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底的南戴河海濱像個散了的集,霎那間失去了遊人如織的熙攘及小販蚊蠅般的追逐喧鬧,變得冷清、空曠和超負荷載重後的疲憊,呻吟似的濤聲雖然竭力抖擻精神,但也激越不起壯歌樣的昂揚。我依稀記得20年前曾到過這裏,那時我還在空軍文化部供職,住在位於北戴河的空軍療養院寫小說。療養院某君向我介紹南戴河海濱是個尚未開墾的處女地,是遊泳的極好去處,邀我同往。果然,寬闊的南戴河海濱呈蠻荒狀,海岸蒿草過膝,抖金亮銀的沙灘海鳥成群,除大海深處有幾隻捕魚勞作的小舟,偌大的海濱竟不見人跡。我正尋覓換遊泳褲的場所,陪同我的某君已赤裸裸一絲不掛地呼喊著撲向洶湧的海浪。我也如法炮製,一切都袒露在光天化日之下,覺得天地間竟是那樣純樸和渾然一體。而今的海濱卻今非昔比。海岸上建起座座豪華的療養院,緊靠海灘你推我搡地排列著個體戶們開的飯館,沙灘上設有氣派的更衣室和遊樂場所,威風凜凜地展示著時代的風貌。
“大哥,買幾個戒指吧?這是俺們這兒的特產,便宜,帶回去給大嫂做個紀念。”一個中年婦女冷丁橫在我麵前,右手挎著個竹籃,竹籃裏放著好像用珍珠串成的項鏈和用貝殼製作的工藝品之類的小玩藝兒,五顏六色,撩人眼目。
“不要。”我爽口回答,並掙脫地奪路走開。
“大哥買幾個吧,俺今個兒還沒開張哩,便宜點兒,10元錢兩個,要是在旅遊旺季,10元錢隻能買一個。”中年婦女緊攆幾步又橫在我麵前,目光中充滿懇求,還帶商人的察言觀色,而且將戒指直往我手裏塞。
這哪裏像做生意,簡直是強買強賣!我頓時產生一種反感,想喝斥她走開,又一轉念對於女同胞應禮讓三分。再說,做買賣的不都是像現代京劇《沙家浜》中阿慶嫂講的“全憑嘴一張”麽?於是,我索性駐足,下意識地打量了這個中年婦女一眼,見她雖已是半老徐娘,但眉眼倒也清秀,長方臉經年累月被海風吹烈日曬顯得黑紅粗糙,卻也不失勞動婦女的風韻。
“這些戒指都是把粉碎後的貝殼粉用機器軋製的,哪能值這麽多錢?沒想到你們女同誌賣東西也這麽‘黑’!”我假裝行家裏手地“鎮”她,其本意不是討價還價,而是想把她“唬”走了事。
誰知,這一來反倒成了投鼠忌器。中年婦女認為我萌生了買戒指的念頭,喜出望外地向我一一展示她手中的戒指:“大哥,瞧您說的,俺可是規規矩矩的生意人。您看這些戒指多漂亮,上麵完全是貝殼的自然花紋,這叫一分錢一分貨。這麽著吧,大哥您要多買幾個,反正今天俺還沒有開張,俺就圖個賠本賺吆喝,10元錢給您4個。您帶回去,大嫂不樂得蹦高兒才怪哩。”她伶牙俐齒,巧舌如簧,我感到頗有點難以抗拒。說實話,我的確不是舍不得破費10元錢,而是從內心就討厭這些小玩藝兒。為了脫身,便一指在前麵撿貝殼的一個同來海濱遊玩的同事:“你找他賣去,他是南方南方人到北方來都想帶點當地的特產什麽的,他一定會買你的。”
我的話果然有效,中年婦女像狩獵者發現了獵物似的急不可待地撲了過去。我心裏惡作劇地“撲哧”一樂:那老兄要是知道內情,不罵我是“轉嫁危機”才怪哩!
在這之後的將近一個小時,我隔岸觀虎鬥般遠眺著中年婦女對那老兄的糾纏,見他忽兒停下來連連擺手,忽兒急走幾步力圖擺脫,忽兒又無奈地談判一番,最後終於被中年婦女征服,手裏居然攥著5個戒指笑嗬嗬攤給我:“這裏的女人可真厲害,不買不行,買少了也不行。”說完是一臉的無奈。
“怎麽買這麽多,一共多少錢?”我驚訝地問。
“倒不多,一塊錢。”
“才兩角錢一個?她剛才要賣給我時,開始一個要五塊錢!”
“開始時她也說10元錢兩個。最後降到一塊錢五個。我要是再堅持會兒,看樣子一角錢一個她也會賣。”
“這娘們兒,可真會漫天要價!”
“春花,今天又碰上你了,怎麽樣,宰了遊客多少錢了?”我突然聽到一個似乎熟悉的喊聲和一個似乎熟悉的名字,扭頭一看,來者不正是原北戴河空軍療養院的某君麽?他前幾年轉業到秦皇島市旅遊局,我們之間偶爾有過交往。
“怎麽,您認不出她來啦?”此君認出是我,一番寒暄過後,便把那中年婦女拉過來,他見我不置可否呈迷惘狀,立刻道破端底,“她就是您在我們療養院寫小說時負責打掃您房間衛生的春花呀!”
“春花!”我的眼睛陡地膨脹。不錯,那時是有個叫春花的衛生員,據說是從附近農村入伍,年齡不過十六七歲,身材單薄,模樣也不難看,兩個羊角辮樸實地紮煞在腦後,每日清晨除了說句“首長,可以打掃房間衛生麽”,再也沒有話講。而且一旦問到她的工作和學習情況,開口前先是臉一熱,一副羞答答的樣子。那個靦腆的姑娘怎麽可能跟眼前這個成為小商小販的中年婦女是一個人呢?
“哎喲,原來是過去的劉作家,怪我有眼不識泰山,這幾個戒指,是我送給您太太的。”已判若兩人的春花話沒說完,將手裏的5個戒指塞到我手裏。
我想推脫,卻又沒開口,隻是嘴角僵硬地扯動了一下,不知被什麽心理支配,解脫般地將10元錢塞到了她手裏,並立刻佯裝要談什麽大事一樣地拉上已轉業到秦皇島市旅遊局的某君步履快捷地往前走,心裏生怕春花攆上來退給我塞給她的10元錢……
寫畢於1992.9.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