫長的充電過程,重新塑造自我和人生。”校報600期之際,他寄來新作一篇《火和冰》,以謝母校,以饗讀者。
其實,發表那種豆腐塊、火柴盒式的零星散章已經激不起我多大的興趣,隻是讀到校報仍有自己的文章會感到親切。再有就是大約經過一年半的創作危機時期,我覺得被大學出的20萬字作品掏空了,沒有複寫的激情和材料了,我不得不沉斂下來,厚積薄發。在這個與寫作無關的時期,我隻寫了零散的日記,像樣的成文幾乎沒有。我經曆了一年半的創作危機,在此階段,自我意識畏縮,蔑視一切現實,自嘲一切理想。我不敢再往深裏揭發自己,認為以前所寫的都是自欺,自欺不能帶給我快感。
我必須承認,寫作能帶給我某種亢奮的快感,與其說我選擇了寫作,不如說我選擇了快感。我的寫作屬於生命靈性寫作,那個叫“性”的猙獰魔鬼是其創作的動力。我的所有寫作都與我的性情有千絲萬縷的聯係,都在傳達已被破譯的信息或密碼。我不會寫不被我感知的事物人情,且是深切感動、清醒認知,用最高妙的模糊語言隱喻命定的東西。我的文字裏已沒有了人物和故事,有的隻是生命的空無和虛幻。
2000年十月份,雜誌《第四人稱代詞》總結了我一年半來為數不多的詩歌散文。同年12月24日平安夜,賀迎春幫我執筆,寫作同名中篇小說《第四人稱代詞》,斷續寫作,直到2003年6月24日才最後完成。這是我的第一部實驗小說,6.5萬字竟寫了兩年半(寫《生的偉大》兩個月就12萬字),用上了我在北大學到的各種現代主義表現手法,公式化概念化傾向嚴重,抄襲偽作和鉤沉納新的思路也差強人意。
我不擅長通過理論構造作品,文字與流行因素無關。我的兩萬字單行本《第四人稱代詞》非商業性絕版發行,我正式在封底的照片上題寫“莊酷”的筆名,亦莊亦諧,既傳統又另類,這是後現代思潮對意義的解構、反諷,說明我的思維方式已由古典功利主義走向遊戲化多元。這是一部重作的用勇氣和愛編織而成的青春讀本。
舊版《第四人稱代詞》是莊酷從文十年的信恒文集之第三部,是一本兩萬字的詩文單行本,是一個古典詩人和另類文人合著的純文學作品集,我們都在堅持個人性的書寫方式。這是一個差強人意的文體組合,充滿迷茫和希望,涵蓋了文學樣式的結構性文本範疇。“第四人稱代詞”本身就是喪失神聖與禁忌之後的隱形書寫,是莊酷杜撰的匿名或虛設的義指符號,具有多重象征性和豐富表意性,尤其強調“自由精神”和“快樂原則”。第四人稱代詞可以兼顧多重書寫和內容表達,八十萬字信恒文集六本書的所有“青春寫作,校園文學”的內容與形式都可以包括在其中,文學上的影射和象征都是模糊概念。筆者真誠希望,所有閱讀此書的讀者朋友都能從文本之中發現與己共鳴的思想內核和情感維度,進行閱讀文學作品中屬於自己的二度創作。
《第四人稱代詞》告訴人們,在多種可能性裏,有這樣一種自由的生存,可以這樣快樂地活著,並且是:像人一樣的活著。看看吧朋友,相信你會從青春另類文學鮮活的字裏行間發現你能理解的光明或陰暗。不必大驚小怪,另類並不是異類,隻是另外一種生活而已。
自由是自由人的夢想,快樂是快樂者的渴望。——這是我後大學時代新的座右銘,仿照殺妻的詩人顧成的那句名詩“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證,高尚是高尚者的墓誌銘”而得。我後來到民辦大學作報告賣書,有同學這樣給我進一步解釋:夢想與渴望是他的雙眼,自由和快樂是他的雙翅。是的,我通過自修獲得了彌足珍貴的自由思想,在做事和決動中就很少會違背快樂原則。我願在自由快樂的人生境界中展翅遨遊,不畏縮,亦不亢進。
《第四人稱代詞》的書名標新立異,形式活潑多樣,但是內容卻很傳統。除了古典詩詞、抒情散文,在“大四朝花夕拾”部分還收錄了我大學同學給我的畢業留言,還有張姬嫻老師給我寫的一封信以及《不悔青春》的書評。張老師是我學生時代最難忘記的一位恩師,她對我多方麵的教導影響了我的精神、思想、心靈、情感,是其他老師與教育者無法望其項背的。但是大學畢業後,我就疏於和她聯係,甚至就沒再見過她。心有所感時,我隻能通過讀她的信件來重溫恩師的音容笑貌。
王偉:
你的作品,讀後愕然,一是吃驚於我的孤陋寡聞,二是吃驚於如今的大學生,這是怎麽了?
思考再三,還是談些真實的想法。文學有寫實的一種,可稱之為暴露文學,此等揭露陰暗麵的文章,我不喜歡。如三十年代的鬱達夫的作品,我就不願讀,讀後總給人以沉悶的壓抑之感,活得太沉重。
此類作品,緣於作者的世界觀,它真實但不可愛,坦率但有些過分的憤世嫉俗,表現恰當則可以振聾發聵,表現不當則令人惡心。你的率真脫俗我很欣賞,人總要在某些情況下表現或保存一些赤子之心。但你的筆法由於你的年齡及如今的社會現實,我不想支持你寫這樣的文章。
現在似乎還不是出現魯迅似的人物的年代,雖然生活需要這樣的如福樓拜解剖《包法利夫人》的手術刀,但這刀是很沉重的啊!不是你現在能拿得起來的。我這樣說,無貶低你之意,而是歲月的滄桑給我——一位年長者留下的思想。
生活是有醜惡的一麵,麻木也確是人性的弱點,但清醒也同樣會使人痛苦。年輕人向上的生命力之一是積極、美好,甚至要讓幻想的翅膀在宇宙中奮飛。生活,是多麽的美好!醜惡的存在看多了,會使人消沉,因為它會讓你失去觀察美好事物的興趣。
此文不宜發表,我想如果不做大的改動,也沒人願意發表。況且“卑鄙”二字,形容這等校園內的寢室生活,尚嫌過分,因為這些事離人生中的真正的卑鄙還差一大截兒哩!如果這也算卑鄙的話,這個世界就是卑鄙的海洋了,你還要在這種海洋中翻多少筋鬥才能跳出來?
不僅要敢於直麵人生,還要善於直麵人生,更重要的還要完善或者叫做不要失去自己的本性。因為你是個根基很好的孩子,所以上天才讓你在超於常人的痛苦中磨練自己,沒有痛苦和不幸,何來修成大覺者一說?在另外的意義上,你得天獨厚啊。你會明白我的意思的。
作為寫作素材的收集和生活的積累,可以如此寫去,作為文章發表則不宜。不知你以為如何?
張姬嫻
1998.4.8
出第三本書這年7、8月,爸爸讓我回東北處理原先的房子,路過佳木斯醫學院,最後一次和玄波相見。玄波97年第三次參加高考的結果,用他自己的話說就是,告別了冷冰冰的機器,得以親近熱乎乎的人體。他將成為醫生或者醫學教授,這在我來看是不可能的,但也似乎符合他的性格。我不知道該怎樣評價他的豁達或者細膩,我用那種悲觀的哭法嚇走了曾是我最好的朋友,尋找回來的世界已然不可能。當我再次告別這片生我養我的土地,我竟然沒有絲毫的留戀和傷感。
少年時,我曾經對用自行車帶著我的李偉說:“我們現在是哥們,等我們老了就成爺們啦!”當時他還笑我傻,說:“我們老了也是哥們啊,我們永遠是哥們!”現在,我們這兩個爺們竟至於無話可說了。他也在北京,我們幾乎照不見麵,彼此都沒有什麽重溫友情的渴望。李偉事業有成,娶妻生子,邊雨晴據說仍是單身北漂。也許李偉是無辜的,玄波錯怪了李偉,他不應該把他當作情敵,邊雨晴才是混亂的製造者。但能怪邊雨晴嗎?她也是無心的啊,她並非有意搗亂。我在北京見過李偉,也與邊雨晴通過話,記憶和偏見都是過去的,與現實無關。我大學時給邊雨晴寫了首詩,詩曰:倘春華秋實不差,恰若君心雪烹茶。雲卷雨落聽寒笳,韶光一錯誰識馬。功名倦客天涯,莫爭絕處放晴霞。
放學路上,一個小男孩對另一個小男孩惡狠狠地說:“我要殺你全家,先奸後殺!”這句話嚇出我一身冷汗,讓我至今回想時仍然渾身汗毛倒豎。因為這句話與說話者年齡極不相稱,他才是個不過十來歲的少年啊。由此,我理解了張老師當年讀我作品時的愕然,我的文章總是和我的現實為人不相符,我活得很苦但又不知何苦,更不善於萃取其苦,化成鬱結蒼涼的文字。我的個別文章揭露時弊不過是一種偏激的宣泄而已,所謂的思想性、藝術性、可讀性自然無從談起。從最後一次發表文章《激情燃燒》一年半的時間,我隻連拚帶湊地寫了兩萬字,就是這種苦無處訴、無法訴、無人訴的例證。我的文學創作由於惡性失語而陷入絕境,這是我真正意義上的創作危機。從形式上看創作危機不屬於精神危機,但導致創作發生危機的因素卻是精神方麵的,所以歸根結底創作危機仍屬於我十大精神危機範疇。
在這危險的精神危機階段,我感覺自己始終處於一種魔怔的狀態,被內心的激情所累,被低級的欲望驅使,鬼使神差,想要把握而不能,正要把握而不敢。在小時與江表哥大民表哥同眠,我睡不著覺在炕上翻滾,聽身體左邊的江表哥磨牙,聽身體右邊的大民表哥打呼嚕。我想起媽媽常說的話:“小子咬牙恨學堂,姑娘咬牙恨爹娘。”果然,江表哥不愛學習,到處惹事生非,讓姑姑愁白了頭發,愁老了麵容。姑姑家的莫愁牌洗衣機洗不盡姑姑的煩惱,淘不完江表哥的仇恨。我又失眠了,越想越精神,越想越興奮,索性立身坐起,爬到大民表哥的腳側,用呼吸和唇吻挑逗他的大腳。我做得異常開心,激動莫名,民表哥卻依舊鼾聲如雷,如在夢裏。第二天他揭露了我的“頑皮”,這就是我少年固有的卓特的“頑劣”惡趣。
卓特的我說英文名字帶洋腔洋調,讓江表哥長有一臉粉刺的皮膚增添許多褶皺。他在笑我的頑皮,但並不了解我的頑劣。我曾趁他不在家的時候虐待他喜愛的黑貓,這隻貓通體黢黑,隻有眼睛是亮的,像一個黑夜的精靈,又像一個魔鬼的使者,晝伏夜出。我一把抓住這隻黑暗的胎記,一手按住它的脖子,一手拿起獸醫用的粗針管,往可憐無助的黑貓身上狠紮數針。我看到它的黑毛脫落一些,輕飄飄地沾在被服上,紅色血水應該已經滲出皮毛,它的那雙晶亮的眼睛眯成細線。我沒看到血,我鬆開了抓住它脖子的那隻罪惡的手,眼看它負傷逃竄。從此,我背負一生的罪惡,因為快樂的變態的虐貓行為而終生懺悔。“我說我懺悔了,請你不要相信。”原諒我,黑貓,暗夜的精靈,我向你懺悔了。
基督聖徒武錦維給我的畢業留言是:生活,與誰都一樣地不易,請拿出你健康的心靈,展示給這可悲的世界。
一時間,我記起了那本丟失的留言薄,連同上麵丟失的話語,驟然間想起,也許忽略了名姓。是愛人麽,是朋友麽?是青春珍貴的記憶,還是激發虛榮心的垃圾?是無謂回憶的感傷,還是胸際不泯的情愫。是也不是,我把零碎的話兒一一拾起,成就朝花夕拾的大學印記——
如果你願意,請模仿我的真誠,帶點熱情和善意,寫下你內心深處的語言,或褒或貶,或珍惜眷顧,或不屑一顧,我都感謝並珍存,以懷念最初。
我們從三江平原走來,帶著我們的真誠,我們的質樸,去體味人生的真諦。歲月匆匆,轉瞬即逝,唯有真情永在。讓我們去感謝生命,創造我們的“生命特色”,無愧於“不悔的青春”。
大學四年匆匆而過,做為同室兄弟,在此離別之際,心中有無數的言語,但卻又無從談起。在這本小小的留言冊上,真的不知該留下什麽樣的話語,我但願我們永遠是好兄弟。
四年的時間匆匆而過,周圍的世界悄悄變化,如果時間會停止,如果世界會變小,我們的情誼也將永遠不變!祝:好運!
漫長而又短暫的四年讓我們彼此相知,欣賞你的才華,佩服你的能力,更讚賞你豁達的人生觀。人生本來就是一種巧合,巧合便不會永久。祝願你在未來的人生道路上一帆風順!
“真正的朋友之間不需要太多的語言和形式,說是一種坦白,不說恪守一份默契;做是一種聲明,不做回歸一份隨緣。我們要一起同行的日子已不長,唯願共同走過的無悔歲月,總會擁有一份鄭重的虔誠,一份平實的感動。”
我總想,人的生命就是劃過夜空的流星,雖短暫但卻美麗;當我的流星匆匆掠過天空的時候,很高興有與你相交的軌跡。所以我將象記住我自己的名字一樣記住你。王偉,祝你好運!
我欽佩那屹立在海邊的岩石,它勇敢地迎接海浪的衝刷。王偉,你就是那岩石,幾經生活浪潮的擊打,始終如此坦然,如此挺拔。希望你能永遠保持這種真我風采!
你的文章抒發了你做人的原則,看待事物的角度與獨特的感悟,所謂“文如其人”是也!我對你最先的了解是從那直抒胸臆的字裏行間開始的,你豁達的性格,執著的追求,充滿韌性的態度深深的感動著我,我為有你這樣的一位同窗四載的同學而驕傲!願你的笑容,善良一直伴隨著你,構築成一道風景,灑脫如你,淡泊如你,快樂如你……
請不要流連春的暖意,請不要眷顧秋的收獲,請不要憐惜冬的純淨,請不要拒絕夏日的陽光。我們所走過的歲月,充滿了太多的彷徨和失意,刻意憂傷和少年老成恰巧失去了青春原本的顏色。青春應該是一段追逐陽光的日子。沒有經曆過冰天雪地的人是不容易體會得到陽光的溫馨。而往往,我們所渴望的陽光可遇而不可求,時常躲藏在陰霾裏。那麽,年輕的我們就去用雙手、用眼睛、用心靈去體會,去創造那份精神的陽光吧!走在旭日裏,伴著豔陽行,踏著夕陽歸!祝福你的生活裏永遠充滿陽光和歡笑!執著的追求你所夢想的人生!
這個世上有天分的人很多,但隻有在時光的流逝中耐心地將自己的天份打磨成才能的人,才會成功。這份耐心裏正包含著:從不絕望,從不放棄,絕不怨天尤人的精神與品質!
當上帝向你關了所有的門,還會給你留下一扇窗。願:擁有文人的才情,而不流於文人的偏激。
Yesterday 相識的那個初秋,去體會你帶給我的感動,自尊 自信 自強,這是我頭腦中你的模樣 Today 相知的四個春秋 走進你的真誠與豁達 你樸素的言談給人以巨大的力量 很容易與你形成一種默契 Future 未來的日子 我會常常翻閱對你的記憶——感受美好,祝福永久,期待無限。
歲月的流逝,帶來智慧的增長和人生經驗的積累,這是人生的紀念碑。願你把握自己,不斷進取,不斷增長聰明才智。我的心在懷念,在呼喊:懷念那患難之中相濡以沫的友誼,呼喊著人與人之間真摯的愛和至高的美。結識新朋友的同時,別忘了老朋友!所謂“朋友”,我想就是每當天寒地凍的時候,心裏想起來叫我有一絲暖意的人。願你在人生的道路上:“自強不息”、“三思而行”。
天下無不散之筵席,人生難免有別離的時候,今後的路要靠你的雙腳,靠你內心的信念,一步步地走過驛站,走過風雨,走向心中那開滿鮮花的地方。
時光的流水中,本來沒有圍牆,已經經曆的和即將來臨的,雨滴般從天而降。還記得你正襟而坐簽名售書時孩子般燦爛的笑。多年以後,當你找到適合自己的支點,撐起屬於你的“地球”時,相信這笑會更加燦爛,更加自信。我們踏著夢的波痕浸過的石階即將走向遠方,祈願你心深處:好花常開!好景常在!從而好文常刊!
讀王偉《生命特色》有感:用詞準確達意,文筆雋永深邃,感情真摯無偽,構思獨具匠心。左列鍾銘右傍書,人間隨處有乘除。知天命而盡人事,願你始終保持真我風采。
有幸與你成為同班同學共同走過四年的大學生活,你帶給我許多感動,成為記憶中別樣的風景。一個人,不能得到所有人的認可,秉著心中那盞明燈,走出自己的人生之路,太陽升起時,我們共同擁有一個嶄新的明天。無論成敗,活出真正的自我,塑造自己瀟灑的人生!
人生苦短,過客匆匆,有幸在這樣一個驛站,結識了獨特的你。生命本身就是不完滿的,而恰是這樣的缺憾才使我們永遠充滿希望,永遠希翼未來,一種缺憾也同時會塑造一種深刻的美。生命由此而更真實、更豐富、更成熟。一切正在遠去,一切又都正在近來。世界變遷,莫將夢想跌落於歲月的塵埃中。飄搖人間,願君踏歌而行,以出世之精神,做入世之事,而尋覓到你的真正的生命特色!
在我書房的書桌上,玻璃板下壓著我的名片和照片,我的人和我的名都在“玻璃”的製壓下,苟延殘喘,終身無名。我的北大同學王一良試圖說服我,放棄墮落成性的“頑固”念頭,不要頑皮,不要頑劣,不要頑固。我從不想在欲望麵前低過頭失過手,卻在王一良跟前低過頭、失過手。我和王一良在北大的校園裏一再錯過,錯過了就甭想再把握機會,成全俗世的欲望。
我錯失的朋友王一良在《第四人稱代詞》序言裏用古文寫道:
是年仲夏某夕,與信恒君會於未名湖畔,時柳色蔥蘢,楊花漫舞。清風南來,徐徐有幽芳之氣;夕陽西下,悠悠露惜別之情。湖畔青岩,其入者,與水相溶相浴,其身自淨;其出者,與人相親相近,其氣自清。立於其上,波光粼粼,水聲細細。與君抵掌而談,於時,於世,於情,於理,於文,於學;皆肆口而發,無複羈絆,或同,或錯,或疑,或惑,或憤,或激。於釋懷處,則長笑而擊掌,路人為之駐足,而我自依然;於無奈處,則籲聲而長歎,良久默然,唯足下水石相激,或為謔弄而未可知也。
君之為人,身殘誌堅。誓以文學經生,寬容處世,凡二十又五年,未嚐殆也!我嚐撰句贈之曰:“休言襤褸無顏色,骨氣崢嶸自含香”,或謂切矣。其文則閎中肆外,堂廡廣大,語博而精深,情真而意切。或謂之以狂,或謂之以肆,或謂之以獨,或謂之以另。我獨拈一“真”字以出之,何哉?凡其作者,或短小精悍,或大製長篇,或思,或審,或嚴,或謔,皆以真情而出之,全心以付之,未敢有作弄文飾之舉,故能溢之以情而動之以情,人所感也!是矣。
君嚐歎曰:“素感童心未泯,而身心日覺沉重。”每度其語,憶往昔初識,君之孩童之態猶然入目,或可知焉!而天意機巧,世事紛紜,先自損其身,複以窮其心者,何哉?或曰:“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或曰:“詩先窮而後工者,可也”——我意茫然!臆上之為公者,乏之以形而益之以神;不公者,損之以形而勞之以神,或然?或否?——嗚呼!我獨望君之以康健也!慰哉!
君邀我同撰此集,並屬予作序,贅語如此。是為序。
六月,我和王一良在通往未名湖的甬道上流連,漫看錯失的風景,思索將逝的青春歲月。這一年,我26歲。我不再是摳摳搜搜的生活狀態,暴食是我通向幸福的第一美德,隻要能把腸胃不定時地填飽,我將無所畏懼。來湖邊散步前,我請王一良在家園餐廳二樓吃飯,暴飲暴食,隻為了感謝他昨晚為我踩背。在他的宿舍,我趴在雙人床的涼席上,光著脊梁,感受王一良右腳底的溫度。為了阻止我左手不自覺地顫動,他的左腳踩在我的左胳膊上,氣味氤氳,房間裏充斥淡淡的清臭。他的左腳踩住我的左臂,右腳在我後背來來回回踩踏,像一個炙熱的熨鬥,烙平我崎嶇不平的瘦骨身軀。我被他腳踩腳碾過的地方一片通紅,他流了許多汗,汗水沿著他的大腿流淌在我的脖頸上。我拿他的毛巾擦汗,他的毛巾的絨線裏有他襪子的味道。
我和王一良在甬道上行走,這條甬道不同於我的母校籃球場東邊的甬道,這條更曲徑通幽一些,而母校那條則是筆直得出奇,沒有彎路,兩邊的垂柳和白楊並不如這條那般參差錯落,形態婀娜。那條甬道沒有土山環襯,不通向什麽湖區,沒有鍾亭和塑像,簡簡單單就是一條幾米來寬的水泥甬道。在這條道上,我和水蘊梅邂逅多次,流連忘返,我給她講我們男生黑暗的故事:錢龍是個碎嘴子,他總和小衛一起嚼舌根,說王風就是個胎裏壞,史強就愛翻小腸,所以他們都不能圓成別人,我大學中的四個朋友都最終和我不歡而散,他們都毀了我友誼幻想的天長地久。
我和王一良走在甬道上,他走得和昨天晚上一樣慢,就像還在我背上原地踏步。我跟這個河北人講我們東北人的野蠻故事。我生活中的第一個朋友祖籍四川,不是地道的東北人,但同樣精壯彪悍,野性十足。他說過一個事情,為了表示確有其事,不是吹牛撒謊,便說“兒唬、孫唬”這類賭咒發誓的東北話,意思是如果他說得不屬實,就是兒子、孫子。“真事兒?”“兒唬!”“快拉倒吧,說得跟真事似的。”“孫唬!”這就算說到家了,兒子才唬你呢,孫子唬弄你!有二賴子對我哥們說,那我也不信,你都唬弄我多少回了,你都做過我多少兒子孫子了,沒臉沒皮的貨。我朋友仍和二賴子兒唬孫唬地掰扯不清,隻有我在一旁信以為真。
2001年7—8月,畢業後第二次回東北,我又見到了生命中的第一個朋友。我和保定府的狗腿子王一良反複提及他,為著祭奠我們曾經擁有、永不再來的童年,並祝願曾經是孩子的我們青春不老,保持一顆純真的心,擁有甜美的微笑,孩童般的皮膚,無憂無慮的生活狀態,對未來抱有憧憬和幻想……
小民是我穿開襠褲時的夥伴,我們兩家由鄰居而成哥們,有近三十年的交情了。這次我回東北在農場隻呆了七天,唯一巧遇的朋友就是小民。我願把人生中的某些多次巧合稱作緣分,我哥倆就是有緣啊!我想起許多他帶我一起玩的事:那是86年隆冬,我家剛從山東撤回,重新在二分場置家,小民又見到我十分高興,還裝作無所謂的樣子,可第二天再見我時再也掩飾不住,激動地把我抱了起來!他用爬犁在雪道上來回拉著我玩,有時還和我練練拳擊,經常與我開開玩笑。我還記起他晚自習後幫人打架遇上了我,怕傷著我故意繞開的事;想起他高考複讀我給他補充營養品的事,盡管他五大三粗根本就不需要;想起我過生日邀他來家吃飯,他借故去趟商店買來日記本作為禮物送與我;想起我們間斷的重逢不斷的會麵,想起他成家後仍能與我再次杯酒解意……他是我生命中第一好友,從我在繈褓裏逗我玩到現在,我已經是別人的四哥了,長我兩歲的他仍然是我的小民哥。他也在短信回複裏稱我是他最有出息的好弟弟!我想,這已經夠了!節物風光不相待,桑田碧海須臾改。不能等待,已然更改,小民可否看到我寫出個大大的世界來;勝地不常,盛筵難再,小民能否在文字中讀出我的癡,我的愛……
錯過是我的愛情詞典裏最常用的詞匯,也是唯一精準的詞匯。83次錯過,每一次都有名有姓,刻骨銘心。我一直是個情人,是個不折不扣的玩火者。我說我是個情人,是說我是那83個人的情人,他們並不把我當情人。我把他們當作情人,跟他們無關。他們在做著各種各樣他們自己的事,與我無關,我不知情。每玩一次火,我就燒毀一個情人。他們和我的愛情擦肩而過。錯過是我愛情的選擇,也是結果。我是玩火的情人,最終浴火自焚。83具屍體是我心裏的墓地,他們不會給我收屍,他們漂泊的魂靈隻在半夢半醒中,與我稱之為愛情的東西,一再錯過。
最後一次錯過我的愛,是用一種屈辱的儀式告別六年的苦愛絕戀,從此天各一方,無牽無掛。酷愛的連寫拚音就是快,酷愛性就能得到痛快,性是幽靈,是魔王,是暴君,是創作《另類愛情的癡情告白》《絕愛冬季》《北大中關園137號》《再見了就別再見》的原動力。從大學就開始醞釀寫長篇自傳體小說,十多年後才真正動筆。這八年就是一個學徒時期,完成了八本書的積累之後,我才為自傳《生的偉大》的寫作做好了準備。
畢業後的寫作以年為時間單位,文學生命是我的生活前途,生命文學是我的創作歸宿。我發誓要寫一部偉大的書,使讀到它的讀者得到提升、震撼、感化或安慰。文學的任務是展示生活,展示自己經曆的生活和你夢想經曆的生活。通過書寫你的人生經驗、感受、思想、情感,進行鞭辟入裏的人性分析,韌性表達生命的願望,以理性化與情感性的二維方式進行人性自省,精神自虐,拷問靈魂,鍛造心誌。我在寫作中體證最後的瘋狂,將和諧的希望與反抗的力量凝聚在沉默的文字中。
最後一次和王風、小衛喝啤酒,我們之間已經沒有幾句共同語言,他們說他們的,我吃我的,雖同在一桌,好像彼此並沒有關係。小衛不再像在大學時那樣細心地照料我吃飯,我的碗裏經常沒有東西了,他記不得給我夾菜。我的杯裏空了,也沒人給我倒酒。我索性猛地拿起酒瓶,仰起脖子往嘴裏灌,沒人在意我的抗議行為。他倆依舊談笑風生,與我無關。他們根本不是在接待老同學老朋友,而是吃飯時順便拉來一個客人,我甚至連陌生人都不如,因為他們根本就不會跟我客套。小衛的冷淡,王風的無心,讓我飯沒吃飽,酒沒喝好,我悻怏怏地跟著他倆後頭,回到了他們的樓房租住處。這裏除了王風小衛,還有幾個小夥子跟他倆合夥搭住,他們好像很熟的樣子,說笑無忌。再熟熟得過我們四年的舍友嗎?畢業才兩年啊,怎麽就……我坐在電腦前思考著,沒有付出純粹的友情,還要求得別人真誠的友誼,這是霸道的。我想我是想明白了,所以一宿未睡,整整一個晚上獨自呆坐在虛擬的網絡前,第二天一大早我就走掉了,不想再回頭。
我無處回頭,沒有機會,是自己不給自己機會。昏昏沉沉地,我返回了母校,找到學弟金亮那裏,倒頭就睡,在夢裏總結畢業兩年的泛大學生活。青春離場,感情不在場,文學怯場,我發展著自己失眠、暴食、墮落的三大“傳統”美德,最後,美德退場。
記得少年的我不怎麽愛學語文,我連語文的基本意思都搞不懂,老師壓根就沒講。雖然這樣,我學習語文的態度還是挺認真的,勤翻詞典,在查詞的時候非常注意詞條下的各個義項,有意識地去記所翻到的詞匯的本義、引申義、轉借義、比喻義,這為我日後的寫作在遣詞造句方麵打下堅實的基礎。我不想成為那類關注狗更甚於關注人的作家,以文學朝聖者的麵目唬人,用典雅的詞句造就語言的空陳述,寫淫濫的情感生活。《紅字》的作者霍桑在他的文學筆記中記道:有個人從十五歲到三十五歲,讓一條蛇呆在他的肚子裏,由他飼養,而這條蛇一直在痛苦地折磨他。
肚內毒蛇折磨我的時候,我開始沉迷於網絡,在虛擬的世界中自我陶醉,安撫內在的情感窒息和精神疼痛。迷戀上網的一大好處是,鍛煉了我的應用能力和打字速度。在沒學會用電腦之前,所有的文字都必須兩個手抱筆使力寫出,長年累月,我的中指一側磨成硬繭,這樣寫出的字常常讓人難以辨認,尤其左右結構的字常常分家,一個字讓人看成兩個。用電腦寫作就可以解決這樣的問題,盡管慢點,但避免了很多麻煩。一開始我並不習慣坐在電腦屏幕前構思寫作,總是找不到感覺,不比拿支筆枯坐在桌上的一張白紙前那樣文思泉湧,文采斐然。後來漸漸習慣了無手稿電腦寫作,似乎這就毀掉了文字犯罪的證據。我認為這一時期的創作,著眼於內心隱秘的鉤沉和發泄,這種粗暴的身體欲望寫作,無異於犯罪。
對於我這個作惡多端、罪孽深重的人,佛祖應該給與我更多、更深、更重的報應,可是佛祖卻慈悲為懷,對我略施懲戒,希望我能提早回頭,自行醒悟。可是我執迷不悟、死不悔改,所以我得了一種叫白色念珠菌感染的口業病,這種病導致滿口惡瘡,舌苔不適,喪失味覺,食不甘味。我在口腔醫院看病,不聽專家大夫的叮囑,在病還沒好利索的情況下擅自停藥,導致病情複發、加重,又重新化驗、開藥,多交了醫藥費不說,自己給自己延長了痛苦。半年後,我的疾病痊愈。我接著增加附贅懸疣,做牙齒正畸,企圖徹底解決牙痛不止和複發性口炎的雙重痛苦。這又是一個噩夢般的受刑過程,刑具就是貼在牙上的金屬片和綁在貼片上的金屬絲。上刑具是經過自己的同意而由醫生給上的,這真叫自討苦吃!口腔疾患是一種業報,作業根由我心裏明了。我自找地獄受苦刑罰,仍不改執著的精神,倔強的性格。結果就是,我執著地加倍受苦,我倔強地堅持受罰。
多年後,我把我的一部分經曆和一部分感受,講給我的新知金亮學弟聽,他聽懂了一部分,也忽略了一部分。我們交往的開始正是源於這樣或那樣的一部分。那時我在上大四,剛出完第一本書不久,正是春風得意又心緒落寞的時候。金亮和我同在一個學院,比我小兩屆,早就聽說過我這個聞名校園的師哥。我還沒有離校,我的故事已經成為傳說。金亮對我這個學長很尊敬,見麵時總看他一臉陽光燦爛的樣子,挺直胸膛,立正稍息,對我鄭重地說一句:“王偉同學,你好!”可我根本就不認識他,更叫不上他的名字,隻能生硬地回一句“你好”,給他一個明朗的微笑。後來聽說了他的一些事,他是葉莉婭任班主任那個班上的優秀學生,拿一等獎學金,擅跳現代舞,是一個積極上進的陽光大男孩。
見麵的次數多了,金亮依然那般虔敬地問候我,我開始喜歡上這個朝氣蓬勃的小夥子,我應該有這樣開朗的朋友才對,我說過我大學的交友是相當失敗的。但是我們多在圖書館前的花壇甬道上或者寢室樓道裏匆匆會麵,來不及進一步多談,所以一直保持神交狀態。直到1999年6月11日,一個畢業生開個人演唱會,邀請我去作為嘉賓朗誦作品,我和金亮的友誼才正式開始。表演前我在後台醞釀情緒,碰到來做伴舞的金亮,我對他說:“等會兒我上台你能不能扶我一把,我一個人拿著話筒說話也不方便。”金亮很認真地聽我說出請求,滿口答應,說等他表演完我節目之前的舞蹈就來幫我。
那一夜,我們聽到了相同的激情喝彩,掌聲如雷鳴一般。金亮就在我的右側,一手扶著我的胳膊,一手幫我擎著話筒。他目不轉睛地注視著我,神情專注地聽我朗誦:涉世之初,人生的每一種際遇都是一次機會,生活的每一種磨難都是一次考驗。在機會中創造希望,在考驗裏選擇堅強。往來之中,善良的人們以友好的態度讓我們享受公正的待遇,免去我們許多浮躁與無奈,即使美麗與真善並非連續的永恒,應該知道,一切心物的助力都是冥冥中自有的安排,所以,感謝生命……
我朗誦自己的得意之作《感謝生命》,激情澎湃,大汗淋漓,我投入的狀態和堅強的姿態感染了整個體育館內所有的人,包括近在咫尺的金亮兄弟。從那以後,我們就成了好朋友,在臨近絕望的日子裏,我獲得了最後的友誼。我要送給金亮我寫的兩本書,表達我獲得這份友誼的快樂心情,也希望他能從我的文字中感受到我的真誠和豁達。金亮卻用婉曲的的方式把書錢塞給了我,他要做我最好的朋友,更要先成為我最忠實的讀者。在他那裏,惠存了我踏入文學路之後的創作清單,它是最完整的。
晾在夏日午後陽光裏的被子總是沾染上陽光的味道,可是畢業前我丟失了我的那床跟了我四年的被子,連同那種無法形容的陽光的味道。我把找來替換的舊被子,學著媽媽教我的樣子,從頭卷起,翻成三折,一直卷到腳的位置,這樣頭、腳分置,被頭卷在裏麵,不被腳汙染,很科學,很衛生。我喜歡這樣一骨碌地卷被子,將所有往事,從頭開始,統統卷進裏麵,打包郵寄,不留結尾,寄語明朝的黑夜與白天。當金亮師弟送我踏上別離的火車,我的心上不曾有一絲留戀,因為我知道,我夙願未了,還會與這個城市再度重逢。
畢業後一年,我又回到哈市。那是個陰雨天氣,雷聲陣陣。城市的雷聲如炮竹一聲巨響,一點舊時雷雨的感覺都沒有。舊時的雷是沉悶轟鳴的,給人以恐怖的肅殺氛圍,不是像今天這樣直來直去,一點死亡的預兆都不給人留。我不喜歡城市打雷的效果,我懷念舊時在農場聽到的雷聲,那更有天怒人怨的啟示味道,可讓人領悟天人合一的境界。
分別一年後我又見到金亮,他健康而充滿青春之美的身形又出現在我的麵前。他的微笑是帶有音響和光華的,那是全世界通用的人性語言。在這個陰雲霏霏的雨天,我們一起在熟悉的都市流浪,像風一樣過不留痕,像雨一樣親吻大地。我和金亮在國貿中心,在秋林大廈,在中央大街,在斯大林公園,在友誼門下,凝望著鬆花江南岸的繁華和北岸的蕭索,沉重的話題戛然停留在腦際:70多名幼兒死於炎症,礦工遇難,飛機失事,手足口病,雪災地震,有多少鮮活的生命瞬間消失,生命的苦難永無休止,雨水能洗淨這個悲慘的世界。
那一夜我們沒有返回學校,就在火車站附近一幢建築物的屋簷底下避雨,我給金亮講我現在回想起的過去的事情。我在山東上學那兩年,有一個老人給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她是我爺爺的弟媳婦,八十多歲了,我們都叫她大媽媽。在我爺爺之前,我們王家都是幾輩單傳,香火的延續著實不易。到了我祖爺祖奶那裏,情況有所改變,他們生了兩個兒子,我爺爺就是他們的老二。我爺爺兩歲的時候就失去了父親,我祖奶帶著兩個兒子靠紡線為生,艱難地過著窮苦的日子。我爺爺過世以後,他那一輩僅剩的人就是大媽媽了,她也生了兩個兒子,其中一個是和我一樣的殘疾人,我叫他二大爺。我們老王家一輩一個殘疾人,也算祖業的遺留問題了。我怎麽就這麽倒黴,堂兄弟一大堆,唯獨把曆史問題加害在我的身上。
大媽媽和我的祖奶一樣,都是慈祥、堅韌的老人,她們都是最傳統、最典型的中國女人,經曆過超絕的苦難,沒享過富足的清福。麵對苦難,她們那麽平淡地擔當起來;沒有幸福,她們也不抱怨。她們要做的就是盡可能的去生活,養兒育女,辛苦操持。辛苦,勞苦,困苦,愁苦,什麽苦沒吃過,可是她們並不覺得命苦。生活原本就是這樣,要坦然地承受苦難,人們能做的就是盡力而為。我的大媽媽,我在她的身邊享受到了陌生已久的兒孫之樂,我逗她開心或惹她生氣都是一種幸福啊,幸福就是看著她笑開了花,或者佯怒的表情聽不到訓斥。我的八十多歲的大媽媽,終於壽終正寢,一世苦難便成為一生幸福。
金亮兄弟安靜地聽著我娓娓講述,不插一語,隻是用胳膊緊緊擁著我。
雨幕飄灑,在暗黃的燈光下霧化了周圍的景致,風雨之聲和著霧化了的沉重心事,教人怫然不悅或者蒼涼一笑,會心會情,都是此情此景。大媽媽離世之時我並不在場,聞聽噩耗,我透過遙遠的時空竟然看到她平躺在老屋的土炕上的景象,她那麽安靜地躺著,臉上似乎還帶著清楚的笑容,那笑容穿越時空正和我無聲地對話。那高高的土炕現在我能很輕鬆地爬上去了吧,我已長高長大,不會再爬到炕上撕破窗欞上的白紙,我嫌老屋總是煙霧彌漫,白紙遮住了透不進來的陽光。我的老媽媽躺在土炕上,不再滿臉堆笑地看著我撕壞她的窗紙,我決定用聲音叫醒她觀看我的惡作劇,可是我做不到。那麽就讓我試著用文字喚醒她吧,文字裏充滿瘋狂符咒,能牽引住一個善良的靈魂。
善良的人把多餘剩下的大米用以飼鳥,不供他人,這是自詡城裏人的刻薄媽媽所做的義舉,難道鳥比人更重要嗎?媽媽老是詛咒死去多年的奶奶,說她活著的時候是個惡婆婆,經常拉起窗簾在爸爸麵前告媽媽的黑狀,聯合爸爸一起虐待她,就連我的姑姑也不是什麽好東西。媽媽把王氏家族成員比喻成破機器爛零件,我毫無根據地聽信媽媽的賭咒,因為我依賴媽媽,同情媽媽,愛媽媽。我對奶奶沒有什麽好印象,關於她的影象都是來自別人的傳說。奶奶生養了八個兒女,我有三個大爺三個姑姑一個叔,我爸行四,我媽就被家族成員稱為四嬸、四妗子、四大娘。我媽自恃是北京來的知青,盡管連初中都沒畢業,但一樣瞧不起農村人,惡毒地說他們是地溝裏爬出來的。媽媽的毒咒遠不止這些,粗俗,卑微,下賤,駭人聽聞。爸爸總是容忍媽媽的賭咒發誓,因為媽媽侍奉公婆說一不二,操持家務井井有條,相夫教子百裏挑一,忙裏忙外循規蹈矩,是我家不容置疑的一把手,爸爸在河東獅吼之威懾下唯唯諾諾,並不有失男人本色、丈夫原則。這也是我們老王家陰盛陽衰的自古傳統,從我祖奶、奶奶,到媽媽、姐姐,她們都是絕對的女強人,巾幗不讓須眉。爸爸這條老須眉晚年覺悟,媽媽是他忠誠勤良的賢內助,他對媽媽脾氣暴躁、性情古怪、胡攪蠻纏、無理取鬧的一麵之忍讓是出於真心、發自肺腑的。媽媽手上的金鎦子、大鑽戒,脖上的金鏈子、玉佛爺,都是爸爸給買的,獎勵媽媽的含辛茹苦,鞠躬盡瘁。
我唾沫星子四濺,眼淚汗水橫飛,終於給金亮講完了感天動地、驚神泣鬼的家族史。我枕著他那雙青春健美的大腿昏然睡去,在夢中兀自喃喃低語,我要忘記媽媽冰冷的眼神,以溫情的語氣嘲笑姐姐漠不關心她那可憐的殘廢弟弟。我累了,累得忘卻了所有的恩典與仇恨。金亮說我在睡夢中笑了,笑得天真無邪,像個孩子。昆德拉在《笑忘錄》裏說:“回憶不是對遺忘的否定,它是遺忘的一種形式。”我曾經惡讀昆德拉文集,惑無所獲,但已學會把遺忘留給回憶。
歲月更替,繼續前行。回顧走讀歲月,我在北大進修中文,是一個轉型期,由學生向社會人轉化,其間充滿內憂外患。舊的道德倫理,新的思想文化,充斥在作為人的生存困境中。這是一個混亂的時期,看不到前途,尋不見光亮。欲望製造一個“黑暗時代”,真實的動機被不自然地隱蔽,穿過文字的密林看那富麗堂皇的亭閣,無法杜絕的主觀滲透,依然含而不露。我以隱退的姿態閱讀“自然聖經”,靜呈奧義,靜觀則萬物皆能自得。為一個怨毒而卑微的生命找魂:“學會忍耐,不可自憐。”靈魂自省,心智自覺的工作遠未完成,翻個性、人性的底牌看,厚顏無恥,慘重失敗,一片空白。
2002年7月,我象征性結束走讀北大的生活,校園被又一次清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