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天津,唐山,山海關,錦州……
墨綠色的火車象一股黑色的激流,在飄忽不定的河床上洶湧奔騰。
車廂內象沙丁魚罐頭似地擠滿了人。男的,女的,老的,少的,雖然年齡和性別不同,但是衣服的顏色幾乎一樣——軍綠。不論是亭亭玉立的少女還是嫵媚妍麗的少婦,不論是滿臉溝渠縱橫的老翁還是呀呀學語的幼童,都是綠色的上衣,綠色的下褲,仿佛人們在同一天裏在遵從同一個旨意,在同一天裏得到冥靈的同一個昭示。誰說中囯人是一盤散沙呀,此刻的中國人就具有無以匹敵的凝聚力。
搖晃的車廂,單調的哐當的車輪聲,象在彈撥一首古老、粗獷而生硬的歌。
張德榮自火車開出北京後就一直閉目養神。他在恪守一句箴言:擺脫苦惱和愁思的最好藥方就是什麽都不想,甘願做一個白癡。因為令他痛苦的事情太多了。這倒並不限於告別生活了多年的首都北京,也並不限於從此與兒子相距千裏而天各一方,而最令他愁腸百結地將是到陌生的牡丹江幹校以後隨之而來的種種難以預測的苦惱。想象是作家的天賦。具有豐富想象力的張德榮因大腦的屏幕幻化出幹校的圖景和將麵臨的折磨不寒而栗。與其在寒噤中活著還莫如成為一具僵屍。所以,他極力使自己什麽都不想,使之成為一個冬眠狀態下的動物。
“嗯——?”張德榮突然暗暗吃驚,怎麽坐在對麵的那個人老踩他的腳呀?起初他以為是無意間偶爾為之,於是他把腳往邊兒挪挪,結果又被踩了一下;再往邊兒上挪挪,結果還是被照踩不誤。日他姐,這是誰在搞惡作劇!他那惱怒的目光猛地撞開緊閉的眼簾,心裏不由一驚。
在張德榮的對麵坐著一個少婦模樣的女人。她矮小枯瘦,幹癟的臉卻看不到一絲少婦的姿色,蠟黃得象貼上一張燒紙,嘴唇也沒有一點兒血色,本來就下塌的鼻梁上還撒著一層黑芝麻似的雀斑。如若不是那一對火炭似的眼睛給這張足以稱得上是個醜女人的臉增加幾分生氣,日後在張德榮的筆下將會出現這樣一段文字:少婦酷似齊國民間女子無鹽,凹頭深目,大鼻結喉,折腰出胸,奇醜無比。在少婦的懷裏,有個不滿周歲的男嬰,冬瓜大的腦袋與麻杆細的脖子失去了比例,仰著臉兒,呼吸微弱,眼角掛著淚痕,顯然是哭得沒有力氣再哭了。這可憐巴巴的樣子,十足的營養不良。少婦以求助的目光看著他,眼裏還依稀閃著一種異樣的光,使張德榮覺得很不舒服。
“同誌,您去哪裏?”
黃臉少婦一開口,露出地道的河南口音。
“牡丹江。”張德榮見妻子依在車窗睡著了,輕聲答了句。
“就您一個人?”
張德榮示意地用手一指馮燕子,代替了回答。
“嗬——”黃臉少婦象是驚訝又象是失望地哼了一聲,眼裏那異樣的光隨之消失了。
“你這是哪裏去?”張德榮出於作家的本能問道。
“找俺男人。”
“他在東北嚦個單位工作?”
“俺不清楚。他臨走時告訴俺,日後要找他,就到小說《林海雪原》裏講的那個叫夾皮溝的地方。”
“你愛人到東北多長時間了?”
“九個多月。”
“他沒有給你寫過信?”
“沒。”
“為什麽?”
“他怕叫村裏的造反派知道了,會把他抓回來。”
“這麽說,他是從家裏逃出來的?”
“嗯。俺和他自願搞對象。俺爹嫌他家成份高,說啥也不同意。後來,俺爹看俺肚子裏有了,就叫俺當造反派頭頭的哥哥把他抓起來,要揍死他。俺從窗戶裏跳出屋,給他送了信兒,他就進出來了。”
“你出來幾天了?”
“一個月。”
“這麽長時間?”
“俺沒出過門兒,又沒錢,就……”
張德榮輕輕歎息了一聲。他似乎從黃臉少婦那黯然神傷的目光中理解了什麽。這樣一個從來沒有離開家門而又孤苦無依的弱女子,還帶著個吃奶的孩子,千裏迢迢地去找自己的還沒有被法律和家人所承認的愛人,舉目無親又身無分文。幸虧現在各地的紅衛兵仍在搞串連,坐火車不必買票,不然她更是寸步難行。可憐的弱女子嗬!張德榮的心裏油然升起一種憐憫之情,決定到前麵的餐車給她買份飯菜。
“幹什麽去?”馮燕子冷丁一聲質問使張德榮剛剛抬起的P股又落到原處。
張德榮看著妻子不悅的目光,囁嚅地:“我,我……”
“車裏這麽多人,沒事瞎走動什麽?”馮燕子的語調很強硬,仿佛她就是這個命令的化身。說完,她又依在車窗旁,閉上雙眼,緊繃的嘴唇宛如三棱刮刀一樣生硬。
馮燕子這樣武斷地阻止張德榮,與其說是冷酷的表現,莫如說是信條的作用。當初,她以少女驚人的大膽征服了張德榮,固然令她引以自豪,但是這顆愛情的種子就變成了令她惶悚不安的苦果。中國人的模仿能力是驚人的。在贏得愛情上,別的女人會不會來個如法炮製?再說,象張德榮這樣的人物,有幾個不拈花惹草呀?男人就是這樣,俗話說“你要讓豬坐在餐桌旁,它就會把蹄子伸到桌子上”。於是她采取“如果不讓豬蹄子上餐桌,就牢牢鎖在豬圈裏”的辦法,最大限度地不讓張德榮與女人接近。隻要是女人來家裏找張德榮的,不管是出版社的編輯還是他的同行,不管是少女還是中年婦女,她一律不予理睬,並且給張德榮甩臉子叫對方看。一來二去,馮燕子以“母夜叉”的渾名蜚聲文壇的女流之間。從此,女人們即使到了院裏也往往是望而怯步,不敢邁進門坎兒。但是對於張德榮的男性朋友,不管是年齡大一些的還是年輕的,馮燕子都是以“老大姐”的樣子對待,沏茶倒水,送糖遞煙。隻要張德榮說聲留下客人吃飯,她馬上係上白底兒藍花圍裙,煎炒烹炸,眨眼之間幾個涼菜和熱菜上了桌,她還落落大方地陪著客人喝幾杯,她又以“好主婦”的美譽博得文壇男性公民交口稱讚。所以,張德榮對於馮燕子“同性相斥”的表現則以豁達、忍耐處之,同時表現一種特有的自豪和欣慰。妻子對別的女人來說極端自私,那麽對丈夫來講就是最大的忠誠。愛情曆來是自私的,從來就不是“共產”的。
而今,張德榮對這個黃臉少婦給予體恤,馮燕子焉能不加幹預?即便如此,馮燕子還做了十二分的忍耐和克製,如果不是在火車上,又是眾目睽睽的場合,她不鬧個天翻地覆才怪哩。雖然對方是個黃臉少婦,但是少婦前麵加上“黃臉”兩個字不也是女人麽?
女人,嫉妒的別名嗬。
這時,黃臉少婦往裏一側身,有意避開張德榮的目先,將孩子的大腦袋朝懷裏一按,左手將上衣往上一提,熟練地將乳頭塞到嬰兒嘴裏。嬰兒的兩腮有氣無力地呶動了幾下,黃臉少婦的嘴角痛苦地抽搐了幾下。她的乳房裏哪還有奶水呀,唯有幾滴帶血的眼淚撲簌簌落在嬰兒的嘴邊,嬰兒貪婪地吸吮著。一滴,二滴……
張德榮覺得心裏象刀割。同情心,人類的良知呀。如今怎麽少得這樣可悲呢?以至於一路行車不停地高唱“老三篇”語錄歌的旅客就沒有一個肯給這可憐的黃臉少婦一口殘羹剩飯。而自己呢,明明知道應該幫助這個弱女子而又具備幫助的物質條件卻又不得不坐視不管,豈止可悲,日他姐,簡直可恨之極。他悲憤地暗暗給了自己大腿一拳,誰知一拳砸亮了心頭燈一盞。就在他的褲袋裏,放著鐵鵬叫兒子鐵軍給他的那個小紙包。等解放牌卡車開出機關大院後他掏出來打開一看,見紙包裏放著二百斤全國糧票。當時他真想從汽車上扔到馬路上。日他姐,蹲班房還管飯吃咧,到幹校還能不叫填飽肚子,給我這麽點兒糧票幹什麽?又轉念一想,就是扔掉說起來也是接受鐵鵬的饋贈了。還不如暫時收下,將來有機會再如數還他。沒想到,這糧票眼下就派出用場。他輕輕扭頭瞄了妻子一眼,見馮燕子好象又睡著了,便小心翼翼地從紙包中取出二十斤,然後從上衣口袋取出僅有的二十元錢,立刻交給了黃臉少婦。
“這——”黃臉少婦見張德榮這般慷慨,滿臉溢著感激,反而感到難以接受。
“噓——”張德榮手放嘴邊兒做了個不要大聲說話的動作,隨之上身往前一傾,壓低話音說,“錢不多,收下吧,略表一點兒心意。祝你盡快找到你愛人。”
“這位大哥,您能告訴俺尊姓大名嗎?”
“不必了。你就記著在火車上遇到過一個河南老鄉就行了。”
“這位大哥,俺要下車了,俺走了,俺謝謝您了。”黃臉少婦一邊說著一邊急忙站起來,從衣架上取下一個灰不溜秋的布包袱,向張德榮表示叩謝地一彎腰,象逃避追趕似地急忙擠過站著的人群,向車廂門口奔去。
張德榮驚異地發現,就在黃臉少婦抱著孩子轉身的一刹那,那一扭身子的姿式,那抱孩子的動作,與自己前妻淑娥的神態十分相似。
那年女兒媛媛也是象這個黃臉少婦的男孩一樣剛滿周歲,淑娥到部隊來探親。一次上街,由於沒趕上部隊的交通車,他們是步行到市裏去的。好在這個城市不象北京那麽大,一共才有兩個百貨商場。但是那日天空象下火似的,烤得人渾身冒油兒。淑娥一直抱著媛媛,連累帶熱,後背都被汗水浸濕了。給她買杯冰淇淋,她說涼得炸牙。給她買根冰棍兒,她又說在大街上用舌頭舔呀舔的羞死人。沒辦法,張德榮伸手要抱孩子。淑娥臉一熱:“哪咋行?別人一定說俺是個沒用的女人。”說罷一扭肩膀,抱著女兒獨自地往前走了。嗬,女兒媛媛今年該小學畢業了吧?馬上可能就要考初中了。雖說淑娥已經嫁給了一個複員軍人,可是淑娥一直沒有叫媛媛改隨那個複員軍人的姓氏。這些年,家鄉不斷有人來北京,特別是地區和縣文化局的同誌更來得勤。所以他對女兒的情況還是了解的。據說媛媛剛剛滿十二歲,但長得象個大姑娘了。對女兒的撫養費雖然在與淑娥離婚時一次性付清了,但是這些年背著燕子沒少給她買東西。隻要縣文化局來人,每次都給女兒買點北京的特產,如全聚德的烤鴨,仿宮廷膳食風味製作的糕點,還有果脯等。買衣服他不在行,就捎錢去叫女兒自己買。淑娥嫁給那個複員軍人後又生了一兒一女,可那個複員軍人始終對媛媛象親生女兒待。越是這樣,張德榮越感到心裏發愧。因為媛媛畢竟是自己身上的骨血嗬!呀,怎麽這會兒想開這些了呢?要是叫燕子看出來,就麻煩了。
張德榮忐忑地扭頭一看,見馮燕字正以惱怒的目光瞪著他。他覺得後脖梗子一陣發涼,象一塊冰淩塊墜下,渾身不由打了個冷戰。他知道,馮燕子已經把他給黃臉少婦錢和糧票的情況清清楚楚地看在眼裏。看來,眼下免不了一頓斥責。
誰知道謝天謝地,馮燕子不但沒有發作,而且竟然一聲沒吭。但是,張德榮從妻子那異常冰冷的目光中讀到一句話:暫時先給你留個麵子,回頭咱們再算賬!這樣一來,張德榮反而感到慶幸了。心裏說:第一我決不招你惹你,第二我決不接近女人,甚至看到母豬都躲得遠遠的,你還能找我算什麽賬哩?
然而,張德榮萬萬沒有料到,馮燕子找他算賬不僅確鑿無疑,而且比他預料的間時來得快得多,火力又猛得多。
那是又經過馬拉鬆式的一天煩人的行車,終於結束了這趟艱難的長途跋渉,抵達了火車的終點站牡丹江市。這列倒黴的火車活象個龍鍾老叟,蹣蹣跚跚,走走停停,而且一停是象歇晌兒一樣,少則幾十分鍾,多則長達兩三個小時。有的車站火車剛剛停下,就湧上一些紅衛兵,又是散發傳單,又是宣傳革命大好形勢,還有的要教旅客跳“忠字舞”。有的車站工作人員由於參加不同的造反派組織,發生了尖銳的矛盾衝突,甚至搞起了武鬥,車輛調度工作陷入癱瘓狀態。有的車站還搜集“黑五類”,一經發現就來頓現場批判。這哪裏是在坐火車呀,日他姐,簡直象豹子頭林衝發配滄州。雖然中途沒有野豬林,但是一路上張德榮受到的驚嚇比野豬林還多。他常常覺得自己是個緝拿犯,好象總有人在虎視眈眈盯著自己。特別是在錦西東站,呼啦上來一批紅衛兵,逐個進行盤察,又看車票又看工作證,他腦子裏萌生了一種解放前在敵占區通過敵偽軍哨卡的感覺。不過,令他欣慰的是,一路上雖然經曆諸多驚嚇,但有驚無險,總算順利到達目的地,應該說是不幸中的萬幸了。
“哎,你看到我的提包了嗎?”
張德榮聽到馮燕子的喝問聲,四處張望被喝問的人。“你看別人幹什麽?問你哪!”
張德榮這才明白原來自己是被喝問者,真是騎驢找驢呀。
“你說話呀,看到沒有?”馮燕子氣憤地瞪著張德榮,嗓門兒都變了調,尾音兒象甩出一把寒光閃閃的刀,使人害怕。
張德榮的肩膀一抖,怔怔地:“沒看到,哪個提包?”
“不知道哪個提包丟了,你怎麽就說沒看到?”馮燕子一雙杏眼直直地刺著他。
“我——我——”張德榮象短了半截舌頭,嘴裏嗚嗚地不知要說什麽,臉上漲滿了驚慌。
“就是那個裝著我個人東西的提包。”馮燕子見丈夫一臉呆相,又好氣又好笑,急忙放低聲音告訴他。
“沒——沒看到。”張德榮竟然變得口吃了。
馮燕子一聽又開始氣撞腦門子。她那個提包雖然不大,卻質地精良。裏麵雖然沒有裝著什麽貴重衣物,卻裝著屬於女人的用品。還有她與張德榮結婚時他作為信物送給她的英雄牌金筆。即便如此,馮燕子也覺得造成難以補償的損失,而這種損失又明明是可以避免的。她氣憤難捺地責備道:“我不是告訴你這個提包放在衣架上,叫你留神點兒嗎!兩隻眼睛淨幹什麽去了?”
張德榮無言以對而又委屈地雙手一攤:“我,我沒幹什麽去呀。”
“你沒幹什麽?哼,說得倒好聽!”
“我是沒去幹什麽。”
“你隻顧給那個醜八怪似的女人獻殷勤了,當然不會再去幹什麽。”
“你這叫什麽話呀。”
“怎麽,嫌我把那個女人說醜啦?那好,我就說她漂亮,是中國最漂亮的女人,漂亮連貂蟬和西施給她提鞋後跟兒她都嫌醜。”
“那是個可憐的女人,你不要傷害無辜。”
“我傷害她什麽啦?,我說她醜也不行,說她漂亮也不行,莫非你還想把我的嘴縫上?”
“我,我是說丟提包與她沒關係。”
“怎麽沒關係?你要不是總給她窮勾搭,提包就在你頭頂上你能不看到嗎?”
“我怎麽和他是窮勾搭呢?”
“好,我說錯了,委屈你了,是富勾搭,要不你又給人家送糧票,又給人家送錢。要是我真的睡著了,說不定把我們帶的東西都送給她。”
馮燕子靈牙俐齒,話語尖酸、刻薄,聲音又響又脆,明明是拌嘴,聽來卻象唱歌,不多時招來許多已經下車準備出站的旅客。當然,其中為數不少還是一起去幹校的人員。大家紛紛解勸,息事寧人。誰知,馮燕子也有一般女人所具有的通病:越是有人勸阻,越覺得有人依靠,反而吵得越凶。這樣一來,平時在他人麵前極注意身份的張德榮臉上掛不住了,氣呼呼地轉入反守為攻。
“你怎麽斷定提包是我在與她談話時丟的?”
“憑我的嗅覺。”
“你——!”
馮燕子見自己一句有力的話將張德榮的鋒芒銼掉了,立刻又加上一鎯頭。
“就憑她與你談得那樣投機,我斷定她就不地道。”
“嗬——!”
張德榮果然被徹底砸垮了。他痛苦地呻吟了一聲,心裏象被狠狠捅了一刀似的,嘴角抽搐著,顫抖著,一句話也說不上來了。他還能說什麽呢?馮燕子的最後一句話再一次向他宣布了一個無情事實;即他現在不僅不是一個什麽了不起的人物,而且連人民群眾的普通一員都不是了。
嗬,那我現在是個啥?
哼,你現在是一個現行反革命,是一堆臭狗屎,一泡狐狸尿,一個被人民專政的對象。
嗬,那我現在與燕子不仍然是夫妻麽?
哼,這是僅就婚姻關係而言。可是用階級觀點來分析,從政治角度來講,你們已經站在兩個水火不容的行列裏了。馮燕子站在革命的行列,你卻站在被專政的行列。
嗬,這麽說,我們兩個現在不是一個是人、一個是鬼了麽?
哼,這回算你說對了。馮燕子現在就是人,你現在就是鬼,而且是一個惡鬼。
短短幾秒鍾,張德榮頭腦裏那個糊塗的靈魂與清醒的靈魂對壘的結果,自然是糊塗的靈魂難以與那個清醒的匹敵,被打得狼狽不堪,敗塗地。頓時,他方才那不可一視的羅賓漢似的氣勢不見了,此時此地卻成了他有生以來第一次滑鐵盧,敗得好慘哪。隻見他的上身往下沉,身高呼地矮了許多。他肩上扛著一個用雙人床單裹著的大包袱,左手提著一個大號灰色手提包,動作是那樣遲緩而又費力,四肢發僵,麵部表情好象凍結住了,象座浮雕似的。但是從他的臉上絲豪看不出任何怒恨和仇視的表情,也沒有悲天憫人,有的僅僅是自責和悲哀。他扛著行李朝車站的出站口走著,身體似乎失去了平衡,腳步遲鈍蹣跚,好象身上的精力剛剛耗盡似的。那神態,頗似一個遭到致命打擊的又竭力逃竄的公狗。
馮燕子一時間卻儼然如同殺死了腓力斯巨人歌利亞的大衛。她雙手戴著薄如蟬翼似的黑手套,提著一個充其量隻有三十公分寬的栗色人造革手提包,跟在張德榮身後款款地走著,舞蹈演員所特有的腳步依然富有彈性,苗條的身段保持著優美的曲線,雖然衣著樸素,但卻風姿不減。
啊,假若哪位畫家即興將這個場麵用速寫勾勒下來,再從張德榮到馮燕子之間添上一條繩索,那將形成怎祥一幅耐人尋味的圖畫呀!
誰知,就在他們到達幹校的當天晚上,這幅想象的圖畫卻充實了活生生的內容。
“張德榮。”幹校政治處年輕的保衛幹事直呼其名。
“到。”張德榮象個士兵聽到長官的呼叫,挺胸抬頭,朗聲回答。
“在車站當著那麽多人,你公然與馮燕子同誌大吵大鬧……”
“我有罪。”
“在火車上你給一個素不相識的女人錢和糧票了?”
“給了。”
“你知道她的出身嗎?”
“不知道。”
“你知道她到東北來的真實目的嗎?”
“我——”
“她要是個被專政的對象,你知道給她錢和糧票所構成的性質嗎?”
“我——我有罪。”
“你自己問題的性質,不說你也知道了。從今往後,在幹校要老老實實接受改造,其中包括馮燕子同誌對你的監督和改造,不許亂說亂動。聽明白了嗎?”
“明白了。”
“回去寫份檢查,明天上午交給我。”
“是。”
“你可以走了。”
“是。”
“你往左麵幹什麽去?往右拐。”
“是。”
張德榮按照幹校政治處保衛幹事的指令,轉身向右麵走去。剛剛拐過牆角,見前麵有個人象哨兵似地站著。他又走了幾步,見此人不是別人,是自己的妻子馮燕子。當他的目光與馮燕子的目光相遇時,他慌忙自餒地躲開了。
此時此刻,張德榮麵對妻子,他覺得什麽話都不想說,因為說什麽話都是多餘的。
“隻許老老實實,不許亂說亂動。”他默念著這句屬於自己權利範圍內的話。
張德榮勾著腰獨自往前走著,依稀覺得脖子上的確勒上了一根繩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