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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殘缺的孤獨

  1986年秋冬之際,我們舉家又要返回東北故地,我帶著淡淡的一絲惆悵告別了大芬和辛團。在膠南二大爺家做了短暫的停留,我們全家起了個大早,由堂兄表兄騎車帶著我們去火車站。二大爺起得更早,把我們隨身帶的家什用馬車拉到車站。俗話說破家值萬貫,搬一次家真是不易,何況我家曾經和以後都遷徙多次:從二分場十二連搬到場部,從東北搬到山東,從租住的二層小樓到新蓋的大房子,又從山東返回東北,從二分場場部搬到總場,從黑龍江到北京,從海澱清河到昌平回龍觀……

  瘦瘦的二大爺是個好莊稼把式,眼神混濁,聲音嘶啞,語言幽默,善於講故事。我小的時候跟父親來看過一回二大爺,他那時就愛逗我。我騎在他的腿上,他問我咱家誰最好,我說二大爺最好!話音剛落,我二大娘推門進來,我回過頭看到她就趕忙改嘴說,二大娘最好。二大娘嗬嗬地笑,她是二大爺的續弦,是個好脾氣的理家能手,生養了五個兒女。當二大爺笑話我不愛吃苞米麵大餅子,就愛吃白麵饃饃,還說饅頭不如大餅子有營養之類的話,二大娘就會站在我這邊,塞給我兩毛錢,去買一種很好吃的奶油餅幹。那是我吃過的最好吃的餅幹,即使以後到大城市吃過的各式西點,都比不上它的香甜味道。童年的記憶很古怪,也很偏執,日後的行為不過是繼續這種古怪,糾正那些偏執而已。但偏偏想要糾正而不能,我再也沒吃到過那種美味餅幹,我甚至忘記了它的牌子,永遠存留的隻是那種味道。

  開往佳木斯的火車載著我們五口之家漸行漸遠,離開了勤勞樸實和藹可親的山東親人。在爸爸五兄弟中,二大爺和爸爸關係最好,所以離別是傷感的,媽媽都哭紅了眼睛。我和弟弟已經沒有初次坐火車的興奮勁了,那時火車是竹椅座位,非常肮髒,我和弟弟坐在靠窗的位置,眼睛巴巴地緊盯著窗外掠過的景物,耳朵聽著鐵軌摩擦出有規律的“東南、西北”“東南、西北”的聲音,這是媽媽以低聲部最形象的擬音模仿。

  媽媽在火車上買了一隻燒雞,把好啃的大肉部分都讓給了我們姐仨吃,剩下的骨頭架子媽媽就獨自吸啃,吃得津津有味,滿嘴流油,剩下的雞腿、雞翅骨頭在桌上堆成一座小山。火車上的乘客看到他們身邊的這位胖大嫂吃得好不熱鬧,再看看我的爸爸骨瘦如柴、一副受氣包的模樣,心底早有八分的竊笑。我媽媽仍在我自橫嘴吮油指,多年後仍被姐姐和爸爸當作家庭爆料笑談給我們聽。

  火車到達佳木斯車站,媽媽在上廁所前掏錢給我們買冰棍兒吃,忽然驚訝地發現褲兜已被刀片割破,兜裏五塊一張的幾十元錢都丟了,讓媽媽很是懊喪了一頓。媽媽說:“虧是路上還買了一隻燒雞吃,要不損失更大!”媽媽開始回憶可恨的小偷是什麽時候把錢偷走的,應該是下火車的時候,我們和媽媽走散了,一個軍人打扮的男子要幫媽媽擠開隊列,從媽媽身邊快速劃過,馬上就從前麵的門口下車了,媽媽還在納悶:不是要幫我開路嗎,怎麽下車走了?此時的小偷已經把錢借去,消失在人海裏。

  佳木斯是東北臭名昭著的賊城,我後來上大學寒暑假一般都在這裏倒車,也坐車到過鶴崗倒客車回家,我媽丟錢買冰棍的事料想有可能發生在鶴崗。回憶不追究這種細節,反正我們一家五口一路顛簸一路風塵地回到了我的出生故地——二九零農場二分場。原來我家住在東頭,這次剛好住在西頭,這是一棟土坯包著的磚瓦房,所以顯得年限更為陳舊。大串間,進門小走廊,走廊北間是廚房,走廊往西是大屋,我爸媽和弟弟住在這裏。那時的一套組合家具大立櫃、寫字台、高低櫃都是回來後現做的;再往西還有一間睡覺的屋子,放張雙人床,我跟著姐姐睡。由於陪媽媽傷感不已的經常是我,於是媽媽索性把我當姑娘養了。還好沒多久我家搬到房頭,結構升級改造,我和姐姐才分別有了單間。不過那些時日姐姐睡覺我手淫,真夠尷尬的。這是當年貧窮落後的一個真實寫照。

  “你與風流之河有著五千年的血緣……你額頭的反骨是你剛剛臨盆時的思維……誕生健美的一肢……你照射的時候十個太陽都將不安……”這是姐姐睡覺前給我朗誦的詩句,我被文字的韻律和思想的夢幻所迷倒,也許不知所雲,但似乎又有些明白,我喜歡極了,崇拜得不得了。姐姐的太陽穴附近有兩個類似冒號的小黑痣,書上說這樣的人辯才了得!她能背得出這樣文勢磅礴的辯論詩句,說明她絕對有文學天賦!當然,姐姐不光是文縐縐地說話,她也跟我講幽默笑話、鬼故事什麽的,最後一句總是拉回實際的“睡覺吧”。感動也好,高興也好,或者充滿恐懼與神秘感,這是姐姐給我的最初的文學啟蒙。這些與文學有關,我並不知道。文學是什麽東西,我就更不知道了。

  回農場我是四年級上半學期臨近期末,功課拉下一大半,因為山東的進度比東北的慢了不止許多。姐姐和弟弟的情況和我大致相仿,所以他們決定留一級,或者幹脆直接跟低一級的班上。張虹主任也建議我留級,我堅決不肯,於是勉強跟讀,結果考了個倒數第二,這是我整個求學階段唯一一次不太光彩的曆史紀錄,但我的父母和張主任似乎都很滿意。張虹老師在87年春天開學時當著全班同學的麵這樣表揚我:“你們看人家王偉,落了多少課還沒考倒數第一呢!”自豪的我啊那叫一個汗流浹背。四年級下半學期我的學習成績也就中遊吧,張主任到我班做訓導時總要問班主任我的名次,班主任漠然的回答讓她也無話說了。她本來想立我為榜樣做訓導的正麵教材,我讓她失望了。不過我也暗自發誓,總有一天我會讓張虹主任,這位一直關心我的好老師,以我為榮。

  為了保護學生視力,我們每周都要調座,就是全體向北橫向移動,一個月一次循環。我剛回來的時候班上是一個戴黑框眼鏡的代課老師叫王華,非常照顧我,始終讓我坐在靠爐子的第一排坐,不參與調座的流動大軍,所以我的同桌也是一周換一個。我特別喜歡和一個叫張金秀的女生坐在一起,她很白淨,溫文爾雅,許多同級的和高一級的男生都為她幹吃生醋,大打出手。我倒是沒什麽壞思想,就是喜歡她那柔柔弱弱的勁兒。

  王華老師對我好,也是因為我不是討人嫌的學生,不參與男生製造的惡作劇,不頂撞老師。我對所有老師一直都很尊敬,包括不太喜歡我的現任班主任,她姓張還是李我記不清了,反正是由於得病才由王華老師代課,姑且叫她李老師吧,李什麽榮。李老師眼睛很有特點,大眼睛雙眼皮兒,總是向上一翻一翻的,還挺受同學的愛戴,據說也是學校優秀老師。李老師回來、王老師交接的那一天,一個叫錢廣錚的同學炸了鍋,強行讓我調了座,可惜沒過多時我就被李老師給調回來了,這是王老師交待了我身體不好的情況。錢廣錚特別能咋呼,我比較不待見他,但還是同桌,表麵不能得罪他,我就背地裏使壞。第二節課下課大家都去操場做第六套廣播體操,我由於殘疾不用去,便拿他的鋼筆在磚地上猛劃。幾天後,被他發現了,他不知道是誰幹的,就報告了老師,我還附和著他對老師說了一句:“已經好幾次了!”這招惡人先告狀的把戲起了一點作用,幾乎迷惑住了老師。精明的李什麽榮老師調查了很長時間,終於發現了破綻,於是放學後扣留了我,給我下軟刀子。她不打我也不罵我,甚至都不怎麽理我。無招勝有招,這招真狠,我憋不住了,痛哭流涕地交待了實情:是我幹的,不過他也不該嘲笑我。理由是我有根據地編的,很管用,老師一段語重心長,就不予追究地放我回家了。

  第二天,李老師把她的那杆金色鋼筆送給了錢廣錚,我本來要主動賠他的,不過老師沒讓。其實,我報複錢廣錚,拿他的鋼筆作出氣筒,沒有什麽特別具體的原因,大概是看他不順眼,抑或是我本身具有的破壞性,以及這種破壞所引發的某種快感。在家裏也是這樣,和弟弟打架,又追不上他,我就回來把他的黑皮書包扔在磚地上,用腳猛跺。我弟弟罵我是大壞蛋,不給人民吃好飯,也不是惹我生氣引我報複的具體原因。那麽,我的報複性所為何來?兒童的天性?自卑無助的表現?虐戀戀物的肇始?俺不知道。孩子的世界並非完全純真。

  俺不吃牛肉就餓死——這是姐姐模擬俄語發音故意用滑稽誇張的語調說出來搞笑的一句話。姐姐本具幽默天賦,從山東回來以後,好像換了水土,女大十八變,越變越好看。從剛出世五斤沉的小貓般的嬰兒,讓初為人母的媽媽都擔心養不活。媽媽懷她的時候就遭了不少罪,連撒尿都需要跪著。在姐姐之前,媽媽已經小產過兩次,流了的孩子一個是小子一個是姑娘。命中注定能有八個孩子的母親經常為此而感慨,說如果活了那兩個大哥大姐,她將省卻一半的心。媽媽懷上我時並不知情,還帶著我去了北京看姥姥。三個月我在媽媽的肚子裏還沒動靜,姥姥帶她去看中醫都把不出脈息,直到五個月的胚胎才讓媽媽有所反應。媽媽變得愛吃酸東西,我小姨就給她買將熟未熟的酸杏,讓她吃個夠。從北京回來後,媽媽已是大腹便便了,惹得爸爸疑神疑鬼,懷疑我這個鮮有表征的禍胎根本就不是他的兒子。

  如今,我這個有缺陷的小生命業已11歲了,雖然沒長得濃眉大眼,但被姐姐“惡搞”一頓也能儼然變成一位偏偏少年!姐姐用鍋底灰給我和弟弟描眉毛,畫眼圈,有時再加兩撇微翹的胡子,一照鏡子,還挺受看。姐姐不但想方設法把她的兩個弟弟弄成準帥哥,以滿足她芳齡少女的審美需求;她還自己動手,用縫衣針給自己深剌雙眼皮,剛被剌完,效果極為明顯,沒過多時眼睛又變回半單不雙的了,惹得我和弟弟忍俊不禁。姐姐愛美,我一跟她鬧別扭就罵她丫頭片子愛臭美,於是她就打我,狠狠抽我的嘴巴子,而且還不許我號啕大哭。姐姐打我根本不亞於媽媽的狠毒,我很怕她,媽媽和姐姐的女權主義暴力傾向給我的童年蒙上又一層陰影,很難維持精神危機時期的心理健康,便與此不無關係。

  我弟弟是個很乖巧的孩子,與姐姐的強勢絕然相反。可是我還常和弟弟發生小矛盾,我用剪子傷過他的腳後根,在大爺麵前侮辱他的長相:“雞屁眼嘴,柿餅子臉,黃豆小眼,塌鼻梁,豆油淚,亂雞窩頭發……”這有的是媽媽罵過我的話,我一古腦地賣給了弟弟。弟弟被我的惡毒形容給激哭了,告了媽媽。媽媽撕我的嘴,打我的頭,抽我的後背,踢我的P股。我痛恨這隻暴虐的母老虎,但我不能奈何她,剛哭著拿起斧頭要跟她拚命,又被姐姐強行攔下。我的英雄壯舉又一次破滅,我萬念俱灰,仇恨遮蔽了兒童最美好的心靈,我想出一計毒招。我不直接對付媽媽,我要毀掉她最疼愛的弟弟來給她致命的打擊。毀掉她的最愛,是最最殘忍的報複方式。不是麽,連我都為自己的癲狂想法而栗栗自懼。人在喪心病狂的時候,什麽忤逆不孝的事情都能想得出、做得到,人是最嚇人的動物。現在的我被過去的想法嚇了一跳,過去的我在夢中看到現在的我,一身冷汗,麵色慘白。

  一切都已過去,一切都不是真的。這些都是我主觀所發的癔症和幻想,我從來都沒因為仇恨而做出什麽傷天害理的事情。因為在我心裏,有過憤激,有過怨懟,有過憤怒的咆哮,地動山搖,就是不曾有過仇恨。仇恨是我心田的絕種,我的心田沒有使其紮根的土壤,它便不能夠破土發芽,更不能開花結果。

  打道回府,故人重逢。我又見到了雙胞胎禮子和敬子,還有小民。他們當天晚上就來我家看我,正趕上停電,我們就點蠟聊天,我挨著他們很近,倍感親切。當著大人的麵,他們顯得有些拘謹,可到了第二天再見麵時,小民興奮地一下子把我抱了起來。他把我安放在爬犁上,和禮子敬子一起拉著我玩。禮子曾經用石頭打過我的後腦勺,給我聞他的臭襪子,在滑梯上讓我從他的胯下劃過,在雪地的菜園裏把我踩在他的腳底下。禮子幽幽地問我恨不恨他,我顧左右而言他。我不恨他。他是我的朋友。

  敬子禮子比我大兩屆,小民比我高三級。那時候上學一星期休息一天半,星期六上半天課,下午就可以自由了。周六下午我跟著敬子禮子到他們的班級學習,他們的老師和我的老師還有我以後五六年級的班主任來到教室,看到我在那麽認真地看書複習,便說說笑笑地走了。我的老師在笑什麽,她們又在評議什麽,我全然不知。我們李老師在一次例行評議先進的班會課上,當場刷下了我帶小紅花的資格,那是整個四年級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被同學提名戴紅花。當時還有個女生也被提了名,但她立即做了自我批評,要放棄被評先進戴小紅花的資格。結果,她被李老師保留了,我卻在猶豫做不做自我批評的瞬間,被李老師鼓勵下次爭取。看樣子鋼筆事件她還記憶猶新,這個李貴榮老師在別的老師麵前也不會說我什麽好話,顯然我不是她得意的優等生,但我還是突然記起了她的全名。

  回東北還記得的同學有梁濤、馬凱、焦保英、王國濱、王海輪、肖偉等。薑華、張金秀、趙貴海、小邱等都是分班後新認識的同學。梁濤和馬凱是我育紅班的同學,我們仨在分場場部住,與楊鵬為首的十五隊連隊幫不是一夥。楊鵬就是一年級向湯老師告密我作弊的元凶,我應該和梁濤馬凱同仇敵愾,但他倆好像並不真心吸收我為他們組織的一員,他們嫌我肢殘體弱,我還笑這兩個小矮個勢單力孤呢!王國濱和王海輪都是十五隊的吧,我對這兩個活寶很喜歡,後來他倆和肖偉一起都轉學了。肖偉上課老用鞋底蹬我背在椅子後麵的雙手,這是發生在我去山東之前的事。

  薑華和小邱是我班最有意思的兩個同學,他倆經常逗弄我玩。有一次十四隊的趙貴海告訴同隊的小邱我向王華老師告他的壞狀,小邱便佯裝怒氣衝衝地向我走來,末了卻以嬉皮笑臉的姿態撫弄著我說:“我怎麽舍得打你呀!”刁蠻的趙貴海於是就開始拿調皮的小邱打趣。十三隊的薑華愛和我玩兒,他一P股坐在我的桌子上,雙手抱住一條大腿,把他的棉膠鞋伸到我的麵前讓我聞。奇怪,這有什麽意思?他卻咯咯地笑個不停。薑華喜歡十一隊的張金秀,討厭場部的焦保英,他和我的友誼保持到初中畢業,而且一度友情很深。

  一個星期六的上午,十八隊的劉建民和十四隊的孫永剛在一起密謀,要在中午放學後他們回連隊前給我點顏色看看,具體如何整我我忘記了,當時不確定那不過是一個玩笑而已。我卻鄭重其事起來,讓我一個女同學的哥哥通知我的大朋友小民、禮子、敬子、大王冰來“救我”!後來報信的人沒把話帶到,我也沒遭受到可能來犯的“敵人”。不過當時確實極為擔心自己可能會遭到“重創”,對外來的打擊理應及時防範。我是很敏感、多疑的一個孩子,因為敏感多疑的性格而顯得心事重重。其實許多事情都沒有必要那般上心,是我把許多看似嚴肅的玩笑當了真,也就慢慢地心重起來。

  大王冰和鄭本利是我重回故裏之後新近結交的朋友,他們都記得我還小的時候鬧出的一些趣事,我對他們卻基本沒什麽印象。我對他們說:“我怎麽不記得有個你呀?”大王冰和我弟弟重名,故前麵總要加個“大”字以示區別,他是我媽媽所在副業隊的領導的兒子。大王冰的爸爸常誇媽媽能幹,號召媽媽的同事向她學習,幹活應該有板有眼,十分精細才對。每次放學回家路過大王冰家房頭,看他正在那裏打掃門前的庭院(那時代各家還沒有搭設圍牆離群索居,而是一趟兒房互為鄰舍)。由於剛回東北剛進新房,我迷失在放學路上,大王冰媽媽讓他把我送回家,他知道我腿腳不利索,便主動把我馱在背上,送我回家。大王冰爺爺和我們是一趟房,他也常去陪爺爺住,後來我們就經常見麵了,彼此更熟悉起來。他和小民是同學,和一對雙敬子禮子,還有我的鄰居鄭本利都是同齡人,73年的,屬牛。多年後我在北京認識一個於我很重要的朋友,是85年的,比我童年的夥伴小一輪兒,亦屬牛。

  我和屬牛的人真是緣分不淺,兒時的快樂時光與他們屬牛的人息息相關。上中學大學後又結識了許多屬蛇的朋友,與我同行的朋友都是些有共同屬性的人:真誠、豁達、善良、有親切感,屬牛或者屬蛇。我相信這些冥冥中注定的緣分。鄭本利和我有緣,他和禮子敬子是同學,我上育紅班體育課玩跳遠,蹲個大P股墩兒,在一旁看我笑話的大孩子中就有他,也是他提醒我有過這段經曆的。鄭本利留過級,少年老成,全因為他那濃黑的眉毛和同樣濃黑的兩撇胡子。在上學和放學的路上我們一起走,不知道的還以為他是我叔叔呢?我問他“你有兒子嗎?”他笑著說“有啊,好多呢。全世界的人都是我兒子。”我想他是個暴力狂,不然肯定是欺負別人的壞孩子。

  他欺沒欺負別人我沒見過,當然打架肯定是有的,就像小民。鄭本利很護著我,上廁所時有別人看我哆嗦著撒尿的笑話,他就火不辭烈兒地罵人家“小屁崽子,再看把你續下去!”我不理他為我鳴不平,撒完尿揚長而去。我常常感慨,其實孩子才是最寬容的。我不是說自己,那時我還不懂寬容,但能做到寬容。我寬容別人,也希望別人寬容我。比如上體育課,體育老師常常因為我身體的毛病讓我靠邊站,或者不讓我上體育課。我哪肯,非要去和大家一起站隊,哪怕是靠邊站。上體育課遲到,也要像麽回事地跑到隊伍旁喊報告,得到無可奈何的老師允許後,瘸了吧唧地踅進隊伍裏,靠邊站。我不想做個孤立的孩子,體驗孤獨和絕望,也決不是孩子自己想要的事。總是會有外在的原因,另外的根由,讓我們倍感孤獨,教我們體嚐絕望。我一直是個極力避免孤獨絕望的孩子。

  一個陰雨連綿的秋日天氣,我忘記了是出於什麽樣的嚴重原因,我得罪了所有的家人:父親對我不管不顧,不理不睬,母親以最暴烈的方式打我、罵我,讓我去死,姐姐用輕蔑的眼光羞辱我,嘲笑我的殘疾,弟弟無視我的存在,像仇敵一樣躲避我。我像引起家庭不和的一場瘟疫,但我不知它所為何來。我淚流滿麵,出離了憤怒,穿著單薄的衣裳,走在陰晦的秋雨裏,不知道該往哪兒去,不知道要找何人,我沒有了方向,彷徨無助,在曠野裏一個中間掏空的柴草垛底下躲雨。雨還在下,沒有要停的樣子,風在耳邊冷吹個不停,像我空虛的心情,這種悲哀怎能訴說,何人能聽。我蹲在柴火垛下麵,蜷縮著抱著雙腿,寒冷使得我想最後一次緊緊地擁抱自己,讓我的擁抱能撫平自己寒冷的心。我做錯了什麽,我的錯誤竟然值得所有的親人鄙薄我、厭棄我、傷害我。誰來保護我、安慰我、寵愛我,愛是灰黑色的吧?像天空的雲層,冰涼的雨滴敲碎了一個天真的夢,夢裏返不回故鄉。諾大的陰霾的天底下隻剩下我自己,遼遠蒼涼的大地,惟剩一個形單影隻的小孩在瑟瑟發抖,風聲雨聲沒有人生,失望絕望喪失希望。我成了一個孤獨而絕望的孩子。

  我被孤獨戰勝,我是絕望的孬種。我沒有力量對抗它們,我沒有能力自我拯救。於是,我,屈服了,妥協了,我把悲哀和暴怒嚴嚴實實地裹藏起來,用熱情堅強的火焰將其熔化成藥水,治愈內心深處的憂傷,生命根底的無望。我以最令自己看不起的方式保持沉默,用唯唯諾諾的可憐相呼喚瀕臨深淵的親情,我知道不能讓它淒慘地掉下去,否則我也將完蛋。家庭很快又開始容納了我,我得到了我想要的寬容和赦免。一場風暴過去,前方將有更加令人心動的風景,在那裏,風雨如許,陽光如許。

  這個世上,有的人懼怕寒冷,有的人渴求溫暖。我是後一種人,但和前一種人也沒什麽大不同。畏懼寒冷的人會變得冷酷世故一些,渴望溫暖的人相對保守和體貼的成分多一點。我的身體懼怕寒冷,我的心靈渴求溫存。命中注定我不能成為身體的強者,但同時我也決不甘心做心靈的弱者!

  五年級是我學生階段的一個轉折,從此我開始了真正意義上的自覺學習。起因是一次班會課,班主任王升娥對那些先進同學的表揚深深地觸動了我,我開始在心裏逼問自己:為什麽別人能做到的事而我卻做不好?同樣是一個腦袋,五官俱全,手腳好使,我不過比別的同學慢一點笨一點罷了,為什麽有些同學就能一路領先,在老師的誇獎下得意洋洋,甚至有些我以為不如我的同學都做得比我出色,我有什麽資格瞧不起他們佩戴上了小紅花?我望著牆的一側的光榮榜,還有上麵紅豔豔的小紅花,以及紅花下麵剪紙上麵優秀同學的名字,我暗自下決心:“我也要戴小紅花!”

  我給自己定下目標,必須做到學習優秀,讓我的名字也出現在重未上過的光榮榜上。如果說我在五年級前的學習成績還算可以,偶爾也能一鳴驚人,那全是靠兒童時期的一點小聰明,畢竟我的大腦沒有受過任何損傷,常有靈光一現的時刻,找到做題、記憶的捷徑,出奇製勝地讓別人讚歎一番,也不足為奇。但上了五年級,情況不一樣,我產生了自覺學習的意識,有了自主學習的動力,方法問題資質問題倒在其次,關鍵是努力!我要刻苦地學習,我漸漸懂得了笨鳥先飛的道理。

  五年級,我經常學習到深夜,完成課堂留下的作業後,複習當天所學的知識,預習明天的課程。我仍然要跪在凳子上寫字算題,渾身用力,胳膊肘上的老繭子也逐漸變得又黑又硬,起初磨破皮的疼痛也隨之消失。右手中指、左手腕部也有繭子,是被鉛筆、桌沿磨出來的,一開始的水泡疼痛也慢慢變硬結痂。長年累月以雙手抱筆的姿勢寫字算題,讓我的脊柱和視力也出現一定的問題,我並沒過分在意,我知道那種皮膚被磨的疼痛在消失,更重要的是在此過程中,我發現了學習的樂趣,並且學有所成。

  皇天不負苦心人,一次考試,我考了個全班第一,也是年級兩個班裏的第一名。我看到了父母眼裏欣喜的淚光,看到了老師笑容裏由衷的讚賞,看到了夥伴們一絲羨慕一縷嫉妒的麵龐。我樂了,發自心裏的高興。我的努力沒有白費,我的汗水沒有白流。我鼓勵自己,繼續努力,我不會讓關心我的人失望,別人能做好的事情我照樣能夠做到!我相信自己,自我激勵,我要把全部的熱情和精力投擲到學習中去,做一名優秀的學生,為自己,更為父母爭氣!我心無旁騖地學習,永爭第一,優秀的學習成績一直持續到我高中畢業。

  我的作文很好,經常被老師當作範文念。我對語言學習很上道,新開設的英語課學得很順心。英語老師姓牛,和我們班主任關係很好,經常在一起議論我們這些學生。老師說我和男生玩不起來,就愛和女生在一起。我其實是愛和男孩子一起玩的,隻是他們太過調皮和冒險,不太適合我的性格。他們的遊戲比如撞拐,用手抬起一條腿搭在另一條腿的膝部,雙人或多人同時單腿跳躍著互相撞擊,撞到另一方雙腳著地即算贏。這種遊戲我就加入不進去,我小腦平衡性不好,單腿站立都很困難,更別說彼此撞擊還有暴力傾向。我總是遠離不必要的傷害,就必須遠離男孩。表麵上顯得總和女生待在一塊,這不能說明我就女性化,或者說我是一個“好色”的男孩。

  在山東時常穿一雙青綠色帶花小涼鞋,那是媽媽給買的,被山東孩子嘲笑我穿小蠻兒(山東方言小女孩的意思)鞋。我對所穿的衣服一向不甚講究,姐姐穿舊穿小的衣服媽媽常不加改造地直接拿給我穿,我在穿衣戴帽上往往不修邊幅。記得一次學校觀摩課上,我們要上錄像,老師要求我們中午回家換身好看鮮豔的衣服來上鏡,誰穿得漂亮,她就叫誰多回答問題。我回家後,借來姐姐的一件黃色羽絨服穿,非常靚麗,在燈光明亮的錄像教室裏顯得十分紮眼。老師微笑著給我機會回答問題,可惜我緊張得很,說話烏拉烏拉地比以前更不清楚了。可是,我畢竟上電視了,多讓人興奮的一件事啊。

  我們的自然課老師矮矮胖胖,娃娃臉,嗓音洪亮,聽她講課耳朵很舒服。她在給我們上複習課的時候出一大黑板的題,填空、名詞解釋、實驗題、問答題都有,誰先會背全部題目誰先找她口答,我總是第一個找她答題,孫永剛總在我後麵第二個找她。之後我就沒事了,負責聽別的同學向我默題,一個老師負責不了全部的同學,交給我們這些“先行者”,我們很認真,經常拖到放學或晚自習。地理老師是個戴眼鏡的老太太,也不算老,就是年齡比其他老師都大。她也要求我們背地理課文,我還是第一個找她背誦,不過經常趁她跟我們坐班班主任嬉笑說話的工夫瞎背或拉下幾句,她笨得竟然毫不知覺,根本就是心不在焉。

  弟弟一直佩服我的學習精神,也被我帶動的很知道努力,雖然由於轉學被迫留過一級,但學習成績一直不錯,語文數學經常考雙百。弟弟是個內向的孩子,十分靦腆,有一回被爸爸騎車帶到十八隊我宋叔家玩,愣是哭著不肯進屋,任人怎麽說怎麽勸都不行,無奈爸爸隻有把他再帶回來。有時候家裏來了生人,他便嚇得躲在門後不出來。我和弟弟的性格正好相反,比較外向,所以一般出個門、給大爺送東西之類的事媽媽經常安排我去做。這也鍛煉了我與人交往的一些能力。弟弟還羨慕我壓水鍛煉出的一塊硬邦邦的上臂肌肉,我經常蜷起胳膊向他自豪地展示。為了也能煉出那樣的硬塊肌肉,弟弟經常和我搶著壓水,搶著幹活。有一回不小心使力過猛,弟弟的臉被突然彈起的井把打腫了臉,弟弟的哭聲讓媽媽很揪心,愈加生氣,連罵我和姐姐這些不懂事的東西。

  我老在想弟弟多災多難的童年是否就是母親對他厚愛有加的原因?可是我似乎更加不幸,被生下一個不靈便的殘疾身體,難道媽媽沒有意識到我才需要更多的關愛與嗬護?倒是我的小姑因為我身體不好對我疼愛有加,小姑是繼爺爺之後對我最好的人。她經常給我買新衣服,買好吃的,逢年過節就把我接到她家住,讓我得到她悉心而特別的照應。弟弟對小姑的做法頗有想法,小姑一來我家,他就會跑著來通知我:“達威,達威,你小姑來了!”我對小姑表現出來的親熱也遠遠勝過了媽媽。因為那時我覺得小姑比媽媽對我更好。小姑對我的好甚至超過了對兩個表哥的好,姑姑什麽好東西都先給著我挑,兩個表哥大多時候也都讓著我,他們不想惹姑姑生氣。小姑的脾氣和爸爸相似,不輕易發火,一旦爆發就石破天驚。她曾拿著菜刀追著二表哥跑,二表哥嚇得躲進小屋裏,小姑就繞到房後,用刀劈碎後窗玻璃,不依不饒地對二表哥窮追不舍。

  二表哥確實不是省油的燈,在學校裏打架鬥毆,到社會上惹事生非,讓小姑傷透了腦筋。二表哥曾坐車到鶴崗附近跟人打架,用刀把人捅了,滿臉鮮血地跑回家,讓小姑驚愕不已,問他什麽話他也不照實說。小姑為這個痞子兒子真是操碎了心,但二表哥就是惡性不改。我倒是有點崇拜二表哥的英雄主義,男子氣概。他經常給我講他們如何拿著棒子、菜刀打群架,讓被俘的人全都跪在地上,二表哥用腳踩著他們老大的腦袋,大罵他們,羞辱他們。我覺得這很過癮,聽得熱血噴張。二表哥經常帶我和他的一群狐朋狗友玩,聽他們的意思我二表哥在江湖上還很有名氣。二表哥惡名遠揚,對我的好卻是一如既往。我小時仗著爺爺姑姑的溺愛老欺負他,沒事給他一嘴巴,跟他搶東西吃,他都讓著我,笑笑了事。有一次我用大擀麵杖把睡在炕上的二表哥的腳打腫了,二表哥哭了,氣得爸爸把我一頓收拾,把指甲蓋都弄劈了。爸爸很少打我說我,表哥也很少惹我,這是我們家族對體弱者的一貫態度,這一態度從爺爺那輩就這樣。我就是被他們三代人袒護的最好例證。

  在我們農場,每年都要組織三四年級以上的同學進行一年一度的秋收勞動。我上小六時弟弟也開始參加這種勞動,這是作為國營大農場的孩子理所應當獨有的生存體驗,而我卻沒有。我由於殘疾的原因是理所應當的照顧對象,不用像別的同學,有病不參加需要醫生開假條,也沒有同學在這種事上和我攀比。每當我看到同學們穿著勞動的服裝,手拿鐮刀意氣風發,站在專門接送他們的農用車上,他們要到地裏去割大豆或者削甜菜。他們每個人都發了一幅嶄新的白手套,中午會吃到學校免費供應的包子,可著勁地隨便吃。我覺得他們真幸福,有這種大體力勞動的機會,在曠野裏邊說笑邊揮著鐮刀,自然風光為伴,來一場收割莊稼大比拚,比體力,比耐力,比活計。在空無一人的教室裏,我想象著熱火朝天的秋收勞動的壯觀場麵,我想,幸福就是戴上白手套。

  我中學時也曾申請過這樣的勞動鍛煉機會,我覺得我的身體應該能夠應付那樣的勞動。可是我被老師毫不猶豫地給回絕了,萬一出了事誰付得起這個責任?所以,每年的近乎半個月的秋收勞動都是我額外的假期,這個假期沒有任何任務,不留任何作業,隨任我怎麽安排都可以。我要麽在家裏自己玩,要麽在學校學習,那是一段自由的時光,自由得都讓我不想那麽自由。

  每年秋收勞動前,學校都要開動員大會,勞動後開總結大會,評選勞動標兵,先進班級。弟弟經常拿回獎狀,給我講他奮力幹活的事。弟弟踏實勤快,割大豆一路領先,把其他同學遠遠地甩在後麵,不過經常渴得嗓子冒煙,因為學校隨車給帶的水在大部隊那裏擔著。此時弟弟汗流浹背,嘴唇幹得起皮,他舉目四顧,田野無邊,後方同學的聲音依稀可聞。忽然眼前一亮,弟弟發現了野地裏才有的一種叫黑星星的小果實,黃豆般大小,通體烏黑,無核,有子,酸甜可口。弟弟幾乎是撲了上去,蹲在地上放下鐮刀,兩手並用著摘起了黑星星吃,一手一個,一口一把,吃得是滿麵春光。待他幹完自己的活,返回大部隊幫別的女同學幹時,同學們見到他哈哈大笑,黑星星染得他滿臉黑色,整個一個黑星星小花臉。弟弟抿嘴靦腆的笑容,羞紅了鄉野爛漫的小花。

  弟弟越說越高興,我越聽越向往。弟弟把獎狀拿給媽媽,我們兄弟倆都把榮譽看得自然,隻是我們努力後的一個必然結果而已。弟弟照常歡天喜地地去遛狗,跟著我家那條叫喜子的大母狗在大道上瘋跑。喜子越跑越快,弟弟牽著狗鏈子開始吃力地跟跑,突然一個趔趄,弟弟被狗鏈子拉倒在地,被喜子拖了一段距離才停下來。弟弟感到膝蓋劇痛,胳膊和腿被地麵擦傷,更不好的是,到衛生所檢查出膝部子骨斷裂,被爸爸領到連隊找會接骨的人。弟弟休息了很長時間,才重新去上學。樂極生悲的事在我的家庭裏是常有發生的。

  弟弟和我的關係不太好說,時好時壞,我的家庭境況常跟他發生千絲萬縷的關係。在他眼裏,我可能不算是個合格的哥哥,自小到大,他也從來沒稱呼過我一聲哥哥。他叫我的小名,或者外號蒙達維(是英文名David的昵稱)。在山東時,他猛一抬頭撞碎了我的一顆門牙,我也曾向他撇剪刀,紮傷了他的腳踝。回東北我曾錯解過他的意思,當他來到站在牆根的我的麵前保護我的頭時,我以為他要怎麽戲弄我,便狠狠地把他推開,弟弟委屈的眼淚讓媽媽罵我不識好歹。弟弟最可愛的表情,是在商店裏眼巴巴地看著我的手中剛剛買來的水果糖,那麽的期待我能馬上分給他,直咽唾沫,那種眼神純淨透明,願望直接,讓我不忍拒絕給予。可我有時候卻是殘忍的,趁媽媽不在變著方兒的欺負他,他越哭我下手越狠,虐待狂式的變態快感讓我不由自主,由傷害親人的焦慮惶恐而愈加感覺樂不可支。我可能是在報複弟弟讓我在媽媽那的失寵情結,更切實的根據就是心理的病態。我對不起弟弟,我不是一個好哥哥,我在以後的歲月將盡我可能地去彌補。

  我的病態心理不但表現在對家庭成員,對班級同學也有證據。以薑華、趙貴海為首的男生經常欺負我班女生焦保英,不知道怎麽回事他們就是看她不順眼,也許是她那種孤傲實則自卑、冷漠實則懦弱的矯揉造作的相貌激起了男生們的特別反感,他們稱她為各種型號的“膠水”,向她身上吐唾沫,大早起來她一進教室就向她扔粉筆頭,打她,罵她,汙辱她。焦保英總是哭哭啼啼,唯唯諾諾,囁囁嚅嚅,比以前更加的自卑和恐懼,她永遠不知道男生們捉弄她的下一種方式將會是什麽,我們這些異性都是她心裏懼怕的魔鬼。可她依然擺出那種孤傲不馴實則恐懼莫名的神態,表情僵硬,身形扭捏,眼神遊移,聲音喑啞。每當看到她被欺負,我都興奮得很,獵奇般的暗喜,恨不得加入這場虐人的狂歡遊戲。我沒有實際加入到欺辱焦保英的隊伍裏,也許是膽小的善性及尖子生的虛榮頭銜使然。黃昏時分,光線陰暗的教室裏,我看到講台前她的椅子悠悠嗒嗒,兩個腿著地另兩個腿翹起,她不小心一頭鑽進了大眼睛扁鼻孔男生王景奇的褲襠下,很快又隨椅子的移動而仰臉鑽出王景奇的褲襠。我看得胯下硬起,想象著那個人是我。略顯尷尬實則快樂的那個人,是我不是她。

  我的大朋友都不粗魯,都不下流,在我的印象裏,他們當著我的麵好像沒說過幾句粗魯的下流話。唯一一次,是大王冰和我一起在廁所小便時,他神秘兮兮地讓我看他的下麵,笑嘻嘻問我:“你和我一樣長陰毛了嗎?”我很認真地告訴他,長了,但是很稀疏。長出陰毛意味著性發育顯出第二性征,至於性成熟後會導致什麽樣的結果,我還是懵懂無知一少年,沒有繼續探問下去的好奇心。我們的家庭教育不強調這些,我們也不覺得這是個問題。但我內心確實追求那種特別的快感,伴著光怪陸離卻又單一乏味的意象幻想。我害羞啊,NO PROBLEM!

  一次英語考試,老師出的最後一個題目是介紹自己和家人,我是這樣作答的:My name is WangWei。Wangwei is a puple。My father is a worker。My mather is a worker,too。……當時我們還沒有學過第一人稱代詞I am,我就想到了用直呼自己的名字作答,這是外國人慣用的,我的聰明做法果然得到了牛老師的誇獎,我是一個學英語的天才。

  班主任老師更是器重我,給我安排個職務叫監督,就是做老師的眼睛和鼻子,監視所有同學的不軌行為,包括班幹部的不稱職行為。所以同學們都有點怕我,怕我單獨向老師告密,我這個老師眼裏的紅人同學認為的內線,雖然沒有當過什麽班委,實際上也相當於有班副的權勢了。有一次我被房頂掉下來的一塊硬木板砸中頭頂,疼得趴在桌子上直哭,老師便走到我身邊安慰我,給我揉被砸中的頭部。我後桌的趙貴海便嬉皮笑臉地說:“砸在王偉的頭上,就是砸在老師的心上啊!”老師笑著說他嘴貧。老師還為此事特意給我的家長寫了張紙條,說明事由,以免我被家長責怪。趙貴海和老師是一個連隊的,經常說老師的壞話,我便偷偷向老師告密邀寵:“趙貴海說你懶!”老師顯得很尷尬,她有時眼眵模糊地來上課,業已遲到。看樣子趙貴海沒冤枉她,有些密也不能亂告。

  我這個愛打小報告的“副班長”終於受到了懲罰,和薑華一個連隊的羅懷東放學後被高年級同學騎車帶著,從後麵經過我的身邊,照著我的後背就是一捶,我簡直被氣炸了肺,我哪受過這等委屈!第二天我義憤填膺地把他又告上了老師。老師幫我狠狠地整治了他,這小子被罰站時還斜睨著眼睛瞅著我,不服氣的話你再來,我怕你啊?後來他看對我玩硬的不管用,就來陰的軟的,和我做上了朋友,一有機會就和薑華、周雲峰一起站在滑梯的滑板上,誘騙我閉著眼從他們的胯下一溜滑過。突然,我有一種想哭的感覺。

  一次,我們小學組畢業班舉行知識競賽,由姐姐的化學老師主持。他後來對我的整體評價是:題答對了不少,也打錯了不少。全年組兩個班圍坐在一個教室裏,分六個小組,我們班這個三人組由孫永剛、劉健民和我組成,孫永剛數學演算相當過應,我的文科知識點記得比較紮實,劉健民這個廢物基本沒有答題,全由我和孫永剛你爭我搶地掙來了分數。孫永剛在輪流必答題回答完畢之後,他的手就沒離開過搶答器,還經常因老師沒念完題目說“開始”他就搶先按鈴,結果倒扣了不少分數。我一想到答案就提示孫永剛按鈴,我倆配合默契,風頭出盡,也偶爾出點洋相作為緊張競賽中的插曲調節了會場氣氛。我唱ABC歌曲唱到OPQ時發音古怪,引起哄堂大笑。最後,班主任喜悅地給我們前三名頒獎,我們組獲得第一名,獎品是一個精美的遊魚戲水草的玻璃工藝品。

  教我姐化學課的範老師講起了姐姐的初中生活。姐姐從山東回來複讀一年,成績越來越好,在年組基本是拔尖的,鋒芒畢露。他們班有不少調皮的男生,在我姐麵前都是一本正經的,他們覺得我的姐姐不單漂亮,而且氣質逼人。姐姐班上的一個男生,拿著掃地髫竹在貼紅花欄的牆壁前一邊上下做打掃狀,一邊念念有詞:“唉呀,我給你們掃墓了,你們這些光榮的人,永垂不朽吧……”姐姐的名字也在紅花欄裏。姐姐有兩個好朋友,一個是大王冰的姐姐王靜,一個是分場劉木匠的女兒劉玲。我們家現在住的這套房子就是王靜的爺爺以前的房子,家裏的家具基本上是王靜的爸爸和劉玲的爸爸給置備的。

  媽媽有一陣被安排到副業隊窯地燒水,我和弟弟經常跟著去玩,回來的時候幫著媽媽揀煤核。媽媽告訴我們哥倆,重的是石頭,輕的才是煤核,要分清楚,掂量輕重,擇揀輕一點的煤核。弟弟幹活十分靈氣,很快就能區分出哪些是發亮的石頭,哪些是輕量的煤核。我在幹活方麵一向表現笨拙,總也區分不好,便失去耐性,我根本就不是幹這種精細粗活的料。媽媽說,我和姐姐在幹活方麵都不如我們的小弟。

  弟弟很羨慕我胳膊上的一塊硬梆梆的肌肉,我說那是我拉簧、壓水鍛煉出來的。他就學著我的樣子拉簧,跟我爭著搶著幹活壓水。弟弟表麵上很溫順,暗地裏卻在和我較勁,學習上也是如此。有一次,我們在家玩得不過癮,要到十幾裏地之外的團部去,就在大馬路上截車,可是車左等不來,右等不來,好不容易看到一輛汽車,可能沒注意到我們小孩的招呼,就卷著塵土風一樣地從我們身邊駛過。我向弟弟提議,不如走著去團部,弟弟同意,我們就一邊說著話,一邊慢悠悠地往團部走。那時弟弟還沒學會騎車,等他學會騎車,就經常帶我去團部。

  姐姐也帶我去過團部,那是給二姑家送菜,我和一編筐的黃瓜都被安置在後座。我橫跨在座位上,前麵放著編筐,手扶在編筐上麵。車騎到十四隊的時候,盛滿黃瓜的編筐慢慢往旁邊歪斜,我的身體也跟著向一旁歪。我緊張地坐在後座上,一頭汗水,在我還沒做出反應時,編筐從車上掉了下去,我也失去了重心,搶在了地上。姐姐嚇壞了,趕忙從車上下來,捂住我一麵被摔傷的臉。當到達二姑家,看到叉著手的表哥立在門口,我懊惱地走過他身邊,跑進屋,終於忍不住疼痛地大哭起來。表哥笑著說我還挺好麵子,在外麵不哭回到家才哭,怕被人笑話我破相了吧。從此,我坐車總是很緊張,很久以後才漸漸敢坐後麵,但是還是不敢讓姐姐再帶我了。

  媽媽生姐姐時早產,生下來隻有五斤,像個小貓一樣,媽媽都擔心養她不活,而今長成俊俏的大姑娘了,卻寧著跟媽媽作對,惹媽媽怒火中燒,拿起火爐鉤子就打了她腿一下。姐姐斜吊著眼睛怒視著媽媽,半晌無語,然後氣鼓鼓地轉身離去。媽媽的氣不見消,我雖然認為像姐姐這麽大、初中都畢業的孩子不應該再打她,弟弟在一旁竊笑,我說他不懂事。但我是同情媽媽的:她身體不好,被病鬧得心緒不佳,脾氣又急,經常拿我撒氣,逮著誰不好,不管你是家人外人,都要大加斥責一番,也不管有理沒理的話一古腦傾瀉到你的頭上,完全是語言暴力,讓你灰不溜秋,無地自容。她還要變本加厲,不依不饒,顯示自己的絕對英明和正確,不由你分說。我曾經定義為更年期的過早來臨和推遲結束。媽媽身上有一股衝天的怨氣,發泄時讓她經常抱怨、怨恨、牢騷滿腹,暴虐異常,這不僅是被病魔所致,更是心魔所使然。

  小時候我經常忐忑不安,擔心家庭風波時時驟起。父親的酗酒、夜不歸宿,常常是家庭風暴的導火索。在這個時候,我的心始終向著媽媽,替她擔心,為她害怕,陪她掉眼淚。父親總是忙於工作,很少能照顧到我們瑣碎的生活。媽媽帶著病弱的身子為我們料理家務、生火做飯,有時候趕上天氣不好,她就托鄰居的孩子把飯送到學校來,讓我跟跑校的同學一起吃。媽媽有時親自給我送飯,家到學校的路很長,媽媽拖著生弟弟時磕傷的病腳來到我的教室,飯菜還是熱乎的呢,媽媽叫我趕快趁熱吃。媽媽的汗水和笑容一樣是熱的。我懂事後得出結論,上學的路我不是走過來的,而是靠母性的力量、寬實的脊背把我送過來的。

  母親很早以前就開始吸煙,很久以後才開始戒煙,吸煙時傷肺,戒煙時肺已傷。我是媽媽的肺,都說心肝寶貝,沒有說肺也是寶貝的,所以我是個窩囊“肺”。雖然肺已廢,然而對媽媽和心、肝是一般的重要,因為肺掌管呼吸,一呼一吸是為人生,我是媽媽的生命。

  多年後,母親隨我信了佛教,但她那固有的怨恨嗔心並未因此而改變。善良的母親在冬天裏把吃剩下來的米飯讓父親灑到樓前的小院裏,以供在都市裏難以覓到食吃的小鳥們吃。起初來吃食的都是麻雀,後來喜鵲也來了,還有一些別的鳥。群鳥起初戰戰兢兢,爸爸用碟子裝出來的飯它們是不敢來吃的,怕是人類下的捕獵圈套;然如果爸爸把米粒灑在地上,鳥兒們就紛紛搶著來啄食了,有時一些大鳥還欺負小鳥,將冬日裏難得的人類供給的食物占為己有。

  媽媽讀過很多武俠書,她把看過的武俠書目列在一個小本子上,最喜歡溫瑞安、梁羽生、獨孤紅、臥龍生、柳殘陽、蕭逸的作品,她看過的武打書可以號稱武林大全了。媽媽不太喜歡金庸、古龍講故事的模式,她常常向我描繪武林世界的奪寶複仇等固定模式。盡管媽媽愛看書,又做過社教,也任過小學生的課,但她畢竟隻有初中文化,經常讀錯字的發音。比如別逼我念成別斃我,不屑一顧說成不肖一顧,愛不釋手說成愛不擇手。我常以給媽媽挑錯字以為樂,媽媽打我自然也是愛不擇手。媽媽生氣、哭訴、咒罵的樣子常常讓我不能理解,快上大學的大民表哥卻能同情媽媽,媽媽也很待見他。大民哥坐在炕頭上,握著媽媽因生氣而變得冰涼的手,這就是孝順了。大民哥在家也惹過姑姑不高興、掉眼淚,她也沒像握媽媽的手那樣給二姑以適時的溫暖。這是對至親的疏忽,對遠親卻能眷顧。表哥上大學,我給他郵過50元生活費,他知道後大為感動。寒假回來,他握著我的小手送我回家,我的小手緊緊地被攥在他那張溫暖的大手裏。那溫暖在心裏很多年,伴隨我度過許多期待春天的寒冬。歲月更替,人世變遷,溫暖藏進回憶裏,伴著春光夏日的匆匆流逝。

  這是一個有聲有色的世界,盡管年少的我懵懂無知,不知道社會上聲色犬馬的規則或交易。我在一個相對閉塞的大環境下過著絕對封閉的少年生活。我們王家老大,我大爺家的大堂哥是唯一一個在外麵世界混的人,他每次從省城回來都會讓我們見識到一些新鮮玩意。比如照相機,城市大嫂。堂哥給我家買了一台飛梭牌四音箱雙卡錄音機,成了我家除電視外的又一家電大件。媽媽喜歡聽流行音樂,就讓堂哥大嫂給買來鄧麗君、劉文正、羅文、齊秦、畢雲飛、郭峰等的磁帶。“故鄉的山坡坡,留給我回憶那麽多,山坡上的小木屋,伴隨我的童年度過……”我喜歡這首歌輕緩抒情的曲調,喜歡顯露淡淡哀傷的歌詞,喜歡演唱者渾厚憂鬱的音色。我也喜歡劉文正鄧麗君的愛情金曲對唱,常聽得如醉如癡,不辨歌詞,隨音樂節奏即興表演舞蹈給堂哥大嫂看,他們說我能隨音樂旋律而動,很有音樂天賦。我知道,我的身體常常不自覺地顫動,有時候雙手的顫抖就如同跳舞一般,所以有人懷疑我的病也許就是舞蹈症。

  小六運動會是我童年記憶裏最後一次過六一兒童節,我把它當作一個由童年過渡到少年的宣禮儀式。我穿著大娘給做的米黃色短袖上衣,煙灰色褲子,藍色前包頭旅遊鞋,幼嫩肌膚,清爽短發。整個學校的學生圍坐在操場周圍,主席台前彩旗飄揚,鼓號喧天,音樂激昂。禮子敬子都在鼓號隊裏,從主席台前步伐整齊地走過。場領導講話說我們是祖國的花朵,校領導講話說我們是八九點鍾的太陽,老師講話說花骨朵正在怒放,運動員代表講話說太陽就要冉冉升起。我到主席台前領獎,我獲得了優秀少先隊員的光榮稱號,校領導給我戴上了一枚獎章。我到主席台前交稿,大隊輔導老師是自然老師他聲音宏亮地朗讀了我的來稿,這是每次運動會我必須完成的任務。我們畢業班集體合影留念,我被攝影師安排到中間靠邊的位置,我很不高興。老師看出了我的不高興,就單獨和我合影留念,我和陳法萍都是她得意的學生。我中意的女生是陳法萍。

  比賽開始,氣氛熱烈。鄭本利穿著紫紅色的絲襪把足球踩到了腳底,呼誌敏撞倒了給他加油的王景奇,孔凡偉跳高跳進了跳遠的沙坑時氣喘籲籲,陳煒打破了四乘四百米欄的紀錄把最後一棒交給了劉建民,薑華在劉福平的兩腿之間仰躺著歇息,張尊平的釘子鞋紮壞了鍾鳴月受虐的小雞雞,焦保英為李燕的扭捏奔跑喊嗓了啞子,禮子和敬子在小民麵前胡言亂語,陳法萍為王偉的英氣帥氣膽氣誌氣而以身相許……快畢業了,就任你胡鬧過個六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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