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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疼痛的心靈煉獄

  距香港回歸還有4天。距遊子回歸還有24天。關於國恥民恨我早已淡漠,臨近泯恥雪恨的日子,一時間也激起自己的沸騰熱血,並藉此成文《謳歌夏季》,點出七月的回歸是回歸的七月謳歌的主題,算是與吾民同慶了。

  牙疼,鑽心地疼!我的牙齒不好,七扭八歪,從小到大,受盡牙疼的荼毒。牙周鼓膿,牙髓發炎,牙根裏像有根針似的,一跳一跳的疼。持續的疼痛讓我下定決心到醫院裏拔牙,可是技術不高的大夫怕控製不好我隨時都要顫動的身體,他們不敢給我拔牙。我隻有一大把一大把地吃藥,消炎藥,止疼藥,瀉火藥,我簡直成了個藥罐子。牙齒的疼痛讓我整宿地失眠,坐臥不安,心緒不寧。我睡不好覺時強迫自己看巴爾紮克的現實主義長篇巨著《幻滅》,所獲無多。讀書讀不明白,不知所雲,不求一解,不能獲其意或者被感動。可是我還逼迫自己將它讀完,因為這是名著,《幻滅》這個題目也與我的某種心境相符。身體的痛感讓我一下失去了所有的生活樂趣,不再執著於發現真意、表現情趣,這就是人生的幻滅吧。

  讀完《幻滅》,我開始複習功課查看筆記。我的課堂筆記有一些特殊的字,別人是弄不明白的,這是我便於速記的獨創。我用一個字的偏旁加上另一個子的部首,將一個詞合並成一個“字”:國際就寫成口裏一個示字,銀行就寫成金字旁加丂。這樣獨創的組合字很多,還有不少簡稱、縮寫,這些方法保證了我記課堂筆記的速度。當然,我的筆記也隻有我能看懂,別人要看必須先跟我學會翻譯。我異想天開,找到教我的老師,問我考試時能否也這般答題,讓老師猜字玩,也虧我能想得出。可是,出乎我的意料,個別老師竟然同意了。那個獨臂教授笑著對我說:“隻要你能把卷子答滿,別空著題目,就行。”我得寸進尺地問:“那我萬一不會答呢?”我說的也是實情,一些會計實務方麵的題目不是單靠背誦就能行的,還有計算、技巧什麽的,我沒好好聽課肯定不會。麵對這種題目,我想要不空著,想要多寫點都難。獨臂教授的一句話讓我徹底有底了:“你會寫詩嗎?”

  有了老師不抓我不考的保證,這一陣學習情況有好轉,能完成一定量的複習任務,亂了的心神也安定了許多。魔影飄忽時,轉移是一種有效的避邪方式,我別無選擇,爭取嚐試著擠入強者的行列,做不自信的努力。我在學業上一向以自信的強者身份嚇人,但是現在卻淡漠了爭的激情和取的意誌,僅在被迫的安排和要求下,學一點應酬的知識,做一些正經的事情,略見效果和顏色,便心有所喜,更生動力以支持強者的生存意誌,做青春無悔的履曆。外來的壓力與繁複應當歸咎於自已,因為沒有清心寡欲的性,沒有超然物外的心。名牽利誘,意亂情迷,皆由心性不能戒持,犯貪犯妄。在物欲橫流的當代社會,能不犯貪與癡的人真是風毛麟角。虛情假意、虛名浮利時時困擾著人們,使人們煩躁與惶惑,在真正的大悲哀中度其一生,蠅營狗苟,追腥逐臭,至死方休。似乎隻有深夜中的自我才顯得真實與超拔,亦可有些妄念俱滅,神采飛揚。但情理難逃,所以我還算不上個強者,無論體格上還是人格上。我應細細品味弱者的失敗,那往往由於缺乏自己的定見,更缺乏堅持定見的信心和毅力。盲目無知的一代人的信念和激情已被怎樣的異化了,墮落與毀滅將是他們的終極歸宿。醜哉,中國少年!悲哉,中國少年!

  一腔熱血勤珍重,灑去猶能化碧濤。我應該更忠於事實,而不必忠於社會規定的“真理”,所以我要借用魯迅先生嘻笑怒罵的辛辣文字哀自己不幸怒世人不爭,或許別人會誤解和拒絕這種病態的表達和狂態的表現,我卻要堅持獨來獨往、我行我素、自言自語、自欺欺人。生活的曆煉將使我變得更勇敢更果斷,看清許多執迷時不能認定的破綻,伴著追求完美的空虛和追求高尚的自欺。人情冷暖須自立自強,世態炎涼要自尊自信。應該調適好自己去努力完成既定的任務,由於它們的必須和應該。

  在建黨七十六周年紀念日的那天,香港終於回歸了祖國,這顆曆盡百年滄桑的東方之珠定會放射出更加璀璨的光輝,昭示一段屈辱的曆史勢必永久的結束。心情平靜孕育著冷靜思考,莊重的心靈證明著民族情愫,一切既遙遠又貼近。學校舉行了各種慶祝活動,如同過節一樣鄭重而喜慶。看電視節目直到淩晨兩點,才踏入死氣沉沉的寢室,與“兩耳不聞窗外事”的兄弟們同眠,如同睡在僵屍的黑穴一般。昨夜的“舒服狀態和良好心境”仍記憶猶新,在夢中翻轉著快意和感動的思緒,實在開樂心神。成功往往是精心設計的結果,生命享受到的少有的快樂與奇妙的體驗亦將成為一種刻骨銘心,對此我詭譎一笑。

  關於“追求”我仍有惑,但活著總不能不說不做吧,於是空俗難免。大道無常無心,無言無為,但人們搞的常常是歪門小道,抱著進邪門求小道的心思去追逐和求索,也許終是捕風捉影,水月鏡花。讀老子的《道德經》和莊子的《南華經》使我在“老裝”的神經支配下充滿脫離實際的幻想和不切實際的妄想。想象中卻有失意時的慰勉:“朋友,別哭。”也想在脆弱和委曲中乞求:“朋友,別走。”但終於大家灑脫放手:“走吧,下流!”既然偏見認定我是生活劇中的醜角,我也認定他們是三級片中的流氓!是偏見造就了更大的偏見,是成見讓我堅強起來,是迂執讓人堅定起來。堅強的我不會再用眼淚表現懦弱,堅定的他們也不必裝出偽善和熱情。大家活著都有自已的道理,定義的“小醜”與“下流”亦非彼此攻擊以懲惡和彰德,權當一種鄙視和嘲諷,算為我們曾經擁有的友誼不能天長地久尋到理由罷了。我將盡力克製自己不去怨恨和報複以期避免繼續現在錯誤而導致將來悔痛,除了愛恨情仇,應該還有充實的內容可供完成。

  白天學了一天,黑天去看國產大片《紅河穀》,場麵壯觀,背景奇偉,情節和人物刻畫都相當感人。臨考前還能看電影放鬆一下自己,實在好!攻於心計,以假亂真,宋伯伯說過我身上有匹烈馬,有義時平靜如水,寡恩時暴跳如雷,慎獨時用僅有的一點真實反照自己,實在可怕!錯勘人緣,枉分敵友,狂人出言不遜恣意妄為時,外人於是產生了偏見和仇恨,而狂人不自知悔改必將加大這樣的偏見與仇恨,使自己歸於沉寂甚至毀壞。壞了的我有什麽資格和權力厚顏無恥地要求、責怨和教訓別人,實在沒有!瞞和騙成為一種時尚的生存原則,誰敢看破與揭穿?正因看不破揭不穿,便成了還行得通的借口。找借口以證明自己無能是件很容易的事,隻要勇於撇去一向標高的體麵,然後再自慰一番惶惑:“生活的壓力與生命的尊嚴哪一個重要?”我不再信任別人和自己,在懷疑和失望裏,卻甘於獨學無友賺得懿名,樂於坦露真性與實情。我本善良,不想講空的做俗的,實在不想!

  隨著計算機考試的結束,我大二的學習生活也宣告結束,雖然結果還未全出,但我以測度的心理結論:大二學習生活順利完成了,對家人和自己都是份較為滿意的答卷。人際交往上,我常自詡“以君子之心度小人之腹”,成語的誤用於人是一種蔑視,於己也構成一種諷刺吧。忐忑不安,因為清楚自己欺騙別人或懷疑被人欺騙。暗自決絕也總有改變,禁不起誘惑,才做出沒有尊嚴的事,為了一時快意感覺,竟可以不顧臉麵,破壞規定原則,於機械取舍的悸動之後,詠唱傳歌告訴的《寂寞的驕傲》:寂寞的驕傲是我唯一能夠讓自己掩飾起傷悲的武器一杯烈酒也可以溫暖我的心靈請不要再融化我凝固的心寂寞的驕傲是我唯一能夠讓自己忘掉那記憶的情緒回首往事也無法重新這場遊戲就讓風吹著我把淚水抹去……

  倦客思歸,一種生命的回歸,回歸樸真。假期間與家人團聚的日子裏,將會重溫家庭中的喜怒哀樂,同齡間的分分合合,但更重要的是:保養身體,蓄養精神,調節情誌,使自己快樂而滿意地度過一個漫長而又短暫的暑期。與其感到漫長,不如覺得短暫,因為總是長的是苦,短的是樂。當然追求歡樂的生活中趣味不會墮落,書和音樂也是假期休整中必不可少的內容。要說的話,要辦的事寄寓自己的心意,要尋到可好的表白機會。機會也許可望而不可及,於是曾經或剛剛過去的熾烈情懷,冷了,淡了,無所謂了。“無所謂”變成了生活的終極法則。

  大二期間,我曾聲嘶力竭又無力無助的呐喊,如今呐喊的曆程即要宣告結束。事實上,喊出的內容實為情感的迸發,或喜或怨,或聖或狂,或智或愚,或此或彼,難有確論,似乎隻能慰平彷徨時茫然的心。這大二的最後一次獨語也許仍算是呐喊,盡管有無定的結果……

  暑假來臨,姐姐和姐夫也從北京回來,要在農場舉行一場婚禮。家裏好多年沒這麽熱鬧了,這可是一件了不得的大事。姐姐是個美女,從小就和港姐台妹惺惺相惜,她存了好多美女頭像,有翁美玲、鍾楚紅、林青霞、張曼玉、趙雅芝、楊盼盼等等,好像是從演《射雕英雄傳》的時候開始攢起來的,攢了厚厚的一摞,擱在專門的皮夾子裏,動不動就拿給我顯擺,讓我評論這些黑白明星照中誰最美麗,誰最有氣質。我納悶,姐姐怎麽就不搜集黃日華、苗橋偉、鄭少秋這些帥氣的男星照呢?女孩子嘛,異性相吸。可能是那階段不興男星照,偶爾能看到小虎隊紅孩兒草蜢這類的偶像組合就相當不錯了。反正那時候我跟著姐姐看了不少養眼的美女卡片,還對她們評頭論足挑三揀四,致使我以後再見到什麽樣的美女都覺得不過爾爾,連身旁的姐姐是個標準美女胚子都沒意識到。我絕對晚熟得嚇人啊。

  姐姐初中畢業那年,在我們分場東邊的小樹林裏照了好多照片,姐姐穿著鴨蛋綠上衫,雞心領上綴著紅色心形的玻璃小飾物,披肩短發,大眼睛忽閃忽閃,睫毛很長。據媽媽說,小時候她給姐姐接過睫毛,所以很長。少女時代的姐姐並不出眾,越大越標致,瓜子臉,柳葉眉,膚白齒皓,欣賞她的美如同欣賞一幅畫。姐姐也愛畫畫,畫了許多古代仕女圖,也有現代摩登女郎,畫得惟妙惟肖,光彩照人。看她的畫作就是我的審美啟蒙。

  姐姐結婚這天是個吉利的好日子,沒想到我在這一天跟她吵翻了天,把她惹哭了,自此以後她就不怎麽待見我,一直對我不夠好,很多年。事情是這樣的,姐姐的婚禮在一家酒店舉行,邀請了許多親戚朋友,還有場裏的領導爸爸的同事,街坊鄰裏,好不熱鬧。我也湊了一桌,請來了禮子、敬子、李偉、玄波、楊文龍、張慶,還有我的高三文科班同桌王龍,清一色帶把的,就是請他們來喝喜酒的,少談友情。李偉和玄波還放不下當年邊雨晴的事,表情尷尬,暗含一種不可調和的矛盾。玄波不是個豁達的人,李偉也有欠君子風度。我這一桌除了李偉,大家都隨了五十元錢份子,對窮學生而言已經相當湊合。不想姐姐不懂道理,挑我們這桌子的理,說吃得多給得少賠了,大可不必請這些窮山炮過來攪局。姐姐是怎麽了,沒上大學就這麽不通世故,變得這般俗不可耐。我痛斥姐姐沒見識,還氣急敗壞地說要把收到的同學禮金原封不動還給人家。可能因為我的態度惡劣,也可能因為姐姐聽到我要還錢心疼了,她被我氣得嗷嗷直叫,一把鼻子一把淚,說跟我這個臭脾氣合不來,詛咒發誓一番。姐夫在丈母娘麵前竭力地勸和著她,媽媽也氣得不亦樂乎。

  哼,我心下愕忖,你們母女倆小時候欺負我還少嗎?現在多用眼淚、鬱氣償還算便宜的了。你們還想怎樣,有本事再打我呀?還不定誰打誰呢。我是家裏唯一一個正經八百的大學生,不跟你們這些沒文化沒修養的婦女一般見識。我迅速逃離犯罪現場,並有刺傷親人後的變形快感。我覺得自己很英雄,在姐姐的喜慶日子把家庭的根基撼動得搖搖欲墜了。

  大三夢一般地開始了。一樣的樓層,一樣的宿舍,人也一樣,感覺如昨。大家還是用洗臉盆和麵包餃子,不同的是,幹活的人已經不積極,等吃的人卻一個賽倆。大家都變懶了,明知道王風的臉盆沒有史強的幹淨,他經常用臉盆洗腳,可是沒有人願去水房用洗滌靈好好刷洗,就直接用王風的洗臉盆,不,應該是洗腳盆,攪拌肉餡,大家照樣吃得津津有味,誰在乎誰矯情。

  開學伊始,我們去聽身殘誌堅的強者司晶的報告《生命的永恒》,也深有體會,頗受感動。讚賞她在病苦麵前堅忍,在社會功業之中奮發有為,她的精神力量與人格力量在影響和感化同時代的人,她的而立春秋是有意義有價值的。功業與德業不朽造建永恒之生。在多災多難的人生境遇裏,保持完整的人格比修煉完善的人格更重要。

  聽的同時我也揚棄,我二十多年來從未真正地崇拜過誰,我並不崇拜她,更不象她說的那樣崇拜自己,盲信與無知便是淺薄與俗鄙!我更願按自我認定的方式和追求的境界去奮鬥和生活。我在給她的一張傳條上寫道,當代大學生缺少的正是一種崇高的引導和卓越的激勵,希望她能對大學生醜陋與低俗的一麵給予點醒。她認為這是我的偏激,沒能看到大學生蓬勃向上的一麵。我也不否認大學生有高尚和美善的一麵,但在現實中也沒少表現另一麵:自私、下流、勢利、虛偽、懶惰、狂妄、奢糜、虛榮、輕浮、麻木不仁、缺乏信心、不思上進、不學無術、敷衍塞責,沒有理想和目標,自甘庸碌和墮落……我總覺得及時點醒他們是必要的,貶比褒更有分量和深刻性。褒的目的是激發善,貶的意義在於杜絕惡,二者殊途同歸,需要有針對的加以選擇,每個人經曆與想法不同,選擇允許不同。否定能催人省悟,肯定能勸人自勉向上,我要在文章中分別體現褒和貶的不同效果,相同意義。

  數年後,我應邀到北京聯合大學做總第18場報告,一個聽眾在他的博客裏寫下自己的聽後感:

  生命是一場熱戰——在我心中,這是一場激烈的演講,在我看來,王偉的生命本身就是一種成功。他真正的打造了“信恒”精神品牌,拷問“莊酷”靈魂底色。通過聽他的演講,使我知道了:

  1.我們一定要有吃苦的精神,別人能做到的我也能做到。

  2.要目標明確,思想不動搖。

  3.何事要盡力而為,腳踏實地的做人、做事。

  4.完美是不存在的,但並不能停止我們追求完美,要永不言棄。

  5.有特色的東西才有價值,要學會創新。

  6.一個人內在的東西是需要修養的。

  7.低姿態,底層思維,要學會迷惑對手。

  8.大智若愚,要有所保留,還要有深度。

  9.建立朋友網,珍視情誼,寬以待人。

  10.有一個平常心,心態是最重要的。

  97年10月,讀者協會再次招新。在秘書長代子的極力舉薦下,新任會長肯定了我的文學才華,會友也相信我有組織和領導能力,指導老師同意由我接任副會長,兼文學部部長。新官上任,組織秋遊。我們讀協全體成員來到植物園,欣賞秋景,聯絡感情,尋找創作素材。在落滿黃葉的小徑上,排排大樹筆直挺立,我身著墨綠色風衣,背靠大樹,在晚秋時節,營造一種蒼涼的文人境界。回校後我繼續寫了起到提綱挈領作用的版頭文章,這一期還發表了我的新作《大學女生》。

  一個秋夜,沒有溫情而浪漫的夕陽,我心莫名地躁動不安,便跑到女生寢室樓前。門衛處寫著“男生止步”的牌子,我就當沒看見;那個看門的阿姨看到我一瘸一拐地走路,估計我也鬧不出什麽緋聞,便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了。敲門,“水蘊梅,你出來一下。”她正在梳理她那長長的秀發,不知我發生了什麽事,她的舍友都用嚴肅的表情看著表情嚴肅的我,沒有人說話。水蘊梅簡單地收拾了一下,跟著我走出了女生宿舍樓。夜幕上的明星是看笑話的觀眾,一閃一爍地眨著眼睛,在欣賞著我們的不知所措。夜是動人的氣息,在消融著我的理智。我被襲來的一絲絲涼意感化,向身邊拘謹的女孩說出心間的困惑。

  “你借我的磁帶我聽了,聽了好幾遍。《這次你的距離》《其實我不想放棄》這兩首歌,我聽懂了,我明白你的意思。我……這次你的距離,又是忽遠忽近,其實我不想放棄,是放棄後的美麗借口。《大學女生》看了嗎?寫你的部分看懂了嗎?給我寫點感受吧,幾句話就行,好吧。我……”水蘊梅用驚詫的眼睛盯著我,不知我所雲。她最後好像下了很大的決心,平靜如水地對我說:“那盤磁帶隻是我很喜歡,讓你聽聽而已,沒有你說的意思……”她應該知道我隻喜歡趙傳,她在撒謊。後來我接到她寫給我的讀後感,似乎證明了我的猜測。

  茫茫人海中,有緣與你結識,而成為你筆下的“若睛”,實在榮幸。

  生活中確有許多令人感動、難忘的情節,你把它行之為文,而我也已銘記在心。生活中的紛雜和忙碌常常讓我忘卻許多東西,也淡漠許多原本吸引我的東西。可能是我活得太不夠瀟灑吧。

  人生總是風風雨雨,人海茫茫總是毫無頭緒。每個人都在追尋,到底要尋覓什麽,有時候卻讓人困惑。

  我依然尋覓,依然期待。而有些東西,可能是一生都無法擺脫的。

  謝謝友人。

  ——若晴(1997、10、16)

  我看出來了,我就是她信中三次提到的“東西”。這個東西她要忘卻,淡漠,卻又一生無法擺脫。那我到底算什麽“東西”呢?她拿“東西”作隱語,勉強定義我為她的友人,是在自欺欺人,還是在成心愚弄我?

  生活本身不存在完美,但主觀可以偏執認定某些事物的十全十美。我應該早就知道,友情一旦帶上了功利價值,它就不再是和諧、自然、沒有欺騙。然而欺騙卻是經常或長久地存在的,你騙、他騙、我也在騙,隻是在較量誰更高明,更機巧。我總受騙,也許是我太固陋,看不到功利背後的陰沉和黑暗,在缺少光明和睿智的角落裏,我被周圍親近的朋友玩弄在股掌之上,又在別人看似尊嚴的傲慢和聽似真誠的謊言之中開脫了別人,委曲了自己。於是,我對人對事亦有了莫大的冷漠,而虛偽仍有節度,但裝和酷的實踐中何嚐不是執意要把世界得罪,在錯誤和陰毒中體嚐良知良性的泯滅,驗證生命原本的黑暗與殘缺,又在頓然發見善端的一刻做些恩威事件,算是自慰的填補,以使自己重蹈複轍時擺出無所謂的坦然醜態!所謂的經事,卻使從劣就惡時竟也心安理得!真誠忠厚的人往往可能是道貌岸然的偽君子。狂人仍舊拒不認錯,更加不知悔改,於是在彌天大錯與瞞天大謊中,想也枉然,說是謬論,做是胡為。我隻能以沉默和轉移來抗拒,在無望中修補殘損,另尋解意,為了自由,做生命徹底的沉淪。愛情真是一把雙刃劍,刺傷朋友的同時也損壞了自己,我開始害怕它殺人不見血。哦,我的至愛,我的真愛,曾經固執的認定與鄭重的允諾都在不經意中被褻瀆了,這卻成為生命永恒的失落與悲哀……值得欣慰的是:在形式與內容的雙重離異之後,卻發見了難得的最後的坦誠,平和中亦有可以再去回味的東西,然而又慟心傷懷且無語心涼……熱情早已凝固,大概以至冰點,在徹底的失望與悲涼中,我勸慰自己:忍耐,等待,並重新鼓起勇氣,為了人生快樂的一麵,再去尋找真實的感動情節。我將在沒有友愛、支持與關懷的人間自生自滅,也將在麵對裝與酷的板演中,學會公正對待,不喪失去愛、支持與關懷,以人不能理解的方式。我將終生困惑:為什麽曾也熱誠執著的我末了隻得到一些虛偽、幾分冷酷、些許敷衍?是原則扼殺了我嗎?是非利害斷送了本來神聖的友情,而我正要在殘酷的現存真實中堅強而固執地活下去,也許現實生活隻能是在瞞與騙中無限地接近真誠。我隻希望,貪狂的生命活動中構編的愈加嚴謹的瞞和愈加周密的騙仍可有“度”的衡量與把握。

  大三還真是在新編一些故事,不論在感情方麵,抑或其它方麵。王風的下鋪小衛到校外學電腦,我就換在了他的位置。我兩年多的上鋪兄弟杜少波,如今也是一個台球廳的小老板了。他集資承包下來,靠出租案子賺錢,一杆台球就一兩塊錢的利吧,主要靠社會青年和大學生走流水。杜少波竟然堅挺了挺長時間,有一陣子寢室的好幾個兄弟都跟著他P股後頭轉,他儼然一個新當家的老大做派,帶著哥幾個鼓求台球,很晚才回來。這時候寢室樓已經熄燈,大門已鎖,老大爺早已不耐煩這幾個混小子的所作所為,拒絕給他們一次又一次的守夜、開門。無奈之下,他們隻好順著廁所的管道牆像猴子一樣地爬上來,從廁所的窗戶溜進來,還好我們隻住在二樓。進了寢室點上蠟,他們小聲地竊竊私語,嘻嘻哈哈,議論著台球上的功夫。王風和史強突然驚喜地發現,有人在樓道斷水停電之前給他倆預先準備了換洗隱形眼鏡的清水,這又不是第一次了,他倆仍然揣著明白裝糊塗,在那裏嘀嘀咕咕,說些怪話逗人發笑。王風換下隱形戴上他那搞笑的黑框,待要爬上我的上鋪,突然發現我那張憋笑憋得近乎扭曲的臉,衝他詭異的齜牙一樂:呀嗬,這個小子和著在裝睡呢!

  杜少波租台球廳的事我也表示了支持,他籌款最後還差一千塊錢就是我給補上的,這叫大學生自主創業,我理應表現出慷慨和義氣,沒啥可說的。杜少波也講義氣,為人有慷慨豪俠的一麵,有誰把他惹急眼了,他可以拎著菜刀酒瓶跟你個盯個地幹,攔都攔不住。那個節骨眼上我也不攔,我總覺得那裏表演的痕跡太大,意氣用事的成分太假,我具體說不上來假在哪兒,怎麽個大法,反正就憑一種感覺,我不信任杜少波,隻有王風那種沒腦子的才會跟他一起“入戲”。王風用他強健的身體強行阻攔短小的杜少波闖出門外,卸下他手裏的菜刀,沒收他手中的啤酒瓶,那一霎那杜少波和我的眼神有一個偶然的碰撞,他駭然發現,我的目光竟是冷的,和我當時的麵部表情一樣。眼光就是這樣殺人的,表示我對任何人都不信任,這種不信任的眼光殺死了一份可能會很長遠的友誼。

  早就聽說張老師的老伴宋伯伯到五台山遊曆去了,不知他近況如何?上午九點半多鍾,打電話給張老師,想告訴她我昨晚夢見了宋伯伯。電話中老師以低沉的聲音告訴一個令我震驚的噩耗:宋伯伯於12月1日因病謝世,後事已料理完畢!我慢慢放下電話,感到渾身一陣陣寒意,卻坦然著內心的痛苦。我踉蹌地回了寢室倒在床上,漠視周圍的一切,好像周圍的存在一下子都與我沒了關係。我不知道該以何種方式來祭奠那位於我人生有重大影響的高人。絕望的心漸漸麻木,困惑的淚黯淡了前程,極大的絕望與永久的困惑已讓我超越苦樂!高人羽化仙去,世人仍要苦渡世俗苦海;高人已完全超脫趨於永恒,狂人隻可間或擺脫並盲目信求永恒!苦也否,悲也否?嗚呼哀哉!門外弟子四明狂人告高人在天永靈:我將守孝三天,齋戒七日,以三七之日的謹言慎行告慰伯伯在天之靈。嗚呼哀哉!人生無常,俗世小兒卻沉迷於閑情瑣務的羈絆,狗苟蠅營於名利的追逐;匪類狂徒花天酒地,紙醉金迷,務色悟空,走向斯世沉淪!嗚呼!幸甚矣,伯父已到彼岸世界做佛去了,狂人卻在魔影重重困閉之中思、言、做——嗚呼不哀哉?我以我莫大的勇氣和誌氣向世俗汙垢宣戰:我要與你們絕然分裂,嚐試樹敵的滋味,並且不再有一絲一毫的遺憾與傷感,因為我絕不會與盜賊流痞為伍,這於我底心中是義正辭嚴的決絕!我願把我的迂直和狂傲刻製成微薄的祭品,奉獻於逝者的靈前。

  高人在點醒狂人之後便匆匆遁去且一去不返,剩下茫然無措的我堅定不移地走自己的路,不管它來自何方,通向何處,那冥冥之中的不可知,有人說是不可捉摸的永恒,便是我與他們的來處和去處。曾也多次反省、失望,決動,大多因不徹底而徹底落空,口是心非的伎倆上演的太多,所以我完全不信任自己。老師告訴我人生無常才做努力,我疑惑,努力的結果就會有常了嗎?不如勉力行所欲行,止所不可不止,世上的混世魔王由此得了道理。但“混”也有層次的不同,狂人便自矜於頗高層次的“混”,令豎子們不及!狂人思維超常,言行反複,如此狂態令世人恐怖。豎子們興風作浪,我也曾推波助瀾;豎子們嘻皮於雞鳴狗盜,狂人卻靜默於獨木小橋;豎子們的天地偏狹激烈,狂人的境界地遠天明。陰陽是變,有無人生。狂人將在深度虛偽和極度貪酷中深味關於人性的淪喪與生命的空無——忘了吧,得了吧,算了吧,完了吧,好了吧,了了吧……了吧。

  我為宋伯伯齋戒了整七天,所謂“吃齋”俗世做法無非是戒酒忌肉,也沒什麽特別苛嚴之處,故也產生不了什麽清湯寡水之下的頓悟,狂人仍按自己的思維邏輯待人處世。今日昏昏,明日沉沉,沒有爭的意誌,沒有幹的決心。我現在似乎也能很好的控製自己,盡量不以狂躁的形式示人,盡管內心深處是浮躁的和痛苦的,隻在表麵達觀罷了。坦然地:胡言亂語,胡作非為,隻在內心中做懺悔,那是血與淚的自我控訴。

  我具有很強的報複性和破壞性,從會做壞事的兒童,到做過錯事的少年,到現在還是時有發現自己的秉性難移。親人的結論是:“大偉就是壞!”但是他們一樣地寬宥了我,允許我慢慢改變。在威嚴母親的震懾和慈靄父親的庇護下,什麽時候,我們做兒女的也學會了跟父母陽奉陰違,虛以委蛇,我的偽善、霸道、陰毒、狂虐……父母仍蒙在鼓裏,對父母的欺詐也是一種人性的淪喪。孝感通天,不孝親何能忠友?與人交往之中,我動機不純或心懷叵測,到處搬弄是非,我是害群之馬,是引起紛爭的罪魁禍首;我就是惹起一鍋腥的那條臭魚,我是到處惹騷鬥臭的一種癩狗!“大偉就是癩!”

  罪惡的過去不堪回首,罪惡的現在不齒啟口,我因做惡多端的過去和現在而於佛慧中給自我界定:一個殺盜妄淫的卑劣狂徒,一個不知悔改的癡頑子弟,一個道貌岸然的肮髒流氓!我正在接受報應,不知廉恥必會招來更大的報應;我仍不知悔改,因為我知道《彷徨》、《呐喊》、《幻滅》、《沉淪》,這就是大學四年生活的主題。我對世界(指的是由自己和世人匪類組成的環境)徹底失望所以我絕望,絕望中我無助地守候我的殘缺的、模糊的希望,悲哀地忍受殘缺的愛,仍然愛著殘缺忍受悲哀,所以我將淪亡。我應該懺悔卻感到懺悔的無力,我應該悲哀卻想到悲哀的戲劇。我咒罵別人的同時更應詛咒自己,我破壞別人的同時也殘害了自己。我缺少崇高的引導和卓越的激勵,我缺少正直的品格和強大的生命力。所以,我將在無愛的人間毀滅,我將在不愛的世界淪亡。

  1997年12月31日星期三,我的總結日記——

  光陰似箭催人老,在有知有覺中,九七年又到了年末,又是一年,自己怎樣呢?悲喜人生如夢,苦樂年華似水。不想回顧過去,更不願奢談迷茫的未來。九七最大的損失是善性的泯滅和真情的淪喪,也許那本來就是偽善的人性與虛假的人情。我汗顏自己的沒有誌氣,隻有口頭絕諾,沒有決絕的果斷行動,終於在杯酒狼藉中,再度試露僅有的一點點坦誠,嚴正以告別人的同時,更加嘲弄和鞭笞自己,使本不應該的應該,本來活該的徒留無用的憤慨。這樣的荒謬因果使我的友愛之心顯得近乎殘酷!友人自甘齷齪墮落,流俚匪氣,令人看得實為惱火,吾何以對?沉默的抗拒,狂躁地挑釁,或無能的逃避以免惹禍上身。為了不向邪惡醜陋妥協,我將離開,到有親人關愛的地方躲藏,暫時擺脫亂情紛擾,脫離汙穢之所,尋到內心的平和與解救。

  隨著九七年的行將結束,醜角上演的感情遊戲亦該結束。我要重新開始毅然放棄後的謹慎抉擇,這需要有莫大的勇氣和自信,這等於公開向世人宣戰,在戰鬥中構建生死友誼。周圍的兄弟朋友也用明顯的形式最大地孤立了我,形成一種無形的圍攻,讓我四麵楚歌。他們不再情願把友好和善意出賣給我以換取我微薄的善意和友好,我由此陷入了真正的感情危機之中,也由此找到了轉機。眼流淚,心滴血。我以暴力抗拒買七份仇恨;我以沉默示威遭七次鎮壓。於是狂人成了勇者,卓然屹立於喧囂塵世之中,傲然麵對人情冷暖和世態炎涼,吾快!不語心涼,無意思量。在逃避和奮鬥中,凡卓有爭的意誌,放的決心——一比七寡不敵眾,放;義比欺邪不勝正,爭!於是狂人成了強者,在無憂無畏中讀寫生活文章,吾樂!

  未經淪海,未除巫山,我還要著力找尋翻水滾雲。在苦累征程和孤獨旅程中,我要以堅忍與恒心,充實信恒的力量,實現凡卓的希望!不留戀花好月圓莫感歎人事變遷知音難覓信難求九七以悲劇收場這是就感情而言吧。其實,功業也很慘淡,德行也很卑怯,性情也很貪狂。我還不能用遺忘和說謊作先導,因為有些事忘不了,有些情騙不了。

  沒有聽到歲末的鍾聲便睡去,沒有見到新年的曙光才醒來。早餐時接到爸媽打來的電話,這是新年第一聲關愛的問候,幸福的祝願和親愛的叮嚀將伴我走好九八的前程。凡卓不再迷狂,不再悵惘,用希望和力量鍛造生命,改變懦弱選擇堅強!這不是翻然覺悟的改變,而是無可奈何地適應生存!我在莫大的痛苦與困惑的泥潭裏掙紮,再度嚐試樹立“自尊自信自愛自重自立自強”的人生標幟:自愛自重方能自救,免受傷害和打擊,更好地保全自己;自尊自信方能自拔,擺脫是非恩怨的羈絆,堅持信念,更加超脫而獨立的生活;自立自強方能自新,不倚賴和屈從別人,尋找更好的思維方式和行動法則,追求和諧爭取成功。以腳踏實地奮鬥一九九八,以承諾長久的圓滿與無聲的輝煌。

  1998年元月,在期末複習考試的階段,我繼續偷偷摸摸地作惡使壞,以此報複那些所謂對不起我的人。我已經沒有了朋友,我對任何人都不不信任,包括對自己。我該怎樣應付這個世界已經無所謂,無論是堅持積極進取,還是勇敢地墮落下去,結局都是無上的一場悲劇。我想到了自殺,但很快就斷了這個荒唐的念想。自殺是勇敢者的遊戲,我不具備資格加入。況且“我想自殺”也是設計給別人看的,讓親者痛仇者快,最終憐憫了我慰安了我,讓我最終作出起死回生的決定。更多人是漠視我的想法和決定,沒有很多人在乎你的存在。所以我的悖謬邏輯就是,用折磨自己的方式懲罰別人,我通過作惡來折磨自己,由毀壞自身的清純與良知來懲戒周圍不關心我的人。誰曾經跟我關係最好,友誼最深,我就對他破壞得愈狠,報複得愈凶,因為他們以明顯的形式拉大了我們本來親密的距離。這和普通同學關係不一樣,他們對我的忽遠忽近可以忽略不計,因為我們彼此壓根就沒有走在一起。我的這些想法和那些做法基本離人性已經很遠了,但有一個好處,那就是離欠揍為時不遠了。

  幾年以後,我蹲在圖書城基督教堂的台階上賣書,這是我能想到的贖罪的最好方式。天空陰霾,風沙肆虐,魔鬼遊蕩的征兆,是我身處其中的地獄景象。這是我自找的抵受苦難的路途,是我達到心靈自由的天堂所必然要經曆的精神煉獄。我別無選擇。人群稀稀拉拉地從我麵前疾速走過,他們用奇怪和鄙視的目光將我的自尊和傲慢不容分說地殺死,我靈魂的傷疤片甲不留,露出最真實的新鮮血肉。風幹了的新的傷口不再疼痛,我在自我摧殘中獲得新生,令我始料未及。還是沒有什麽人走進我,人們看不出我是一個艱難謀生的殘疾人,他們看到的是我的異常固執和呆板的新生命。有少數好奇的人翻看我的文學筆記,不可能就此明了我掙紮已久的心路曆程,他們不需要看到靈魂被拷問的焦灼與歎息,他們沒有興趣關注一個平凡如我的人浪漫的抒情,苦苦營求感動。三天下來,我沒能賣出去一本自己寫的書,我已經不再相信奇跡,就像相信自己一般荒謬。可是明天我依然會來,帶著希望,但願是個好天氣,我受苦的生活才剛剛開始。

  “來吧,來吧,相約在一九九八……”除夕之夜,媽媽總要先把籌備已久的吃食做成一桌豐盛美味的佳肴盛饌,一家子人圍坐在桌前,吃一頓美美的團圓飯。金絲棗酒大茶杯,大吃無羞值萬錢。之後便觀看一年一度的春節聯歡晚會,今年的節目也較為精彩熱鬧,我與家人都看得有興致。這時堂兄的媳婦們會來幫媽媽包明天清晨要吃的餃子,或堂兄們湊手,打打撲克,搓回麻將,吃些糖果之類。浮華人世的諸般煩惱都被家人親屬的祥和共處所替代。

  每年除夕,媽媽都會大哭一場,這是多年的一個慣例。媽媽有在年前集中忙活的傳統,大洗全家老少的衣服,拾掇家務,籌備菜餡包餃子,大忙特忙,弄得本就體弱多病的她好不心煩。所以,不管我們千小心,萬在意,媽媽都會找出我們的不是而痛哭一場。在這個喜慶的時刻,媽媽的眼淚是對生活的詛咒,媽媽的哭聲是內心委屈的挽歌。媽媽的嚎喪是怨恨無以複加的直接表述,是一種對親人絕望而無奈的訴求。每年此時我們都心驚膽戰地麵對它,迎接它,遭受它,這種巫毒式的儀軌。而今年,神性的魔咒破除,我們意外地幸免於難。事實上,這隻是我的一種願望,媽媽仍以一場小哭來迎接新年。我要說的是,媽媽,無論你帶給我的是幸福還是痛苦,我都依然愛你。

  “爆竹聲中一歲除。”近十二點時便放炮,大小禮花,乒乓聲音,更給節日中的自己一份喜慶。我還自創花樣,鼓動地帶著小弟給父母磕頭拜歲,除了最誠的吉祥祝願,骨子裏確也是對自己在外求學時招搖過世、無聊透頂的一麵的懺悔和謝罪,以減內心深處的愧疚。父母喜出望外,我也外望出喜(有紅包啊)。

  假期有朋友造訪,張慶表現還行,玄波倒裝得是回事兒似的,好像突然喜讀書尚高雅了,煞有介事的樣子差點兒把我蒙騙住了,最後還是露出了狐狸尾巴,令人啼笑皆非。想來也是,下流之水能再返回到上流嗎?破罐子修補幾個月能有什麽驚天動地的變化!棄,玩去!我還不是差點兒受其蠱惑,重新扮演道貌岸然、口是心非的偽君子形象?不過裝得不像,緣是灑家對自己小人的本質有清醒的認知。我常自覺到自己的謊言和偽裝,隻是仍認真地撒謊和行騙,裝得有理有度、層次分明,讓人看不出那是明顯的假裝或裝假。辭海裏沒有“真裝”或“裝真”的說法,假戲真做,裝到家了,無人能分出真偽,連他自己,就是莫大的本事與能耐。我隻有更加堅定我的否決和堅持我的固陋,才能猜破迷底並設置迷局。我感到很大的悲哀,而這樣的悲劇意識卻激起了我更為崇高和熾烈的感情,使我不憚於眾叛親離,坦然承受並仍有所追求,達觀而且執著。

  按計劃14號早上走出了家門,告別了父母和小弟,與張慶一起返回各自的學校。六七個小時的長途客車顛波後,我們便在中途倒火車分道揚鑣的地方,找了個小吃部,釋懷誠意與多年感懷。我說,要在回校之後恩怨忘卻從頭來,修補往日極大的殘缺,爭取有所挽回,有所進步。帶著一種悔意愧疚和洗心革麵的虔誠與鄭重,我便獨自踏上漫漫歸程,倦困於漫漫長路,漫漫長夜……

  冬日閉塞的車廂空間充斥著各種難聞的氣味,耳邊傳來過道上東北乘務員大姐有規律的叫賣聲:啤酒、飲料、礦泉水啦啊,麵包、瓜子、火腿腸啦啊……這是列車上緊俏的食,也是生活中絕好的詩。望著車窗外陰森的橦橦黑影,我疲頓的思維浮想聯翩。大學兩年來,我的變化是多麽巨大,過去的六年中學歲月也沒有這兩年的變遷大。剛來大學,我都要數著樓梯台階一步一挪地上樓,手必須扶著欄杆,高度緊張,這還有跌下樓的危險。我養成數著樓梯上樓的習慣,主樓大廳沒有扶手,我就扶著兩邊的牆,隨著樓梯數的增加,我的緊張神經開始放鬆,因為我知道快上來了,摔下樓的可能性在樓梯的中間部位最大。有好心同學不經意的攙扶,也不讓我覺得倍感輕鬆,盡管那隻手作用輕微,依然能讓我意識到有人在扶助我,我就更有安全感,不必再數著樓梯上樓。現在,我已經能完全獨立,一個人走或者與人同行,不再是我計較的問題。我應該感謝那些與我同行的人,可現實中我卻沒少與他們為敵。為什麽?由於表姐的關係,學校主樓看電梯的老師特許我可以乘教師專用電梯,因為我的腿不好,我就可以享受特殊待遇,我就喜歡一個人獨行?

  翌日淩晨差一刻五點,車窗外向後翻飛的黑影,是我一個人的映像嗎?我到達哈市,花三兩元坐小中巴和小三輪,便到了宿舍樓,數著樓梯上樓,推門進了寢室。屋裏很亂,滿桌子髒東西,一地的垃圾,舍友已回來不少了,都還沒起床,大家都是老樣子,漫不經心地問個好後,我便在小衛的幫助下開始收拾我那一攤東西了。

  我感到困乏,失意,又驚恐,憂鬱,因為我於愧怍中駭然發現惡毒的報複:打開鋪蓋,發現被褥上和海綿墊子上都有黃色的印漬,並撲麵一股腥騷味;枕巾上塗著烏黑的鞋油,顯然在用過擦鞋之後塞到床底下的;枕套裏塞著一條汙穢不堪的內褲,令人作嘔;打開盛衣服的皮箱,裏麵有一攤濃痰,到處是鼻涕;我的鐵櫃也被楞掀開了一角,除幾本書外還沒發現少了什麽,鎖裏也堵了火柴棍,打不開;吃飯的盆與喝水的缸都被摔得瓷掉底漏,其它不結實的東西沒得沒,壞得壞……我和小衛麵麵相覷,再看看舍友其餘人漠然無知的樣子,令我心事惘然。

  我知道這些都是王風幹的,他已認定我是個反複無常的小人,我用不著瞠目結舌、憤憤不平,根本就無處討回公道,客觀上規定須苟且在一起,所以我隻有選擇與其私了,以破財來求免災吧。下午便謹小慎微地約了冤家到街上小吃部一頓揮霍,喝著啤酒感受妙黃湯,正語微義也示一種虔誠的賠禮贖罪,好像真的是我的理虧和不是,更顯怯弱抑或坦蕩。我當然是卑微的小人,然而卻有君子風範。飯後便是“禮尚往來”,我給他買了高級中華香煙、帶火機的煙盒,還有背心短褲襪子之類,以期真正地化解點什麽,以便從此大家快意,多年以後也許還能“相逢一笑泯恩仇”。

  我一向善於反思,善於在遭回擊後進行自我省察和及時補過。我覺得自己特有原則和個性,我素有自命清高的優點,難道不是受損友影響?甭管怎樣,我做的一些荒謬事兒倒可以使自己心情放懷痛快起來,在撒謊與行騙的過程中,我漸漸圓潤溫和起來,在本傾斜中把握平衡,在虛偽造作中板演出高尚的動機。作家易鳴的《小人手記》,以真誠的態度敘述虛偽、奸佞、淫亂的小人生活劄記,揭示人本的劣質,許多方麵可以與之暗合。我也有一種總想討好於我有利有用之人的奴性,實在可卑;我也有一種以更少代價撈得更多報酬的惰性,實在可鄙;我還有丟麵子之後滋生怨恨和報複的心理,實為卑鄙。但我卑鄙算不上狡猾,我總做—些傷體墮誌又無利可圖的事:我用做惡換得心平氣和,我用金錢換來心安理得。

  可是我做的許多事情因為前後矛盾而徒勞無益。不久後,我與王風結結實實地幹了一架,我見到了令我痛快、振奮、堅強的血的顏色,似乎也嗅到它的芬芳,覺到它暖熱的溫度。我好高興,或於不喜不痛體味平衡與和諧,再現我的堅強和倔強。此時我既不怨恨也不悲哀,大約是它們現在正以另樣的形式存在,或在日後再顯現出來。短暫的慌亂之後,我驚詫於自己此時此刻的坦然心情和清醒得已使我近乎迷惑的理智:私欲得不到滿足,私憤便由心頭生起;貪鄙得逞之時,便是貪酷成了心理習慣。

  不再有雪中之炭的感動,不再有雨中之傘的懷念,血的痕跡應意味著一種無聲的斷裂。其實早該如此,隻是懷舊的我仍存自作多情的妄念和幻想,並為之悉心全力去爭取挽回,所以使其更加肆膽張狂,終以暴力扼殺了我關於友情的最後一絲熱望。我很難過,覺得悲哀,但一切因緣注定不由自己拒絕承認。所以我慢慢地藏痛地調控自己,盡量讓悸動的心慢慢平複下來。

  平靜的我更為可怕,我將猙獰的思想隱藏起來,喜怒不再形之於色。王風打了我,覺得很高興,到處顯擺,證明我的無用他的英勇。當天晚上我一句話沒說,杜少波試圖幫我調和矛盾,但是我冷峻地沉默著。第二天,我在表姐的支持下把王風告到了保衛處,打殘疾人的罪名很嚴重,王風的父母都來了,見我毫無和平解決的誠意,便私下使了不少銀子,他們的兒子才沒有得到更嚴重的處分。我的態度明確,王風必須向我道歉,賠償醫藥費。堂哥領我到公安醫院做了“檢查”,醫生並沒聽明情況就很同情我,開了300多元的跌打損傷藥。這樣,王風賠了我850元,快畢業前我用這筆錢給他買了雙耐克籃球鞋。

  你沒有資格罵我,你並不了解情況。你覺得這就是卑鄙嗎?你覺得像我這樣的人還應該有朋友嗎?我是具有多重人格的人,這個你不會看出來,我沒有達到瘋狂和崩潰,完全是我生命力本身的免疫,跟你無關,跟你的那些臭名卓著的信條無關。我是一個怎樣的人我很清楚,用不著你多嘴多舌。你算什麽?你連給我係鞋帶都不配,你以為你是誰?這不是給臉不要麽,我沒有你這種朋友。我特別恨你,恨你的無知和冷漠。我是個靈魂高貴的人,卻以低賤的行為方式和你套近乎,你說我圖個什麽?值得嗎?我沒你那樣不知廉恥,即便知道自己的生活混亂得一團糟,我仍要和你勢不兩立。我知道我無情無義,滅絕人性,你也一樣。

  多年後,我才明白無誤地得出結論:我沒有朋友,因為我一直沒有找到比我更強大的人,隻有比我強的人才配做我的朋友。我的朋友必須也是強者,像我一樣堅強,強大到足以安慰我受傷的靈魂,受苦的思想,受難的精神因素。誰能解救我受苦受難的思想感情,誰才有可能成為我的朋友。注定沒有人能最終解救我,所以我注定沒有朋友。

  98年四五月之交,我和錢龍、趙靖、石立紅到北京遊玩,這本該是一次春風得意的旅行,因為我們四個人的關係僅限於同學或者朋友而非情侶。同學朋友之間應該能盡量避免小磨擦,不像情侶關係那般敏感脆弱。但事實不是這樣的,我們四種截然不同的性格組合造成我們的前方路程並非坦途。

  趙靖是個頑皮大方的女孩,她已經和史強分手,她給史強造成身心玉碎般的極大痛苦,她毫不憐惜一個對她付出如此深情的男人。在史強心事沉迷、陷於失戀的苦澀淚水的那個夜裏,被我質問緣由的趙靖也用她廉價的眼淚告訴我,她需要的是一個能給她安全感的可靠男人,而不是一個像史強這樣深愛她的男人。史強的眼淚是為失去的真愛而流,痛不欲生,所以彌足珍貴;趙婧的眼淚是為錯愛的愧悔而出,差強人意,讓人十分懷疑她眼淚中溶解的東西。青春散場後,趙婧很快就墜入愛河,成為賢妻良母;史強很晚才公布他的新任女友,而且我至今不知道他們同居以後的消息。

  在北京,我們四人沿著長安街、王府井、西單這些中心地帶走了好多的路,在圓明園、清華園照了好些詼諧的照片。一路上總是趙靖與錢龍插科打諢,在我印象裏,石立紅卻不顯山露水,總是一副溫文爾雅實實在在的大家閨秀樣子。她的激情內蘊,理智潛涵,但又不存在激流、險灘、惡浪和暗礁,是一個人品正直的好人。這是我對石立紅的評價,其實原封不動地用在錢龍身上基本合適,隻是那時的我不願意承認。錢龍給過我一份最真正最直接的友情,我沒有接受,緣於我的不信任危機,它像一組病菌,專門傳染那些想要善待我的人。我不相信錢龍把我當朋友,至少我不是他最好的朋友。

  一個風雨交加的夜晚,還在漫步街頭的我們四人慌了手腳,我提議打車回住處,錢龍說地鐵就在不遠處,建議還是坐地鐵一樣快捷方便。我當時被雨淋的,態度一定相當惡劣,錢龍最煩的也是我君臨天下、發號施令的自以為是。我們倆各不相讓,最後各自堅持己見,我和趙靖、石立紅坐上了出租,錢龍在雨中向地鐵口跑去,雨幕遮蔽了他遠去的背影。我坐在出租車上仍在瑟瑟發抖,不知道是被雨澆的還是被錢龍氣的,他的脾氣有時竟然比我還要倔強!我們兩個誰也不會通融,都不懂得寬容。趙靖把手按在我抖動的雙手上,用安慰的眼神看著我惱羞成怒的樣子。我們誰也不說話,一時分不清孰對孰錯。

  我們三人與錢龍也就前後腳到了租住處,氣氛剛有所緩和,趙靖不知哪根筋跳了起來,竟然嚷嚷著要出去喝酒,這不是下雨天耍酒瘋嘛!我想她可能是對我早有意見,借此來向我示威,我自以為聰明地猜出了她的詭計,自然不會應允。錢龍比我要懂小女生的心思,就跑到趙靖和石立紅的屋裏,關上門,想必是在竭盡全力地勸阻。我一個人在外屋,望著窗外忽大忽小的雨簾發呆。這就怎麽一回事啊?這是大學生旅遊還是什麽?我愈想愈氣憤,憤怒得渾身燥熱,氣在胸膛翻滾,不得撒氣之口。裏屋裏的趙靖剛平靜下來,我這邊又開始鬧上了。我大聲吼叫,聲音四分五裂,我大聲敲門,錢龍出來震驚地瞪著我。他試圖向我解釋什麽,可我已厭倦了他那陰陽怪氣的腔調。我編了一句寫小說都不會輕易用上的話,可以讓人狂暈狂吐到極點:“誰知道你們孤男寡女在裏麵做什麽……”

  奇怪,這句話之前我還狂吼了好幾句,他們都沒聽清楚,唯獨這句他們竟然聽得異常清晰?時間就此凝固,大家已經不必用理性分析這句非理性的話。且不說屋子裏當時孤男錢龍不假,那麽寡女何來?完全是順著孤男就勢猝不及防地溜出來的,石立紅和趙靖兩個女的怎麽叫寡女呢?應該是孤男雙女才對,可是我是學文學的,知道不能隨便臆造辭海裏沒有的成語,這是潛規則。孤男寡女完全是順口溜出來的,不符合實際情況,我隻遵循“藝術真實”的原則說出了那句可以演繹成小說的話。學文學學得深入的人大概都不會對此當真,這隻是一句不著調的氣話而已。可是,它氣走了我生命中唯一一個君子之交——錢龍,他的正直和善良將我無心說出的那句氣話變成奇恥大辱,他沒有受過那麽大的羞辱,對他整個人格和尊嚴的徹底否定。所以我的下跪也沒有挽留住這份友誼。他走了,沒有說一句話,對我蔑視到了極點。一向文靜的石立紅砰然把門關上,臉上寫滿憎惡。我被關在她們的門外,錢龍卻是在門外的門外。區別是,錢龍主動逃離,而我是被拒之於門外。這扇門叫友情。

  雨下了整整一夜。我漸漸冷靜下來,在半夢半醒之間,念記著我和錢龍之間的交情。在僅有的幾個朋友當中,他是最理解我的,願意聽我袒露心中的秘密。多少次,我們流連在校園沉寂的主道上,彼此傾訴,相互安慰。他是一個好的傾聽者,我卻是一個老搶話頭的急於表達者。他曾經向我指出敏感多疑偏激的性格,他總是給我機會去慢慢改掉。他幫我刷洗飯盆水缸,和我一起讀書備考。他有時會學我慢悠悠地講話,有時會捏捏我的胳膊表示親昵……往事太多,我已經理不出個頭緒。失去這個朋友,我就失去一份生命的感動。

  第二天清晨,我走出那道門,乘車去姥姥家。上次見她老人家已經是十多年前了,那時我家在山東嶗山,姥姥曾經在那裏住過一段時間。現在姥姥姥爺和小舅住在一起,在北大西門外的承澤園,小舅把我接回了家。我和姥姥姥爺吃了一頓簡單的午飯,是姥爺炒的雞蛋。姥姥家族糖尿病遺傳,我的三個姨兩個舅連同姥姥和媽媽都是二型重度糖尿病患者。姥姥年過古稀,糖尿病並發症讓她的視力已經基本喪失,她還是那麽要強,出裏忙外不用別人攙扶,靠自己摸索著來。我臨走的時候,姥姥側躺在床上,用漠然的眼神愣怔地望著我,我說了一句“姥姥,我走了”,她都沒聽見。她也壓根看不清這個沒被她怎麽疼過的外孫到底變成啥樣。而這卻是我和姥姥的最後一次會麵,我家搬來北京不久她老人家就過世了,去世前右臂被摔成粉碎性骨折,整個胳膊都呈黑色,那鑽心的疼痛讓堅強一生的姥姥直喊媽。她埋怨我的母親回來的太晚了,也就最後一麵了。我們這一生和親人謀就的最後一麵往往在不經意間就產生了。我怎能想到與姥姥就此永久告別。我們這一生將會與多少親戚朋友、那些隻有一麵之緣的陌生人,錯過,悔過,卻再不能相見,教人如何才能珍惜?

  告別了姥姥姥爺,我就去了清河鎮的姐姐家。姐姐推著自行車到清河車站來接我,我高興得差點和她擁抱起來。但是姐姐好像並不如我這般親姊熱妹的表現,也許是身邊有宋叔家的秋紅姐在場。姐姐把我帶回她和姐夫租住的平房,兩個十幾平米的單間,廚房在院內的小屋裏,家具簡單,但幾大電器齊備,雖未過上豪華便捷的都市生活,卻不乏北漂情調,立足於北京,這是來自偏遠外地的姐姐拚搏、打磨多年的結果。姐姐高中畢業後就獨闖北京,衣食不飽,舉目無援,隻能堅強地依靠自己,這使她更加體味到生存的艱辛,也養成了節儉勞作的美德。當年隻有一百零幾元的月收入,除掉八十元的房租,就隻能去啃三毛錢一袋的方便麵。姐姐沒有叫苦,我理解她拒絕同情時的剛強,卻很難深刻地體驗到她創業立家的不易。幾年來輾轉經營,姐姐幹過服務員,打字員,公關、會計,到現在已是深圳在北京設立的某分公司銷售經理,月收入上千元,境況比以前大有改觀。然而守成也難,麵對激烈的市場競爭,人才薈萃,姐姐負擔很重,壓力增大,經常失眠。她要努力奮鬥撐住自己剛建立的小家,與姐夫共同締造他們未來的天地,同時又要照顧娘家,每月給家裏按時寄錢來支持我和弟弟的學業。這無論是回報還是反哺,都有當然重大的意義。我很慚愧對姐姐曾經經常和現在有時的苛求,我目前的大學學習生活全靠家人給付,我沒有權力非議獨立謀生者的苦逸歲月。

  姐姐領我到附近的商場買了真維絲襯衫,名牌牛仔褲,高級旅遊鞋,讓略顯猥瑣的我煥然一新。第二天我跟著姐姐去了她的工作單位,與她的同事談起我的愛情經曆及星點感受。姐姐很誇讚我的文學才能,她願意向別人炫耀,那我就配合著點她吧。姐姐打點業務很有條理,接電話,訂貨、接貨,有條不紊。我留意到她雖然稍失往日少女的鮮潤顏色,多了青春的朝氣與成熟,風韻更勝,更有女人味了:不乏為人妻的溫存,為人女的孝敬和作為職業女性的幹練,當然也有家庭婦女的世故。想想過去,姐姐曾也是中學時代的佼佼者,也曾是海澱區與高學曆者競爭的女強人。現在作為名副其實的都市白領麗人,她的才貌和能力依然是無可匹敵的。

  利用五一休假,姐姐姐夫帶我登上了長城,遊覽了天安門廣場,這是此次北京之行的重頭戲,原本是要和同學玩的,卻是這個結果。我並不覺得沮喪,相反興奮異常。在長城照了許多精彩的照片,其中一張是在垛口底下陰暗的角落,我抬著頭望著頭頂厚厚的城牆,思想做超越和穿越的努力,屏氣凝神,表情肅穆。我的旁邊是有風吹過的藍天,厚厚的城牆上麵是我渴望已久的自由止境。這個我站立的長城垛口像一個拱形的門,這是一扇心門,一道精神之門。我一切的努力和行走,都是為了超越這道牆和穿越這道門。這牆壓得我透不過氣,這門隔絕了我和向往之境的交流。我很喜歡這張照片,後來把它用在第一本書的作者簡介上。我在向上凝望,凝望牆後麵的自由天空。

  1998年青年節這天,姐姐姐夫像送客人一般送我離開了北京。2006年青年節這天,我在北大三角地售書36本,當時還有一個坐輪椅的女作家在我旁邊賣她的自傳,還有一個大胡子老師在她那頭賣他的發音專業書。這一天有點反常,所有的人氣都集中在我這裏,一些中學生的家長領著他們的孩子,將我的小小書攤圍了個裏外三層,而相鄰我不遠的兩個書攤竟然冷冷清清,無人問津。照常說,坐輪椅的女作家比我更有宣傳優勢,她坐在那裏不用動就是個經典的藝術廣告。按理說,教發聲訓練的老師有更動聽的嗓音,比我更擅長抓住買書者的購書欲望。可是,但是,沒有人關心女作家承受苦難的勵誌展覽,沒有人過問口才老師蠱惑人心的技術演示。這些可愛的人不約而同地圍住了表現低調、不飾聲張的我,一個其貌不揚的青年作家,聽我用渾濁的聲音緩慢講述我的生活經曆和文學主張。他們認真聆聽,我耐心訴說。每簽完一本《生的偉大》,我就講講我題寫的字句的含義。孩子和家長都能聽明我心,倍受感動,紛紛解囊搶購我的書。一時間,天旋地轉,我在別人的目光和自己的汗水交織成的晶瑩氛圍中體會到幸福的感覺。“邪了門了,我倆才賣幾本書,你卻賣了六包,三十六本書!”大胡子老師對我和輪椅女作家說。他們建議我雇個保鏢,拿好錢包,必要時打車回家。

  98年,打的是回不了哈爾濱的。從北京回來後,第一件令我興奮的事就是收到山東一家詩社編輯部的約稿通知,詩人艾子邀請我參加他們舉辦的文學筆會,並給我出一本個人專集,自己包銷。出書是我執著文學多年的一個夙願,名字早在高中就想好了,叫《不悔青春》。我一下子振奮起來,機遇的降臨並不偶然,因為我大一時在一次國內征文大賽中獲獎,名字也因此上了《文友通訊錄》,所以機遇的由來也是一貫的以往積澱,並要靠自己把握。當然,我那時怎麽也不會想到八年後我的書會在北大賣得如此火爆,相反,我並不確信我寫的東西能有多少人喜歡。我決定籌資出書。

  為了湊夠幾千元的出版費用,我便鬥膽向學校各處口的領導申請經濟支援。他們先是給我打一針興奮劑,大加鼓勵和讚賞我這“文革”後學校第一個要出版個人文集的大學生;待我的積極性被引得很高的時候又送我一顆安心丸,擺出學校資金短缺,各處有具體困難,但仍可以研究一下;後來一再拖延,安心丸成了安眠藥,最後變質成炸藥,落地開花:“現在沒錢,再說吧!”尊嚴被炸得遍體鱗傷,我隻有心裏呻吟:“成書後還要支持何用,到時我該售書賺錢了,還說什麽呀?”看來還得靠自己另想辦法爭取經濟資助,以成就自己一個久違的夢想。

  我大娘有句很入世的名言:幫人是情分,不幫是本分。找人幫忙是沒問題,關鍵是我不願意那麽做,我不想欠人家的,情債最難還。再說,這麽大一筆錢誰肯借給我呢?我不是沒有朋友了嗎?是不是又要改變主意,你不覺得那樣很可恥嗎?求人不如靠自己,我有句倔得很的名言:愛幫不幫,無欲則剛!我將省吃儉用節省下來的錢被窩裏一數,遠遠不夠。無奈之下,打電話求助老爸。我把出書的好處很沒底地大肆渲染一番,其實我是多餘了,老爸無條件支持我,因為我從沒讓他失望過。

  初中那年,北京舉辦亞運會,我從哈爾濱買來一大堆8分錢一個的亞運會會徽,有熊貓和長城、太陽的圖案,各種顏色,回來賣5毛錢一個,不多久就被一搶而空,這是我做成的第一筆生意。從此,爸爸知道我有經商的頭腦,大概來自他的會計遺傳。爸爸更加信任地讓我自理帳戶,其實我在早就開始獨立理財了。這次自費出書,爸爸同樣把錢交給我全權打理,他一向相信我在這方麵的能力,畢竟,俺還是個學金融的大學生麽。

  資金解決了,我就開始安心組稿。還有兩個月的時間,我得一邊學習複習,一邊對我四年來的文學創作成果做個總結。許多同學在這件事上鼓勵我,幫助我,讓我覺得同學比朋友更友善。我自己編排結構,寫前言後記,葉莉婭顏華幫我澄清譽寫,代子幫我選題擬題,李凱幫我校對,老大和鞏懷良幫我電腦錄入、改稿,史強杜少波也各有分工。總之,一本書的完美出場由眾人合作而成,我應該感謝這些支持我的同學們。等書出來後,我首先要送給他們。

  1998年7月,我將組好的十萬字稿子拿去出書,老大決定陪我去蓬萊參加筆會,順便簽訂出版協議。三年前就有到湖北黃岡參加筆會的機會,我都決定跟史強一塊去了,那時候大一,輔導員怕影響我學習,勸我不要花錢冒險,得不償失。那時候我做決定是依賴家人意見的,反正最後權衡利弊,沒能成行。這次出書也多有阻礙,我還是決定要邁出這一步,出書是我必然要走的路,早點探路,未嚐不好。六年以後,我決定以另類的方式自行賣書,也是獨立做出的決定,基本情形是這樣的——

  2004年9月1日,我和另外三個朋友在海澱橋邊上的蘇來山韓式烤肉店聚會,這三個朋友中一個是做記者的北大同學,另兩個是我的高中同學。其中一個高中同學跟我搶著買了單,預定走我四本新書,報銷的200元單據留給了我,《縱火天堂》就是以這種方式首次賣出去四本。這個月的一天,我突發奇想,在北京大學三角地一張學生舉行活動時用的舊桌子上鋪開幾本《縱火天堂》,帶著幾分羞澀和嚐試賣著玩的心情,開始了我自找的賣自己寫的書的工作。我好像賣出幾本,但不記得賣掉第一本時的情形了,大概很興奮,但隨後被校巡邏車上的同誌友善地攆走。後來我就經常來三角地賣書,快四年了,萬萬沒有想到我會走上獨立賣書的生活道路。

  在我出來《縱火天堂》之前,我從沒設想過會這樣賣書,我的第三本薄冊子《第四人稱代詞》基本是在北大大量贈送出去的,它隻在現已不存在的北大書屋代賣不過幾十本,三五塊錢一本,也沒掙多少錢。由殘疾作者本人長期在露天工作室兜售自己寫作自己出版的書,在北大也算前無古人、後有模仿的一項創舉了。這項偶然的倉促決定竟被我一直堅決地做了下來,做的過程中,我充分發揚革命的樂觀主義精神,突出表現了個人不認命,不服輸,不信邪,不怕苦,不示弱的精神品質。這種優秀的意誌品質在我整個生活過程裏時時處處大放異彩,把我締造成命運的強者。這就是被人以為了不起之處,被自己認定為不平凡之處。

  我的非凡之處就總結在五個“不”上:不認命、不服輸、不信邪、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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