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解放前的北京,曾有“東貴西富,南窮北貧”的說法。可是就在什刹海以西、恭王府以東一條頗似轆轆把兒樣的狹窄胡同的頂端,卻有一個貧民窟樣的破舊院落。雖稱之為院落,又沒有院落的布局,不足P股蛋兒大點兒地方卻居住著五戶人家。既然算作五戶,便各有自己的領地。可地方又窄,所以幾間低矮簡陋的房子困頓地擁擠在一起,象幾個衣著襤褸的乞丐窮困潦倒地啼饑號寒,相依為命。
這五戶人家,有三家過去象老舍先生筆下的祥子一樣是拉洋車的,一家是個窮教書先生,剩下的一戶便是馮燕子家,燕子的父親名叫馮金鬥,身份為小攤販。經營方式純屬小打小鬧兒。什麽布頭兒呀,泥人兒呀,針頭線腦兒呀,凡是毛兒八分錢能買到的東西幾乎都賣。論生活景況,馮金鬥在五家中算得上是個富戶,雖然吃不上山珍海味,但總可以填飽肚子。馮金鬥秉性老實,待人厚道,隻要哪家揭不開鍋求上門,他屋裏麵盆兒有一碗,決不會舀出半勺兒。所以這個小小院落的五戶人家雖然並不沾親帶故,卻相處得十分和睦。
如今,這個院落雖然依舊是原來的五戶人家,可是生活狀況和社令地位卻今非昔比,有的是響當當的工人階級,有的成了囯家幹部,有的被算作知識分子。馮金鬥呢,卻由小攤販劃定為小業主。盡管如此,這個院落仍然彌漫著和諧和親睦,隻是在最近幾個月時間,這種和睦的氛圍無情地被撕裂,注入一股人人自危的冷調子,每家都象罩上一層泳涼的殼。
“媽,我姐夫來了。”蓮子俯身低喚著躺在床上的一個鼻息細如遊絲的病婦。
從長相看,與其說躺在床上的病婦是蓮子的媽,莫如說是燕子的生母。蓮子臉寬,眼睛雖然很大卻缺乏嫵媚的神彩,膚色還有些黑,前額飽滿且又有些突出,身架又大,十二歲已經長得比燕子還高出半頭,所以酷似父親。她雖然長得算不上美麗,卻具有象生母一樣討人喜歡的性格。她單純文靜,手腳勤快,坦率質補,平時從不多言多語,且又寬厚熱情待人。這些,還有濃密的秀發,都是母親的影子。
“哦。”病婦又象應聲又象呻吟地嘴裏吐出一個含混的聲音,嘴角痛苦地抽搐了幾下,艱難地睜開沉重的眼皮,渾濁的目光突然爆出一道明亮的閃電,專注地在張德榮臉上停留了一瞬,又向後射去,後麵卻空無他人,沒有那個令人足以聚光的點。她失望地收回目光,聊以自慰地看著躲閃在張德榮身邊的京生,閃電般的亮光立刻被一團迷蒙的霧氣籠罩住了,久久不散。
蓮子媽名叫崔秀芝,今年五十二歲。她的原籍是河北霸縣,父母本是梨園子弟,膝下又隻有她這麽一個獨生女兒,從小倍受雙親的寵愛。但是,怎奈命運乖蹇,八歲那年父母帶她回天津衛,不到半年便落得孑然一身,孤苦無依。父親因為免使母親遭受當地一個惡棍的淩辱而慘遭暗算,當日母親也不知下落。後來聽說母親被那個惡棍搶去,她趁其不備,抓起手槍,飲彈而亡。起初,她經父母的朋友介紹,在一個巨賈的二姨太太身邊當使喚丫頭。漸漸,她出落成一個如花似玉的少女,加上她天資聰穎,不僅心靈手巧,而且還能歌善舞。女人長得美是福,禍也往往由美而生。那個巨賈見她姿色超群,便生歹意。幾次調戲未成,便想將她納為五姨太。二姨太怕由此失龐,加上她一次與一個軍閥頭子的副官偷情被秀芝無意中看到,怕泄露出去,便趁那個巨賈外出時將她賣給個人販子。秀芝被人販子拐到保定府,墜入娼門。不久又被一個闊少從花街柳巷買出來帶到北京,玩弄了一段時間後。又想把她轉賣出去。幸好被她聽到,便星夜逃出虎口。就在她走投無路準備在北海後街一棵老槐樹上自縊時,被馮金鬥發現救了下來。那年燕子的母親已經去世,燕子才九歲,家裏缺少幫手,金鬥提出要娶她為妻,秀芝見金鬥為人忠厚,勤懇老實,家裏又有個幼女,便點頭應允了。婚後第二年,便生下了蓮子。
那天傍午,秀芝抱著蓮子給在地安門擺小攤的金鬥送飯回來,剛要進屋,一首悲愴淒婉的童謠把她推搡得連連後退好幾步。
小白菜呀,葉兒黃呀,
三歲兩歲沒了娘呀。
跟著爹爹還好過呀,
就怕爹爹娶後娘呀。
娶了後娘兩年整呀,
生了弟弟比俺強呀。
他穿新衣俺穿舊呀,
他吃麵來我喝湯呀。
端起碗來淚汪汪呀,
拿起筷子想親娘呀。
秀芝也不知道自己怎麽進的屋,也不知道怎麽把蓮子丟在床上,滿臉惶惑地扳住燕子的肩胛:“燕子,你怎麽啦?”臉頰掛著淚珠兒的燕子倔強地一扭身子,閉口不答。“燕子,告訴媽,身上那兒不舒服啦?”
沉默。
“好燕子,媽的好閨女,你告訴媽,媽哪點兒對你不好啦?”
嗚咽。
被冷落地丟在床上的蓮子一邊兒蹬著兩條小腿,一邊兒聲嘶力竭地哭著,象呼嚎,象壯歌,聲音裏充滿著豪邁。
“燕子,說給媽聽。媽哪點兒不好,以後改還不行嗎?”秀芝輕輕將燕子的身子扳過來,兩眼一眨不眨地望著眼睛哭得紅腫的大女兒,目光中流露著急切、企盼和焦慮。
燕子見繼母兩眼垂著淚珠,又不忍心聽蓮子哭嚎,淡淡地說了一句:“媽沒有對我不好的地方。”
“那你剛才唱什麽來著?”
“隨便哼哼首歌。”
“那首歌是誰教給你的?”
“聽來的。”
“從哪兒聽來的?”
“不知道。”燕子冷冷地白了秀芝一眼,拎起書包就要上學去。
“燕子,媽不問你了,吃了飯再走。”秀芝急忙拿過燕子的書包,蒼白的臉上充滿難言的苦楚,成串的淚珠兒湍急地往下淌。蓮子的哭聲象尖利的貓爪撕扯著她的胸膛,她死死咬著下嘴唇,硬是不往床上看一眼,心裏卻在啜泣,卻在淌血:蓮子,別哭了,你再哭媽的心更碎了。不是媽不抱你,是媽現在顧不得抱你呀。她飛快地從廚房裏端來熱在鍋的饅頭和炒菜,把碗筷都放在飯桌上,“燕子,快吃吧,快吃。”她將燕子拉在飯桌前坐下,才走到床上抱哭得嗓子嘶啞的蓮子,雙手瑟瑟地抖動著,象抽筋兒一樣沒有力氣,一連用了兩次勁,才將裹在繈褓裏的不足八斤重的蓮子抱了起來。她看著哭得嘴唇發紫的女兒,想哭訴一番又不能夠,直覺得胸口象壓著一塊千斤石似地喘不過氣來,又覺得嘴角粘稠稠地發涼,又帶有些許腥味兒,象個蚯蚓在蠕動,她知道,那是血,是咬破的嘴唇淌出來的血。她暗暗啟開發木的嘴唇,將血又暗暗咽下。嘴唇上的血是咽下了,可心裏的血又溢出。咽下,溢出;溢出,咽下。循環往複,溝通一條血的流線,泛起血的浪花,血流澎湃。
當媽難,當被稱作後娘的媽更難呀!
與馮金鬥成親時,她滿以為自己是徐娘半老,不會再開懷生養了。誰知轉年腹部就隆起來了,不到幾個月便象陡然聳起的一座小山岬。
起初她很怕。
“燕子爹,我說前幾月老想吃酸東西可能是有孕了,想去醫院檢查一下,可你總說不會的,瞧,肚子都這麽大了。都怪你。”秀芝愁悵地埋怨丈夫。
“嘿嘿,那有啥。燕子說大就大了。閨女一出門子,就成人家的人了。生一個,日後多一個依靠。”金鬥喜得滿臉翻著浪花。
“我有了親生的,你不怕燕子日後受虐待?”秀芝看著樂得合不攏嘴的金鬥,那審視的目光在“考”著丈夫。
“哪能呢?”金鬥一臉自信。
“你怎麽就知道不會呢?”秀芝對丈夫又“將”了一軍。
“你不是那種人。”金鬥的話充滿了自信。
“你沒聽人說,天能測,海能量,人心最難估。”秀芝依然在“難”丈夫。
憨實的金鬥覺得胸膛陡地一熱,象一固火在爆炸,每根血管都成了熱的良導體。他一把抓住妻子的手:“我娶你又不是三天兩天了,還能不知道你的心是涼的還是熱的。你要是嫌棄燕子,當初就不會為接燕子回來,兩眼哭得象對兒紅燈籠似的了。”
“你倒會形容。”秀芝將埋在丈夫滾燙的胸膛裏,醉了,卻又哭了。
這是興奮的淚呀。
象她這樣命運多舛的女人,是多麽需要親人的信賴和理解嗬。
一年前,燕子住在她二姑家,怎麽叫也不肯到秀芝身邊來。燕子的二姑住在宣武門,兩家相距十多裏遠。為這,秀芝都跑細了腿。開始,她二姑說:“燕子回去挺礙眼的,這樣不挺好麽。”秀芝聽了象刀割。漸漸,她二姑見秀芝一片誠心可鑒,改口道:“親不親,一家人。燕子本人想回去,我不攔。”話雖比原先說的好聽些,但也鋒芒所向,秀芝不言不語,笑臉相陪。為此,金鬥曾勸她:“算啦,燕子在她二姑家,又不是在別處,不回來就不回唄。”秀芝傷感地說:“我既然嫁給你,燕子就是我的女兒。當媽的連女兒都熨不熱,就是別人不罵我!是後娘心腸狠,我也受不了。我要是不能把燕子接回來,就說明我還不是你們馮家門兒的人。”說完哭聲大慟,聲浪衝撞著四壁,久久回蕩。後來,燕子終於被秀芝請回家裏來了,從此她臉上才有了笑靨。對燕子,她傾注了一個做母性全部的愛,舔犢般深摯。無論在吃喝上還是在穿戴上,燕子儼然是家庭這個王國的公主,秀芝甘當仆人。此外,秀芝還省吃儉用,把燕子送到區少年業餘舞蹈訓練班學習。難怪金鬥說燕子的親媽也沒有秀芝對女兒關懷備至,理論得那樣長遠。然而,秀芝卻總有一種惶恐感。年近四十的女人,正是情火正烈的時期。丈夫金鬥身子骨兒又強壯,雖然年已四十七歲,可是不是有那麽個說法:三十如狼,四十如虎,五十賽過金錢豹麽?要是萬一肚子裏有了可怎麽辦哪?
常言說:人越怕什麽越遇到什麽。秀芝怕懷孕,結果偏偏就懷上了。不僅懷上了,而且還生了個閨女。兩個女兒,一大一小,一親一後。一天二十四小時,老虎還有個打盹兒的時候呢。要是萬一有的地方考慮不周,或者說話有個輕重,孤僻、任性和本來就存有介蒂的燕子會怎麽想呢?
如今,燕子一首童謠使秀芝的憂慮無情地變成了現實。她的心被刺痛了,痛得直淌血,汩汩的,好難忍。
三天後是清明。秀芝對丈夫說要給燕子的生母去上墳。
金鬥說:“她的墳,在通縣,老遠的,蓮子又小,免了罷。”
秀芝說:“遠啥,在通縣,不是也沒出北京地界?再說,又通汽車。”
金鬥說:“北京這地方,每年清明節都下雨,把孩子凍出病來怎麽辦?”
秀芝說:“不礙的。給蓮子多穿點兒衣服。”
金鬥說:“要不你和燕子去,把蓮子留在家。”
秀芝說:“不,我要抱著蓮子叫她給燕子媽多磕個頭。”
金鬥說:“要去,幹脆我們全家都去。”
秀芝說:“隨你。”
通縣。馮家坨。
陰霾冷森的天空下,縷縷青煙在料峭的春風中扯動著,飄浮著,象片片灰色的挽帳;片片衰敗祜黃的蒿草低吟著,象哀聲唱著安魂曲,又不時將落寞、寂涼和傷感揚入蒼穹;一座座頭頂密匝匝枯草的墳塚兀立著,儼然組成一個頗具陣容的唱詩班;上墳的人們一個個神色僵硬地挺立著,仿佛在這個陌生的地域尋覓著一個失落的自我和那個同屬自我所組合成的世界,又仿佛在翹首眺望撲麵而來的人類的曠古和永恒。
在一片荒灘邊沿的一個獨單的墳丘旁,剛剛燃盡的燒紙黑蝴蝶似地飄舞著,燕子雙膝跪在一個擺著糕點和水果的矮腳方桌前,“媽媽呀——我的媽呀——”的失聲哭嚎,令人心碎。金鬥站在一旁,牙齒死死地咬著幫骨,臉上的肌肉硬得象石頭。秀芝抱著嚇得驚呆的蓮子跪在香案前,悲切切地說著:“蓮子,給你大媽磕個頭。姐呀,您在九泉之下就放心吧,孩子都是爹娘身上的肉,都是祖上的血脈呀。現在雖然有了蓮子,姐呀,我敢給你起誓;隻要蓮子吃一碗,我決不會給燕子少一口。過去我把燕子當親生女兒待,往後決不會減半分。姐呀,我要是對蓮子和燕子分出親與疏,就不得好死呀!……”她哭成個淚人兒。
秀芝這樣說了,也這樣做了。可是呢……
“京生,叫姥姥。”張德榮拉過兒子,望著被肺癌折磨得氣脈將盡的嶽母,鼻腔酸酸的,心裏又隱隱泛著一種愧疚。
京生甜甜叫一聲:“姥姥——。”
麵如祜槁的蓮子媽聽到外孫的呼喚,幹癟的嘴角微微努動了一下,右手處的被子無力地浮起又無力地落下,那落差還不如個魚兒在水麵打個浪花。她本想抬起手來,將京生往身邊拉拉,好好端詳一下外孫,可是她隻有抬手的意念卻不具備了抬手的氣力。她似乎意識到了什麽,拚命睜大眼睛,但是她的目光卻已渾濁不清,象泥塘翻起的渾黃的水漿,失去了往日的清徹和粼粼的光彩,頗似行將泯滅的燭光。
“德榮,坐下吧。”一直呆呆地坐在牆角一個老式八仙桌旁的馮金鬥低聲說了一句,那聲音不象是從一個老者嘴裏發出來的,倒象從遙遠的天邊隱隱傳來的風砂摩擦空氣的瑟瑟聲。
張德榮聞聲扭頭一看,不禁心裏打個雷:哎呀呀,怎麽一個多月不見,嶽父馮金鬥變得這麽老態龍鍾了呢?背也駝得彎下去了,才剛剛六十歲的人,光頭上塗著一層簿簿的霜,眉毛變得花白了,上眼皮鬆弛得棉布簾似地耷拉著,牙齒好象又脫落了兩顆,嘴似乎也歪了,右嘴角明顯下垂,額頭上幾道深深的皺紋象年輪少說也有二百歲的老樹皮,目光也變得遲鈍,遲鈍中還帶有深深罪孽的愧意。在他的身邊,放著一塊少說也有一米見方的硬殼馬糞紙,上麵用毛筆寫著幾個極不講究整體美的大字:反動小業主馮金鬥。其中“馮金鬥”三個字,還用紅墨水打上了表示批倒批臭叫它永無葬身之地的“X”這個當時在全囯普遍流行和城鄉通用的符號。
“京生,去叫姥爺抱抱。”張德榮推了兒子肩頭一下,表示著父親的威嚴。
京生怯怯揚起臉兒看了父親一眼,見張德榮臉上冷得象冰,不敢怠慢地跑到馮金鬥麵前。
“京生,我的好孩子。”馮金鬥抱起外孫,好象緊閉著的感情閘門一下子被衝開了,不由老淚縱橫,豆大的淚珠卟卟叭叭掉在前衣襟上。
“人妖顛倒,是非不分,這是怎麽回事呀!”張德榮看著滿腹委屈而又不敢說成委屈隻能表示低頭認罰的嶽父,心裏在呼喊,在責問,又在痛斥。
馮金鬥怎麽突然變成了小業主,而且又怎麽突然變成了“反動”的呢?
馮金鬥七歲喪父。八歲隨母寄身於外祖父門下。九歲到通縣城關一爿店鋪學徒。十三歲隻身一人到北京市地安門一帶當攤販,夜晚住在一個遠房親戚家。解放後劃分階級成份,由於他通縣原籍房無一間、地無一壟,在北京又靠擺小攤為生,可謂“雙料貧農”。所以在他的的盧口本上以至以後幾年填寫的各種表格上都白紙黑字寫著“貧農”兩個字。到了一九五六年初,國家大張旗鼓地對手工業者和資本主義工商業實行社會主義改造,積極動員小商小販也要響應黨的號召,實行公私合營,加入合作社,敲鑼打鼓地進入社會主義。
“燕子爹,我們也加入合作社吧。”秀芝被震耳欲聾的鑼鼓和徹夜不停的鞭炮聲震得坐不住了,催促地對丈夫說。
“不是我不想入。你掂量掂量,我那個小攤兒能折合成幾個錢?沒錢,就不算入股。你以為我眼巴巴地看著人家敲鑼打鼓地一步邁進社會主義,心裏不羨慕呀。可咱有啥轍,想進去,找不著門子呀。”金鬥看著妻子,連連搖頭歎息。
“要想入,我去想門路。”
“你要找到門路,那敢情好。到時候政府給我胸前戴紅花,我一定讓給你。”
“我戴,可你也要戴。”
“傻話,一朵花怎麽能扯成兩半兒?”
“傻瓜,到時候你就明白了。”
於是,秀芝一連幾天四處奔走,聯合了五家小攤販,要在附遠開辦一個浴池。馮金鬥將小攤的貨物統統賣光,又借了一百五十元,算一股。崔秀芝拿出過去存的私蓄,又借了三百元,也算一股。這樣一座取名“光華浴池”的橫匾在張張喜慶的笑臉和朵朵灼目的大紅花的簇擁下撥地而起,堂堂皇皇地掛在門楣之上。那笑臉,那紅花,豪邁地閃爍著作為組織起來的勞動者的榮耀。
誰知,一聲“文革”的炮響,這些昔日的勞動者卻一夜之間變成了與資本家為伍的小業主,批鬥、遊街、掛黑牌子,日甚一日。
“燕子爹,幸許是造反派搞錯了吧?五六年那會兒,政府不是說大家合起來是走社會主義的路,我們也就是工人階級了?我們又沒有雇工,都是自個兒幹,如今怎麽又說成是剝削分子呢?”已經病倒在床的秀芝將丈夫叫到身邊,指著翻開的《毛澤東選集》說,“你瞧,毛主席在這課本上都講小攤小販和農村的貧農相同。要不,你去拿著紅寶書到公司和街道辦事處問問,請人家給糾正一下。”
“嗯。”老實漢子馮金鬥果真手捧紅寶書到了公司辦公室。
結果,他帶著希望去,卻帶著失望回。辦公室的一個頭頭告訴他,隻要趕上與資本家一起被改造的那一撥兒的,不管是釘鞋的還是剃頭的,統統算小業主。至於合理不合理,上邊兒說,等運動後期再答複。
於是,馮金鬥胸前掛的牌子立刻擴大了兩倍。罪名是,妄圖反攻倒算。
“都怪我呀,當初要不……”蓮子媽淌著悲涼的眼淚,“因為我,把燕子也要連累了呀!”
馮金鬥吃力地攪動著笨拙的舌頭,用寬心話安慰著賢慧而善良的妻子:“不會的。燕子在部隊上,聽說他們也搞運動,還能不忙?你沒聽隔壁馬大嫂說,她家馬虹參加紅衛兵,黑夜白日在學校又是開會又是遊行。你好生養病吧,不要想東想西了。”
的確,馮金鬥說的是寬心話。前幾天,崔秀芝大概預感到自己將不久於世了。曾兩次叫蓮子跑去告訴燕子,說媽病得厲害,爸爸想叫她回家一趟。可是,燕子卻總是推說文工團在搞運動,忙得很,脫不開身,直到今天也沒回來。張德榮看不過去,勸說燕子還是抽空兒回家看看。不料,她嗔怪地瞪了張德榮一眼:“光你的問題就夠我受的了,這個時候我再回家,有的人一定會攻擊我立場有問題,在是非麵前感情用事,不能劃清階級界限。”張德榮聽了愛人的話,變得啞口無言。是嗬,在這革命高於一切、重於一切又大於一切的年代,誰又能說燕子的做法不對呢?
“二姑呢?”張德榮來時聽蓮子說是二姑要他們馬上過來的?怎麽反倒不見她的影子呢?
“來啦。”隨著話音,燕子的二姑邁步進屋。
燕子的二姑叫馮大菊。大菊和金鬥雖是親兄妹,可長相和脾性幾乎沒一點兒共同之處。大菊不僅長得瘦小,而且是快人快語。兩隻眼睛雖然不大,可是滴溜溜兒的象會說話一樣。她熱心公益,對於街坊四鄰的事兒總喜歡出頭露麵。兩年前由街道辦事處工作人員升為主任。
“燕子怎麽沒來?”二姑進屋一看張德榮,立刻把他拉到門外,悄聲地問。
“她們文工團正在搞運動,脫不開身。”張德榮機械地重複著愛人說過的話。
“不來也好。”二姑說著要進屋,剛一邁步,又馬上停住了,神色嚴峻地對張德榮叮囑道,“你不要呆了,馬上帶京生回去吧。一會兒她們公司要派人來商量料理她的後事,誰都知道你是有名的大作家,又是軍人,萬一有人背後使壞,反映到你們機關,對你不利。”
張德榮既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卻問了一句:“病得這麽重,怎麽還不快送醫院?”
二姑說:“她知道自己不行了,不讓送醫院。再說,這時候就是送象她這樣身份的人醫院肯收麽?”
“我們連過去對俘虜還救死扶傷實行革命的人道主義,她怎麽就不能治病?”張德榮額頭上暴起青筋。
二姑息事寧人地說:“算啦,說啥也沒用了。我看她熬不過今天晚上了。這裏的事兒就不用你管了,快走吧。”張德榮無奈,隻得到屋裏看了一眼已處於彌留狀態的嶽母,剛要向嶽父道別,二姑卻又連說帶推地催他走,他隻得拉起兒子的手,心情沉重地走出屋。他忽然又想起什麽,剛要踅轉身子往回走,見噙著悲酸淚水的蓮子跟出屋在默默地送他,急忙從上衣袋裏取出一個存款折,交給蓮子:“這是五百塊錢,日後你們用得著。”
“姐夫——”蓮子啜泣著喊了一聲,急趕幾步把存折又還給張德榮,“我不要,我們不缺錢花。以後要是有我媽了,我就去做工。”
“那怎麽行呢?”張德榮又將存折塞到蓮子手裏,“料理你媽的後事要錢。再說,你爸爸也老了,身體也不如從前了。你怎麽能中途輟學呢?無論如何也要念完高中。聽話,拿著吧,我們還有存款。嘖嘖,你這個孩子怎麽不聽話呢?這錢我又不是給你的,是給你父母的。錢不多,隻能略表一下我們的孝敬之心。回去吧,別送了。”他說完拉起兒子疾步走出院外,兩行閘不住的眼淚毫不馴服地衝出了眼簾。這是地地道道的男兒淚呀!然而又是一個“感情型”作家的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