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喜良猛地吸了一口煙,狗膽包天地說了一句:“反正他媽的中國的勞動力不值錢,土坡土坡,土味兒越足才越美。現在拍得象狗舔似的,放牛娃出身的副司令來了莫非當鏡子瞧!”
“你少給我發牢騷!”周振滇橫了張喜良一眼,“把營區搞得漂漂亮亮的,直接反映著連隊的精神麵貌。一會兒基地工作組來檢查評比,要是因為你拍的這段馬路不合格而影響連裏的榮譽,我饒不了你!”
張喜良頗講義氣地一挺胸脯子:“連長,人心換人心,八兩兌半斤。你拿我張喜良當人待,我要是再往豬食槽子裏拱,就他媽不是娘養的。”
“叔叔,你罵人。”
周振滇五歲的女兒餓丫不知什麽時候站在張喜良身旁,將兩件洗淨補好的單軍衣送給他,“叔叔,給,你的衣服。”說完扭頭怯怯地看了看坐在鐵鍬柄上吸煙的周振滇,殷紅的嘴唇一張一合,想喊什麽又沒喊出口,象個見了狼的小羊羔似的轉身沿著馬路向南麵跑去。她那與實際年齡極不相稱的矮小身材,哪裏象是在跑,而是象個皮球在滾動。
張喜良站起來,手放嘴邊作喇叭:“餓丫,你往哪兒去?”
“找媽媽。”
周振滇怔怔地看著磕磕絆絆跑遠的女兒,心裏不禁湧起一股淡淡的傷感。
周振滇八年前就與本村姑娘田秀芝結婚。不知是因為他一年隻能有一個月時間跟妻子一起睡覺,還是因為兩個人之中哪一方的那玩藝兒有毛病,結果婚後秀芝三年不孕。等到秀芝的肚子氣球似的澎漲起來,又正逢處於“三年困難時期”。女兒生下來還沒有周振滇的手巴掌大。由於秀芝奶水不足,女兒成天“餓――呀”、“餓一呀”哭個不休。奶奶說,丫頭命苦哇,來到人世連口飽奶都吃不上,就叫餓丫吧。餓丫今年初才跟著田秀芝隨軍來到部隊。但是,部隊裏等級森嚴。各種待迂完全是以官階高低嚴格劃定的。按基地規定,在機場裏居住的家屬必須是營職以上幹部和飛行員。周振滇資曆雖不淺,但仍是連職幹部,自然不夠格兒。所以,他隻得把她們母女安頓在距離機場五裏多遠的一個叫碑子院的村莊裏。另外,上麵還規定,連隊幹部即便家屬隨了軍,平時也不能與老婆孩子團聚。隻能星期六晚上回去,星期日傍晚必須歸隊。再加上周振滇肩上挑著軍、政兩付擔子,時常因工作忙而星期日在連隊留守,所以餓丫對他依然很陌生。女兒見了父親如見老虎,足見父親的無情和可悲。唉,要成為一個夠格兒的軍人就很難配作父親。可是每個似乎夠格兒的軍人又都堂堂皇皇的充當著父親。
“都過來!”張喜良把全班的同誌叫到一起,興致勃勃地宣布馬上舉行一次“征名有獎賽”。每人給餓丫起兩個名字,最後從中選定出一個最漂亮的。這個名字是誰起的將得到一條佳賓牌香煙。一條佳賓香煙兩塊七角錢,將由張喜良慷慨解囊。殊不知張喜良一個月的津貼費才六塊錢,一下子花去三分之一,豈不慷慨?張喜良的提議立刻得到大家的響應。當張喜良正要宣布開始時,驀地發現副連長李久存走了過來。他的臉立刻一沉,眼裏冒著挑釁的神色。待李久存走近時,他立刻以“征名有獎賽”組委會執行主席的頭銜向李久存發出邀請,並開宗明義地講清舉辦這項活動的主旨。李久存雖然預測出些許張喜良請他參加的意圖,但是礙於體麵,便慨然應諾。
“歡迎副連長第一個先說。”張喜良不失時機地把李久存推到不得不亮家夥的地步。
然而,李久存從容不迫地點煙一支煙,躊躇滿誌地背著手踱了兩步,樣子倒也蕭灑。他自信自己的智商不低,論文化起碼喝了六年的墨水兒。所以他稍事沉吟,開口便道我看單字叫‘荔’。荔是荔枝的簡稱。荔枝樹不僅為常綠喬木,木質堅實,枝葉茂密,而且肉色白嫩,甘甜鮮美,不可多得。改‘餓丫’為‘荔’,寓意俊雅,一為生命之樹常綠,二為終生甜蜜。”
“慢!”張喜良裁判官似的一伸手做了個休止動作,出言不遜地說:“副連長雖然挖空心思,避俗取雅,才思敏捷,但是卻弄巧成拙,犯了一個致命的錯誤。‘荔’字為去聲。我們說要取個漂亮的名子。用去聲怎麽叫起來也不響亮?實在是不可取。”
李久存聽著張喜良尖刻的挖苦臉紅得象煮熟的蝦。但是一揣模,又覺得張喜良的挑剔並非沒有道理。於是,他掩飾難為情地哈哈一笑,一副虛懷若穀的神態:“張喜良不虧是個高中生,語文基礎比我強多了。佩服。”他搜索枯腸地想了一會兒,雙手猛地一擊,發出一聲脆響:“對,我給餓丫起的第二個名子叫‘?’。?也,名貴的玉佩也。讓我們周連長的千金長得象美玉一樣漂亮。”
“好――!”在場的人幾乎都為李久存起的這個名子拍手稱快。
可是,當李久存得意地正要向張喜良投過矜持的一瞥時,不料張喜良冷冷地拋給他兩個字:“膚淺!”
“你說什麽?”李久存臉上立刻變色。
“你先別喊叫。”張喜良反而語調變得很友好,但是每個字都刺人耳朵,“剛才我說膚淺完全是出於照顧副連長的麵子。副連長非要聽聽實質性的看法,那就恕我直言。‘?’字與斷子絕孫的‘絕’字是諧音,實在是大忌。我想副連長不會不清楚吧?眼下,秀芝嫂已身懷有孕,而且馬上將要分娩。放著其它吉利的名字不取,卻偏要起這樣晦氣的名字,實在令人難以理解。”
“張喜良,你――”李久存的臉立刻由紅變紫。堂堂一個副連長,不僅當眾遭到張喜良蓄意的戲弄,而且還有意給他扯到思想品質上,他那裏還忍受得了。他氣呼呼地瞪著張喜良,那架勢今天非要與張喜良論個高低。
周振滇一看勢頭不對,發展下去難以調解,急忙向養場排長喊道:“一排長,叫大家各就各位。”他說著一看表,宣布說,“現在離收工還有半個小時,隻許幹完,不許留尾巴!”
七
“王文高,把那張梅花K拿下來!
你他媽拉出屎來還想坐回去?”
“我憑什麽拿下來,你的牌落地了嗎?這是玩牌的老規矩,當副連長的也不能依勢壓人呀!”
今晚星期六熄燈哨吹過兩遍,副連長李久存宿舍裏的“五十K”鏖戰正酣。今晚參加打撲克的有四個:李久存、王文高和兩個炊事員。按說,玩“五十K”七八個人最好。將兩付撲克放在一起,“五聯兒”、“同花五十K”、“炸彈”、“雙王”、“原子彈”,劈劈啪啪,一陣廝殺,那才來菜!
起初,李久存也曾找過幾個人,但都吃了閉門羹。不是這個說要與“一對紅”談心,就是那個講要寫學習毛主席著作的心得筆記。他媽的,星期六晚上還不痛痛快快地玩玩,裝什麽積極!李久存心裏火透了。最後隻得從夥房拉來兩個老炊湊數。這兩個家夥純屬“牌架子”。兩個小時才多一點兒,盡管李久存常常做出“照顧情緒”的姿態,他們兩個的臉上還是叫王文高用圓珠筆畫滿了王八。瞧他們那個?樣子,一個嗬欠連一個嗬欠,眼角掛著蠅子屎,每輸一局心甘情願把臉抬起來,還傻不嘰嘰動員王文高再把王八畫大點兒,好象王八畫得越多、個頭兒越大越光彩。狗日的,這純粹是應敷差事。真掃興!不過幸好還有王文高能與李久存相匹敵。眼下他們兩個腦門上各自都畫了兩個王八。這是決定誰是勝者的最後一局。因此,兩個人出牌都很謹慎,生怕一時大意後悔晚矣。
“王文高,你的手象娘們兒一樣抖抖瑟瑟的,還他媽出不出牌?”李久存抓起幾個油炸花生米放在嘴裏,抄起身邊的酒瓶子一揚脖兒“咕咚”喝了一口。醉眼朦朧地向王文高麵前一攤手巴掌,“給顆煙!”
王文高拿起煙盒,兩個手指頭深挖洞似的摳索了半天也沒掏出一顆煙來,懊喪地往地上一拽,又從上衣口袋裏掏出一個癟癟的幹螞蝗樣焦黃色煙鬥牌香煙盒,如數家珍似的點著手指頭,一連飛了兩個“起落”,最後才一咬牙掏出兩支,發狠地往李久存麵前一放:“對半兒分,多一顆也沒有了。”放下煙,又耷拉著臉嗚嗚嚕嚕地說,“越是當官的越摳門兒,連盒煙都舍不得買,還卡我們窮當兵的油兒。”說完撈本兒似的一連往嘴裏塞了兩塊香腸。
李久存的蒜頭鼻子被六十五度徐水老白幹燒得象個爐膛裏的煤球兒,網著血絲的眼珠子一瞪:“抽你顆破煙,就他媽象個母狗似的窮嗷嗷。這兩瓶白酒你小子少說喝了有半斤。瞧,還有這罐頭、這香腸、這瓜子兒,這花生米,不都是我掏的腰包。”他說著沒好氣地把兩支煙往王文高麵前一扔,兩支煙在桌麵兒上疼痛地跳起來在半空中打了幾個滾兒又哀怨地落在地上,“他媽的,不抽了!”
王文高急忙彎腰揀起煙,放在嘴邊兒吹了吹,腆著臉向李久存嘻嘻一樂:“什麽你的我的,煙酒不分家嘛。”他說著下意識地瞄了李久存一眼,試探性地說了句,“有氣不找準正地方,向我們小當兵兒的身上撒,哪算啥能耐。”“你少給我火上澆油!”李久存把煙點著,猛地吸一口,又用力呼出,濃濁的煙霧裹著刺鼻的酒氣固體般噴射,好象他肚子裏凝縮著一座熔岩滾滾的火山。
今天對於李久存來說的確晦氣透了。上午無端地受到張喜良一陣奚落,一肚子怒氣沒來得及撒,誰知中午基地司令部軍務科兩個?夥到場務連進行衛生抽察時,不知怎麽從李久存的床頭櫃裏翻騰出一件髒兮兮的褲衩子。當時李久存直直的眼光可以用棍敲,臉臊得象個猴腚,恨不得找個耗子洞立刻鑽進去。他媽的,人要是倒黴喝口涼水都塞牙。這事要是叫戰士們知道了多難為情。自己的麵子是一方麵,連隊的榮譽受影響可怎麽向戰士們交代呀。上午在布置打掃衛生時,自己可著嗓門說誰要是因為個人的衛生不合格影響連裏拿第一,誰就得在全連軍人大會上公開做檢查。”這倒好,木匠戴枷,自作自受。真他奶奶的,要是為了別的還好說,可這件事怎麽在戰士們麵前開口。能找個什麽退路呢?李久存靈機一動便硬著頭皮找周振滇幫助圓圓場。誰知,周振滇真他媽不夠朋友,不但不幫忙,還“借古諷今”地說什麽當年曹孟德馬踏青苗,觸犯軍令,還削發代首,以示三軍。我們共產黨的幹部自己規定的章程自己帶頭不執行,豈不是還不如白臉兒曹操!無奈,李久存隻得厚著臉皮在晚點名時做檢查。
“狗日的,想煞在後邊揀便宜?”王文高見李久存甩下雜花五十K,心裏暗暗罵道,並立刻用同花五十K將李久存最後的王牌一下子吃掉了。
“他媽的,今天算是摸姑子的褲襠了,牌真臭!”李久存沒想到王文高最後手裏還握著同花五十K,這樣一來自己的輸局已定,懊喪地把手裏的牌往桌子上一扔,“不玩了!”
“不行,馬上就滿一局了,你耍什麽賴?”王文高將李久存的牌拿起來,一把塞到他懷裏。
“走,都給我走,我要睡覺了!”李久存?開被子蒙住了頭。
王文高氣哼哼地一摔牌:“君叫臣死,臣不得不死。這是他媽的祖宗的家法。”他說著向兩炊事員瞪眼珠子,“你們還愣著幹什麽,沒聽到副連長下命令叫我們滾蛋?走,回宿舍挺屍去!養精蓄銳,以備明天學雷鋒。”
“回來!”就在王文高和兩個炊事員剛要走出房間,李久存一挺身子坐起來,叫他們按原來位置坐下,大方地一伸腦門兒,“王文高,這一局算我輸了,給我畫個重量級的。不過,最後還得玩一局。”
王文高毫不客氣地在李久存的腦門兒上畫了個特大號的王八,畫完狡黯地一笑:“副連長,還不快象連長那樣把老婆辦隨軍?省得她在家旱著,你在這裏鬧水災。”
“混蛋!”李久存羞怒地給了王文高一拳頭。接著失望地說,“家屬隨軍?我可沒那個□覦的奢望。我怎麽能與連長比。今年咱們連再評上‘四好’,連長在基地首長眼裏將是什麽成色。可我算老幾,說不定明年就打背包向後轉了。”他拿起酒瓶子,咕咚咚灌了兩口酒,接著打了個噴嚏,鼻涕拉撒地用公鴨般嗓子唱開不知那出戲的台詞:“渺渺煙波夜氣昏,一樽酒盡空消魂……”
王文高抓起酒瓶子也灌了兩口酒:“我說副連長,你怎麽聰明一世糊塗一時,還算不過這個賬?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誰還能在部隊幹一輩子。管他媽什麽時候開路呢,先把家屬由農村戶口轉入城鎮戶口再說,就是今天辦了手續明天轉業,老婆孩子以後照樣吃商品糧。”
“你小子這種賬碼兒算得倒挺細。”
“不象人家雷鋒是吧,大公無私。象我這號兒的,臭就臭在嘴上,爹媽天生給掛上了一副直腸子。不象有的人,小九九在心裏算計,可一張口就象背入黨誓詞。結果,裏外的實惠都撈到了。狗娘養的,可這種人就是吃香。”“奇談怪論!”李久存咬了口香腸,下意識地左右看了看,鎮著臉向王文高警告道,“打撲克隻管打撲克,誰他媽也別再扯東道西。”
王文高看著神色緊張的李久存,扳不住噗哧一樂:“我說副連長,你剛才應該一邊擺手一邊兒說,莫談國事!莫談國事!”
李久存聽了王文高後麵的話倒真的有些不安了,急忙一看表;“呀,都快十二點了,散夥!”
王文高一揚脖子把瓶子裏的酒喝個底朝天,醉熏熏地站起來,趔趄地往外走著,嘴裏的舌頭還僵硬地攪動;“走,走,連長回、回家摟老、老婆去了,咱、咱們他媽回去跟枕、枕頭度蜜月。”他趿垃著解放鞋,橐橐地敲打著地麵,走出門便嚎似的唱道:“小白菜呀,葉兒黃呀,三歲兩歲沒了娘呀。跟著爹爹還好過呀,就怕爹爹娶後娘呀……”
“王文高!”李久存急忙追出屋門,低聲喝斥道,“全連都睡覺了,你他媽窮咧咧什麽!”他喊完突然想起了什麽,□□地扭頭一看,見連長周振滇宿舍裏仍然亮著燈,突然給了後脖梗子一巴掌:“都是你這個狗東西,害得連長沒回家!”
八
九點半鍾以前,周振滇的確想回家看看。
在晚飯桌上,周振滇曾跟李久存商定,晚點名以後,兩個人碰個頭兒,著重研究一下為保證下星期一澆灌跑道縫的任務如期全麵鋪開明天需要做的幾項準備工作,然後他就回碑子院。誰知晚點名後,李久存悻悻地一頭紮到屋裏甩開了“五十K”而且快到十點的時候還絲毫沒有收場的跡象,委實令周振滇眉頭打了結。
無論是從工作角度還是從家中的實際情況來講,今天晚上無論如何得回去一趟。周振滇心裏沉甸甸地從宿舍出來,在操場南麵幾棵槐樹下邊踱步邊尋思。自從那個星期天給秀芝拉了半手推車煤回去,已經快有二十天沒進碑子院家裏的門坎了。雖然這期間秀芝和餓丫到機場服務社買東西順路來過場務連兩次,但都是給戰士們送洗補好的軍衣,與他本人卻隻是照個麵兒就走了。自年初田秀芝隨軍那天起,周振滇就給妻子嚴格規定,一般沒有特殊情況不要到連隊來。至於為什麽,周振滇雖然沒有細說,田秀芝心裏也清晰明白。所以,她們母女兩個除非萬不得已,從來不邁進場務連的營區。而周振滇又常常因工作拉不開栓,兩三個星期才回去一次。所以,照料女兒、柴米油鹽等等,幾乎都落在秀芝一個人的肩上。可她又從來沒有因此埋怨過周振滇。其實,不埋怨比埋怨還令周振滇心裏不安。夫妻之間的體貼應該是相互的。尤其是最近,秀芝懷孕都八個月了,身子一天比一天笨重。且不要講繁雜的家務,就是產前的一些準備還沒有做。另外,早就講產前要帶秀芝到市裏婦產醫院做一次產前檢查,倘若有什麽特殊情況也好盡早采取治療措施。即便一切正常也還有個防患於未然的問題哩。可是這件事也因工作忙,而一拖再拖。還有,餓丫來了快一年了,三番五次地給秀芝哭著鬧著到市裏動物園去看老虎、狗熊和猴子,結果至今尚未滿足孩子的心願。餓丫都五歲了,做父親的又給了女兒多少父愛呢?不能說一點兒沒有,但少得可憐。所以周振滇想今天晚上回去,利用星期天上午的時間帶秀芝去趟市裏的婦產醫院,然後領著女兒到動物園玩玩,補償一下對妻子和女兒的許諾。
殘缺的滿月從猙獰的霾雲中逃出來,逃避厄運似的躲躲閃閃。那驚慌的神色象尋覓著可依賴的守護神,又好似失望地意識到空漠的天際隻會出現海市蜃樓似的幻境。那蒼白、憔悴又帶有淡淡傷感的麵容象田秀芝的臉。
“□――□――”第二遍熄燈哨音吹響了。每一聲哨音都象一支長長的冒著寒氣的利器針砭著周振滇的心,身子不由一陣戰栗。他搭腕看表,依稀見時針已經指向九點半的位置。三星母兒已經偏南了,不能再猶豫不決了。他疾步來到李久存的宿舍門口,身子立刻被氣洶洶從門縫裏衝殺出來的惡濁氣浪推搡得往後倒退了好幾步。他覺得胸口猛地被撞痛了,說不上是懼還是恨。冷峻的現實告誡他,還是不要進去為妙。進去是不會有好果子吃的。於是,他怔怔地退了回來。不料,卻神不守舍地走進副指導員呂建中的宿舍。但是,恭候他的卻隻是一張空鋪。基地下個月要舉行文藝匯演。基地政治部文化科要求每個連隊必須準備五個節目。
這項工作黨支部分工由呂建中負責。今晚,他是到基地文化科一個幹事那裏研究修改一個獨幕話劇劇本,誰知道什麽時候才回來。此刻,周振滇感到徹底失望了。呂建中沒在連裏,李久存眼下又是這樣的精神狀態,周振滇要是再一走,連隊等於失控。古人曰:軍中不可一日無帥。要是萬一連裏在這個時刻出點事兒,怎麽得了!還有,澆灌跑道縫的整個施工方案還沒有細致研究,幾項需要提前做的準備工作還無人負責,萬一明天落實不了,將要拖延整個施工進度。看來,今天晚上回家的打算徹底泡湯了。唉,要當個好的領導幹部,就很難成為一個好丈夫。
“是誰在倉庫裏偷吃東西?”遠遠地傳來炊事員的呼喊聲。
周振滇聞聲趕去,原來是養場排二班兩個新戰士玩撲克餓了,向炊事班的一個同鄉手裏要過夥房倉庫的鑰匙,到倉庫裏抓了幾把花生米吃。周振滇命令那個炊事員給兩個新戰士拿了四個饅頭和幾塊四川榨菜,並且還做了兩碗雞蛋湯。感動得那兩個新戰士心裏直喊連長萬歲。當他拖著兩條灌了鉛樣發沉的腿回到宿舍,拉亮電燈,隻見床頭?上放著一封信。他急忙取出信箋一看,信上寫的內容是揭發張喜良今年上半年在住院期間私自與醫院住地附近一個農村姑娘談戀愛,並明確指出張喜良那張照片上的那個少女就是他談的對象。
這當兒,副指導員呂建中推車走了進來,驚訝地問:“連長,你怎麽還沒有回去?”
“唔,明天有幾件事還沒有給老李商量。”
“他人呢?”
“在玩撲克。”
“都幾點了,還玩那玩藝。有時間學點馬列多好。我去叫他。”
“老呂!”周振滇喊住了他,”你先看看這個。”說著,他把那封信遞了過去。
呂建中看罷信,發現落款上沒有屬名,不由大為驚訝:“怎麽,還是封匿名信?”
周振滇若有所思地說:“這隻能說明我平時缺乏民主作風。”
呂建中鼓了鼓嘴,沒有表示可否。
周振滇態度堅決地說:“不管這封信是誰寫的,隻要勇於向我們反映問題,我們就歡迎。就要調查清楚。老呂,你看是直接找張喜良談還是先到醫院調查一下?”
呂建中沉吟片刻:“毛主席說,沒有調查研究就沒有發言權。張喜良住過的那個醫院政治處副主任是我的戰友,我看先給他寫封信,請他幫助了解一下。如果還搞不清楚,必要的話再找張喜良談。”
周振滇聞聽,一麵鋪被子一麵表示讚同那:“咱們就睡大覺。”
呂建中一看急了:“連長,你怎麽不回去啦?”
“你要不走,我可拉燈了。”
“這怎麽行?秀芝嫂可要真給你翻臉了!”
隨著“巴嗒”一聲,無邊的黑暗立刻漲滿了房間。
九
星期天早晨不出操,戰士們可以多睡會兒懶覺。
李久存一覺醒來,汩汩漓漓的霞光?灩地從玻璃窗爬進屋,然後慵懶地落在他臉上,用柔軟而富於手感的羽翅戲謔地搔著他的睫毛,象他老婆那亂雞窩似的散發著汗酸味兒的發梢兒,令人生煩。“去!”他抬起右手,象轟蒼蠅一樣厭惡地在眼前一?,目光猛地撞開沉重的眼皮,老婆那隻有他一年一度探家才著意每天搽上一次雪花膏的黃皮臉不見了,卻變成了通亮的天光。他急忙取出壓在枕下的上海牌手表:“娘的,都快八點了!”他翻身下來,跑到門外自來水管子前,貓洗臉兒似的□嚕了兩把,匆忙向飯堂走去。他知道連長周振滇有個習慣,每天早晨必定提前十分鍾到達飯堂,先在夥房裏轉上一圈兒,然後塑像般站在飯堂門前。他這樣做有兩個目的:一是可以了解掌握夥食情況,二是利用這個機會,結合貫徹執行條令、條例和各種規定製度,對戰士們進行“養成教育”。連長昨天一定睡得很晚,這會兒十有八九還沒有起床,自己應該學著連長的樣子,替他做些工作,也算是一種補贖吧。李久存走著想著,拐過機械排電工班宿舍,兩條腿頓時閘住了。
飯堂前,連長周振滇正對以張喜良為代表的幾個散兵遊勇似的戰士:“發令立正!向後轉!回去通知你們的班長,以班為單位整隊以後再來吃飯。跑步走!手放下!”他現場矯正地說,“聽到跑步口令後,兩個小臂同時提起成水平狀,雙拳微握,掌心向裏。上身重量微放右腿,挺胸夾肘,記住沒有?”
“記住了!”
“跑步,走!”
“連長,你怎麽沒有回去呀?”李久存故作驚訝地問。一個城府很深的人,不僅善於巧妙地表露感情,而且還善於機製地將真實感情藏在背後。李久存兩者兼而有之,逢場作戲,可見城府不淺。
誰知,周振滇也演技不凡,平靜地微微一笑:“老婆都快抱窩了,回去隻能摸肚皮。”他以說笑方式避而不談昨天晚上的話題,正符合《詩經》所雲“善戲謔兮”。難怪《說文解字》裏解析:“戲,三軍之偏也,一日兵也,從戈。”由此看來,軍人還是梨園的宗師哩。
“今天又沒有多少事,吃完早飯你還是回去轉一趟吧,不然,餓丫就要給你叫叔叔了。”李久存索性把“戲”演下去。首先搭腔。
然而,周振滇卻突如其來地將“戲”來了個大起大落:“給,我昨天晚上粗粗地把澆灌跑道縫和實彈射擊訓練考核搞了個方案,還有今天幾項工作也拉了幾條,你看看,有什麽需要補充修改的沒有。”
李久存聽了周振滇的話,象受到電擊一樣,臉色頓時僵住了,尷尬擠出的幾絲笑十分生硬,那笑紋象裂開的漿糊,抖都抖不掉。他雖然對周振滇開夜車拉的兩個方案看得比較粗略,但是印象卻異常鮮明。這兩個方案,不僅整體布局富於建設性,而且具體實施步驟明確而富於節奏,有張有馳,措施又得力。心裏不禁油然而升敬意。李久存雖然文化程度比周振滇高,但是論實際工作才能周振滇又比李久存高一籌。他們兩個人都是老場務出身,但是八年前同時調到外單位工作。李久存雖然比周振滇晚回場務連兩年,但是對他的作為卻清清楚楚。在周振滇回場務連之前,場務連處於後進單位的行列,時不時受到基地的通報批評。周振滇走馬上任後,頭一腳就踢得十分精彩。往常每到夏秋時節,場務連總要在機場與附近農村社員發生打架鬥毆事件。肇事的主要誘因是社員到機場跑道兩側迫降場割草而場務連嚴加製止所致。不許社員群眾到機場割草這是部隊上級機關的規定,也是保證飛行安全所必須。正因如此,場務連一些戰士對到機場割草的社員群眾態度十分強硬。而前來割草的社員一來認為機場的占地原本屬他們祖業所有,二來認為大片茂密的青草不讓割情理不通。雙方各執一詞,硬碰硬還有不冒火花的?周振滇上任後,一夜之間指揮全連人馬將迫降場的草沿一寸處全部割掉,然後捆成上千捆。第二天周振滇用五輛解放牌大卡車,全連人馬兵分五路,每路都由一名連排幹部率領,分別到機場附近生產大隊挨家挨戶送草,並就機大張旗鼓地宣傳保護草皮對保證飛行安全的重要作用和擅自到機場割草對人身和飛行安全的嚴重危害。從此,場務連和附近農村社員群眾化幹戈為玉帛。周振滇這一招兒不僅做為典型經驗見諸報端,而且軍區空軍還召開了現場會。場務連一下子露了臉,這一年便由後進單位被評為“四好連隊”。今天這兩個工作方案,又一次征服了李久存。但是也有令他不盡滿意的地方。且不講周振滇將澆灌跑道縫的任務作為“責任下放”而叫他掛帥,單就實彈射擊訓練考核委任張喜良擔任教官就很輕率。張喜良持槍行凶的問題還沒有最後處理,又把“玩槍”的差事交給他,這豈不如同兒戲?然而,李久存雖然心裏不痛快,但他不願公開投反對票。條令上明明寫著:副連長配合連長工作。配合豈不是配角?何必自己找不自在。於是他說:“我看很好,沒什麽補充修改的。”
“那好。”周振滇倒也不客氣,果斷地說道,“澆灌跑道縫的幾項準備工作,今天一定要提前做好。還有,早飯後把實彈射擊訓練考核的事給張喜良講明確。早飯我就不吃了,回家去點個卯。”
“連長,這――”李久存稍候片刻又想說什麽,周振滇已經頭也不回地走出老遠。
十
吃罷早飯,李久存正要硬著頭皮按照周振滇的交代找張喜良談談,不料張喜良卻來了個捷足先登。
“副連長,請個假。”
“幹什麽去?”
“外出。”
“什麽時候走?”
“馬上。”
“到什麽地方去?”
“沒準兒。”
李久存見張喜良如此傲慢,傲慢得近似跋扈,心裏十分不快。於是臉色由睛轉陰:“外出請假怎麽不通過你們排長?”
“他說排裏請假外出的人數按比例已經飽和了。”
“既然是這樣,你找我還有什麽用?”
“我聽說機械排上午沒有人外出。”
“可是,你不是養場排的嘛。”
“全連外出人員的比例統一由你掌握和調配,不是麽?”
“可是――”
“我已經計算過了。根據上級關於節假日外出人員的比例規定,全連可以外出人數,算上我還差一個。”
“他媽的,這象是請假麽,簡直是示威!”李久存心裏火透了。他清楚地意識到,張喜良一上來就擺出一副尋釁的架勢,所以一張嘴就象吃了槍藥似的,簡直是蠻橫之極。不是麽?一個戰士,不要說直接向連首長請假,就是向班排長請假也要恭恭敬敬,老老實實。他可倒好,話出口不僅很衝,而且還帶著要挾的意味兒。李久存認為,張喜良所以敢於這樣放肆,一個重要原因是周振滇對他過於遷就、袒護和放縱。看來,不給這家夥點兒顏色瞧瞧,他真的會象“讓豬坐在餐桌旁,豬會把蹄子伸到桌子上”。於是,他的下巴頦象吊上個稱砣,眼睛裏噴射出不可遏製的怒火。然而,當他的目光與張喜良充滿敵意的眼神狠狠地撞擊在一起時,他的目光氣餒得慌忙退怯了,退怯得惶惶象喪家之犬。而且那本來攜雷帶電要訓斥他一頓的話還沒出口就變了詞,變得竟然軟勒咕唧的象秋後的柿子:
“去吧。不過,要給你們排長說一聲,盡量午飯前要趕回來。”聽聽,這叫什麽話?規定午飯前回來就必須得回來,這是紀律,怎麽還“盡量”,真他媽丟份子!
然而,真正使李久存感到沮喪的還不是準許張喜良請假外出,而是在晚點名時發生的惡作劇。
星期日晚點名通常是由當日在連隊留守值班的領導幹部進行。連長周振滇一天沒在連隊,副指導員呂建中主要負責排練文藝節目,所以晚點名責無旁貸地由李久存主持。他先進行完呼點後,又對一天的情況做了講評。他在講評中委實出於誇獎地表揚了張喜良學雷鋒、見行動,利用外出機會主動到附近農村搞助民勞動的模範事跡。誰知,他剛講完,五年老兵王文高一聲“報告”,接著揭露了一個聳人聽聞的事實:張喜良上午根本不是去搞什麽助民勞動,而是拉著輛手推車跑到三裏外的陡河給連長夫人田秀芝撈從上遊漂浮下來的可供燒火用的糟木板子去了。
李久存一聽,兩個眼球險些鼓出眼眶:“張喜良,王文高說的情況確實不確實?”
張喜良眉不蹙,頓不打,開口便道:“千真萬確。”
李久存腦門上的青筋直跳:“你是怎麽給你們班長匯報的?” '
“就象你剛才講評時說的那樣。”
“既然你是給連長的愛人幹活去了,為什麽說成是助民勞動?”
“請問田秀芝同誌是不是人民的一員。如果是的話,那麽幫助她幹活為什麽不可以說是助民勞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