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底是為生存而歸,還是為信仰而行?
日光從身後射來,讓他感到溫暖和踏實——不拋棄信念,不放棄希望,這就是他所想的全部。
成功也許很遠,遠到你無法再多一點希望;
成功也許很近,近到你隻需再堅持一步。
不拋棄,不放棄,玄奘戰勝了戈壁沙漠,戰勝了上天對他的考驗,也戰勝了自己。
迷路,打翻水袋,在茫茫莫賀延磧,玄奘第一次感受到了生命的脆弱。
他曾經東歸,又執拗地掉頭,隻為了那不變的信念。
神奇的老馬帶他找到了綠洲,來到了他西行之路上的第一個國家——伊吾。
在高昌,玄奘一而再、再而三地拒絕了國王麹文泰的盛情挽留,甚至不惜以絕食相威脅,終於以誠心和堅毅打動了高昌王,並得到了巨大的幫助。
天有不測風雲,也許是覺得玄奘一路行來每每化險為夷太過順當,老天決定給他一次真正的考驗——在按照王伯隴的指示偏離第四烽通往第五烽的官道往西北前進尋找野馬泉的途中,玄奘迷路了,而他迷路的地方,正是在當時令人聞風喪膽的莫賀延磧。
莫賀延磧,應該是指今安西縣馬蓮井以北、哈密北山(古稱天山)以南的一大片戈壁沙漠,而伊吾綠洲剛好位於這片戈壁大漠的腹地。漢代,這一帶是匈奴呼衍王的領地。“呼衍”,又作“呼延”,所以才用“呼衍”來稱其領地,這一點跟中原先秦時期以封地、官職為姓氏比較相似。西漢末年,“呼衍”又被譯為“五船”(“船”字從得聲,古當讀“延”音。“五延”即“呼衍”、“呼延”),因此又稱這條路為“五船道”、“伊吾路”或“新道”,唐代始稱“莫賀延磧道”。“莫賀延”則是“呼衍”、“呼延”、“五船”之外的另一種不同的翻譯念法。莫賀延磧道上的莫賀延山,即現在甘肅、新疆二省交界處的星星峽山。
隋末,鄯善人趁中原戰亂割據伊吾稱王,以莫賀延山為界,與中原地區隔絕往來。唐初,人們把河西經星星峽通往伊吾國的大道稱為莫賀延磧道,這條道路在玄奘開始西行之時因為大唐與伊吾國不相交通而仍在封鎖狀態。唐朝占據莫賀延磧道的南段,並在沿途設置五烽,以第五烽最為緊要,駐軍最多,正處在莫賀延磧頭上,因此當地人又以第五烽來給這條路命名,故稱“第五道”。
從王伯隴提醒玄奘的話中可以看出,鎮守第五烽的將領不信佛,也不怎麽好說話,這是符合當時邊關需要的:從戰略位置上看,第五烽離伊吾國最近,一旦發生衝突,勢必首當其衝,在這樣險要的地方,當然要安排一個冷麵黑臉不通人情隻認國法的人來把守。並不是說信佛不好,而是人一旦有了喜好,就會被人抓住利用,比如將軍信佛我也信佛,不如通融一下,或是幹脆假扮成佛家子弟混入唐朝境內。
直到貞觀四年(公元630年),伊吾國國王石萬年才舉國歸順唐朝。唐朝改伊吾為伊州,又在原先的五烽以西再置五烽,以十烽拱衛官道。然而莫賀延磧道真正開通卻要等到唐高宗儀鳳三年(公元678年)閏十月,直到武周萬歲登封元年(公元696年),才在每個烽火台旁設置驛站。莫賀延道開通與完善的整個過程,就是大唐帝國對西域地區加強控製的過程,隨著莫賀延道的逐漸繁盛,西域的絲綢北路才在漢代之後再一次煥發新生,這些都是後話。
玄奘迷路了,這也正是如此廣闊的邊境地區,唐軍卻隻需把守五烽的原因所在——即便帶了足夠的水和幹糧,即便有向導,又有誰能保證從這片不辨東西的戈壁荒漠裏走出去?更何況玄奘還是一個人第一次走這條路。這裏沒有守軍和追兵,也沒有惡人謀害,卻比任何地方更加險惡。
迷路之後的玄奘非常焦急,別說尋找野馬泉,就連東西南北很可能都無法辨別。當時是冬天,正是戈壁沙漠裏最冷最幹燥的時候,憂心如焚的玄奘又累又渴,於是就準備從馬背上取下皮囊喝水。就在這時,意外發生了,玄奘一失手,整個皮囊掉在沙地上打翻了,所有的水一下子被沙子吸得幹幹淨淨。
“千裏之資,一朝斯罄。”
行走沙漠,水比食物更重要,水就是生命,沒有水,就等於斷送了生機。現在,玄奘不但迷了路,找不到野馬泉補充水源,又損失了僅有的一些水,他會怎麽辦?玄奘依然沒有慌亂,也沒有號啕大哭責怪上天——這些舉動隻會讓本就低落的情緒更加糟糕,白白耗費寶貴的體力、精力,對走出困境一點幫助都沒有。
玄奘十分冷靜地選擇了原路返回。這是他西行路上唯一一次向東掉頭,但這決非怯弱和喪失信心的表現,而是實在沒有辦法——在當時的情況下,往東折回第四烽大約是一百多裏路,順利的話一兩天就能到,還在身體能夠堅持的範圍內。掉頭易,違心難,往東的每一步,對玄奘來說都是煎熬:
“不至印度終不東歸一步,今故何來?寧可就西而死,豈歸東而生!”
這就是當時玄奘真實心理的寫照。到底是為生存而歸,還是為信仰而行?對一個一直以信仰來支撐生命的人來說,違背誓言,違背本心,無疑是一種痛苦的掙紮。
在向東走出十幾裏地後,玄奘心中的痛苦和矛盾越來越強烈——如果往回走,即便僥幸得活,補充了水源重新上路,對整個西行旅程來說,這也是一處難以抹去的汙點,這個汙點甚至會伴隨一生,讓自己陷入無休止的悔恨與自責之中。
“寧死也不能掉頭!”玄奘在心底一遍又一遍地告誡自己。《士兵突擊》裏,傻乎乎的許三多在五班駐地上夜以繼日地修築他那條路,為的隻是“要做有意義的事”這個信念。對玄奘而言,活著最有意義的事無疑就是前往西天取經,將佛法發揚光大。
終於,在往東行走了十多裏地以後,玄奘再次下定決心,猛然收住腳步,牽著那匹“瘦老赤馬”掉轉方向。呈現在玄奘眼前的是一長串腳印,那些孤獨的腳印,重重地敲擊在他心上。
“我不能就這麽回去,不拋棄,不放棄!”玄奘咬了咬牙,再一次邁著堅定有力的步子往西走去。
此時的玄奘,身邊剩下的隻有老馬和一些幹糧,日光從身後射來,讓他感到溫暖和踏實——不拋棄信念,不放棄希望,這就是他所想的全部。
找不到水源,又沒了儲水,看淡生死,唯有一心,在茫茫莫賀延磧大沙漠的深處,玄奘與死神同行。
八百裏莫賀延磧,白天,時而狂風怒卷,黃沙如雨而下,情景應該跟電影《天地英雄》裏東歸的取經隊伍被一場鋪天蓋地的沙暴所吞沒類似;晚上,沙漠中磷火肆虐,“鬼影”重重。冬天沙漠裏巨大的晝夜溫差也給玄奘的身體帶來了巨大的考驗。在這樣惡劣的環境下,就像當初在葫蘆河邊遭遇石槃陀的威脅時一樣,玄奘開始念誦觀音名號,希望借此讓內心得以平靜,呼喚觀音菩薩保佑自己。
此後的四夜五天裏,玄奘滴水未進,已經達到了一個人生存的極限。口幹舌燥腹如火燎的玄奘似乎感覺到了生命即將終結,半昏半醒地倒在沙地裏,默默念誦觀音名號。人在瀕臨死亡之時才會說出心裏最真實的想法,玄奘也不例外:
“玄奘此行不求財利,無冀名譽,但為無上正法來耳。仰惟菩薩慈念群生,以救苦為務,此為苦矣,寧不知耶?”
意思是說:我此行不是為了財物好處,也不是為了博得名望聲譽,隻是為了追求無上佛法才一心向西。可是菩薩啊,您應該以救苦救難、保佑眾生為己任,我現在是如此地艱難困苦,您難道熟視無睹嗎?
玄奘的這段自言自語,與其說是向菩薩祈禱,不如說是對菩薩的懷疑和質問;他的內心很無助,但發願的語氣卻很強硬——我玄奘把生死都托付給了你們,你們卻對我的處境視而不見,這難道就是我這樣一個虔誠向佛之人應該落得的下場嗎?我不甘心啊!
就這樣,可憐的玄奘躺在沙地裏斷斷續續地禱告著、傾訴著、抱怨著,因為脫水,他的眼睛變得看不見東西,慢慢昏了過去。或許是命不該絕,或許是他的話讓佛祖和菩薩感到羞愧,到了第五天半夜,沙漠裏突然刮來一陣大風。清涼的大風帶來了陣陣水汽,讓玄奘慢慢醒了過來。那匹“瘦老赤馬”也跟著站了起來,用力在空氣中嗅著什麽。
玄奘努力睜開眼睛,但是長時間的疲勞和脫水讓他的體力近乎枯竭,他隻能躺在原地睡了一會兒。熟睡中,玄奘做了一個夢,夢見一位身長數丈的大神揮舞著長戟質問自己為什麽不打起精神再往前走,反倒在這兒睡著了?玄奘被驚出一身冷汗,一下子從睡夢中醒來,他相信夢境是對真實生活的一種啟示,這位從來沒有在夢裏出現過的威武大神很可能是在警告自己,於是掙紮著起身,振作精神繼續往前走。
走了十裏後,那匹一路上都碌碌無為的瘦老赤馬突然精神抖擻,撒開四蹄朝一個方向奔去。可能是因為行李幹糧都在馬背上,玄奘也隻好跟著老馬跑出幾裏地。這時奇跡發生了,前方突然出現了一片茂盛的水草地,草地的不遠處還有一片池塘,池水清澈如鏡,而且不是幻覺!
玄奘大喜過望,帶著老馬在池塘邊盡情地喝水,還痛痛快快地洗了個澡。玄奘覺得這片綠洲是自己誠心祈願感動佛祖和菩薩的結果,所以專門抽出一天時間來誦經休息,感謝佛祖、菩薩保佑。第二天,恢複體力的玄奘一邊儲水,一邊給那匹識途老馬準備了一些青草,作為它日後在路上的口糧,也算是額外的獎勵。
離開綠洲,又經過幾天艱苦的行程,玄奘終於穿越了莫賀延磧。
不拋棄,不放棄,玄奘戰勝了戈壁沙漠,戰勝了上天對他的考驗,也戰勝了自己。
離開河西走廊後,玄奘即將前往的第一個目的地就是伊吾。伊吾位於現在新疆哈密一帶,是河西走廊進入西域的門戶,地理位置十分重要。伊吾古稱昆莫,曾是烏孫王府所在地,東漢時稱伊吾盧,置宜樂都尉;三國時魏置宜禾伊吾都尉;隋大業六年(公元610年)設伊吾郡,於隋末割地自立,玄奘西行時仍是一個獨立的小國,歸來時則在大唐版圖內,改名伊州。
隋末唐初,突厥強大,東突厥更是經常侵擾唐朝邊境,地處大唐和東突厥兩大勢力之間的伊吾隨時都有被吞並滅國的危險。為了生存,伊吾的統治者不得不采取誰強大就依附誰的牆頭草策略——唐朝建國之初,其勢力尚不足以完全控製西域,所以伊吾便臣服於氣勢洶洶的東突厥以自保。直到貞觀二年(公元628年),東突厥發生內亂,唐太宗才抓住機會,於次年派大軍分道出擊,俘獲不可一世的頡利可汗,攻滅東突厥。東突厥滅亡後,失去靠山的伊吾才主動歸附唐朝。
玄奘西行時,伊吾仍依附於東突厥,與唐朝處於“冷戰”狀態,所以唐軍才會在五烽一帶嚴密把守,禁止百姓非法出境。因此,伊吾就可以看成是玄奘西行路上所到達的第一個國家。
玄奘到了伊吾後,在一座很小的寺廟裏停下來休息。這座廟裏隻有三個僧人,可能是由於離河西走廊比較近,這三個僧人都是漢人。其中一個年長僧人聽說一個法師從大唐來到此地,連衣服鞋子都來不及穿戴整齊,就迫不及待地前往迎接。俗話說老鄉見老鄉,兩眼淚汪汪,這個已經很長時間沒有看到鄉人(中原漢人)的年長僧人一看到玄奘,就抱著他痛哭不止。這也很容易理解,伊吾離中原地區本來就很遠,河西之地又一直處在戰爭狀態,唐朝政府還頒布了“禁邊令”,中原漢人幾乎不可能來到這裏。能夠在異國他鄉遇到鄉人,玄奘也是百感交集,也陪著哭了起來。
伊吾是個小地方,又是個信仰佛教的地方,玄奘的到來無疑是件大事,消息很快就傳了開去。不久,伊吾的胡僧、國王都紛紛前來拜見玄奘,國王還把玄奘請到王宮裏盛情款待。
從長安到涼州,從涼州到瓜州,然後穿越五烽和莫賀延磧來到伊吾,玄奘終於能喘口氣,好好休整一番了。然而事與願違,玄奘在伊吾隻逗留了幾天,就不得不再次起程。原來,當時在伊吾西麵還有一個實力比較強大的高昌國,其統治範圍大致在現在的新疆吐魯番地區。玄奘到達那天,高昌派到伊吾的使者正準備回國複命,聽說玄奘來到後,就跟著伊吾的王公大臣一同前去拜見。一見之下,頓時驚為天人,於是立刻起程回國,把這個消息告訴了高昌國王麹文泰。
唐代對西域還有另一種稱呼,叫做“三十六佛國”,可見當時大多數西域國家都信仰佛教,對僧人都非常重視,不管是從中原來的還是從西方來的高僧大德,當地的國王都會想方設法請他們來自己的國家講經布道,甚至留下來。高昌國王麹文泰一聽有中原來的高僧在伊吾,立刻派人再次前往伊吾,命令伊吾國國王把玄奘送來;還安排了幾十匹好馬,派大臣們沿路迎候。
特殊的地理位置決定了伊吾的尷尬處境——北麵的突厥、東南的大唐、西麵的高昌,哪一個都得罪不得。伊吾國國王沒有辦法,隻好按照麹文泰的要求,很是無奈地送玄奘上路。
根據史書記載,玄奘原本並沒有計劃前往高昌國,而是打算在伊吾休整完畢後取道西北,經可汗浮圖(在西突厥境內)繼續西行,但是考慮到高昌國國王的一番盛情推辭不得,隻好改變行程,先行前往高昌國,並在六天後到達位於高昌境內的白力城(今鄯善)。
玄奘到達白力城時天已經黑了,玄奘本打算在此留宿一晚,讓救過自己一命的老馬也能好好休息一下,但可能是由於麹文泰之前下了命令,要在最短的時間裏見到玄奘,所以城中的官員和使者告訴玄奘高昌王城離這裏已經不遠,希望他能換上好馬先去王城,讓現在騎的這匹“瘦老赤馬”跟在後麵慢慢趕路。
玄奘是個感恩圖報之人,不但沒有舍棄那匹老馬,就連取經歸來時還打算再次回到高昌與麹文泰相見,隻不過那時高昌已經被唐軍滅國,麹文泰也已去世,在此暫且不提。
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玄奘隻好換了馬匹,跟著使者連夜趕往高昌王城。
古城高昌坐落在火焰山腳下,始建於西漢,大將李廣利曾率軍在此屯田,設立高昌壁;公元327年設高昌郡,因“地勢高敞,人廣昌盛”而得名。公元450年,北涼餘部滅車師前國,高昌城從此成為吐魯番盆地的政治、經濟、文化中心,拉開了高昌王國的序幕。高昌城分為外城、內城和宮城三部分,城牆上共有十二重大鐵門,分別以“玄德”、“金福”、“金章”、“建陽”、“武城”等命名,城市中屋宇林立,布局仿照長安城,人口三萬,僧侶三千,可見佛教在城中的地位。
在《西遊記》中,火焰山是孫悟空大鬧天宮的時候,踢翻了太上老君的煉丹爐,有幾塊帶火的磚掉到地上,形成了火焰山。在唐僧師徒過火焰山時,發生了孫悟空向鐵扇公主三借芭蕉扇的故事,而鐵扇公主的丈夫牛魔王則是孫悟空的結拜兄弟。不過在真實的取經故事當中,火焰山下並沒有鐵扇公主和牛魔王,但結拜兄弟的事是真的,隻不過與玄奘結拜的卻是另有其人。
玄奘一行在半夜時分趕到高昌王城。當時王城城門已經關閉,守城的官員連忙把這個消息報告給國王麹文泰。麹文泰一聽玄奘法師來了,連忙下令大開城門,親自帶著大臣和侍從點著蠟燭列隊出宮迎接,將玄奘請入後院,安置在一處“重閣寶帳”中,恭恭敬敬地拜見玄奘:
“弟子自聞師名,喜忘寢食。量準途路,知師今夜必至,與妻子皆未眠,讀經敬待。”
意思是說:弟子自從聽說了法師的大名和您已經來到西域的消息後,高興得都顧不上吃飯和睡覺。我估算著法師您今晚一定能到達王城,所以讓妻子兒女們都陪著沒有睡覺,一邊讀佛經一邊恭候您的大駕。
可見,麹文泰是兩手抓,兩手都要很硬——一邊命令使者用最短的時間把玄奘請來,一邊使出苦肉計,不睡覺等著。國王都不睡,下麵的大臣豈敢怠慢,隻是苦了我們的玄奘法師。
等到麹文泰和一撥一撥的人全部拜見完,天也差不多快亮了。趕了一晚上路的玄奘實在支撐不住,昏昏欲睡。麹文泰隻好回宮,留下幾個太監伺候玄奘。
第二天,玄奘因為過度勞累多睡了一會兒,還沒起床,麹文泰又帶著一大群人前來問候,又是恭維又是獻上精美的食物,還請玄奘前往專門給高僧修行的道場居住。不久,麹文泰又請來一個曾經去長安學習過的彖法師去見玄奘,就是想讓玄奘留在高昌。沒想到這位在麹文泰眼中修為了得的彖法師跟玄奘不是很投機,隻聊了片刻就告辭了。麹文泰一看不行,就派了年過八十的國統王法師與玄奘同吃同住,希望能說服玄奘放棄西行求法的念頭,依然遭到了玄奘的拒絕。
在高昌停留了十幾天後,玄奘就向麹文泰辭行。麹文泰當然不會輕易放玄奘離開,就提出了希望他留在高昌國的要求。玄奘的回答幹脆利落:
“留住實是王恩,但於來心不可。”
意思是說:能夠留在這裏是大王您對我的恩德,但是這不是我來到西域的初衷,我不能留下。麹文泰見狀,也拋出了自己的誠意:
“朕與先王遊大國,從隋帝曆東西二京及燕、代、汾、晉之間,多見名僧,心無所慕。自承法師名,身心歡喜,手舞足蹈,擬師至止,受弟子供養以終一身。令一國人皆為師弟子,望師講授,僧徒雖少,亦有數千,並使執經充師聽眾。伏願察納微心,不以西遊為念。”
意思是說:我曾經跟隨先王前往上國(中原),跟著隋朝的皇帝遊曆過長安、洛陽及河北、山西一帶的名勝大城,見過不少名僧大德,沒一個能讓我真心傾慕。自從聽到法師您的大名,我就滿心歡喜,日日夜夜盼著您能夠到這裏來,一輩子接受弟子我的供養。我不但可以讓整個高昌國的人都做您的弟子,還能讓全國幾千名僧人全都手捧經卷聆聽您的教誨!希望法師能夠體察我的苦心,別再惦記西行取經了。
這段話說得很是客氣,麹文泰可能也是真心仰慕玄奘,希望他能留下來,但文中一個“令”字,一個“使”字,卻流露出麹文泰身為一國之主的霸氣與強硬——他可以讓整個高昌都當玄奘的弟子,可以讓高昌所有的僧人都去聆聽玄奘的教誨,當然也能把玄奘強留不走!
那麽,玄奘又是如何回答的呢?
“王之厚意,豈貧道寡德所當。但此行不為供養而來,所悲本國法義未周,經教少闕,懷疑蘊惑,啟訪莫從,以是畢命西方,請未聞之旨,欲令方等甘露不但獨灑於迦維,抉擇微言庶得盡沾於東國,波侖問道之誌,善財求友之心,隻可日日堅強,豈使中途而止。願王收意,勿以泛養為懷。”
麹文泰說得客氣,玄奘回得也很客氣,但意思很清楚:
第一,您的好意我心領了——我會記得您的恩德,回來的時候還會來看望您。
第二,此行隻為求法,不為供養——您就不要拿那些好吃的好用的東西來打動我了。
第三,西行求法的誌向決不會半途而廢——國王您就省省想讓我留下來的心思吧!
一來一回,一個要留人一個要走人,雙方的態度都很明確,這算是玄奘和麹文泰在去留問題上的第一回合的過招——試探性的攻擊後,摸清了對方的意圖,未分勝負。
第一撥攻擊無效,身為國王的麹文泰又會作何反應呢?
“弟子慕樂法師,必留供養,雖蔥山可轉,此意無移。乞信愚誠,勿疑不實。”
這段話說得非常有意思,麹文泰大概在遊曆中原的時候聽說過“三顧茅廬”的故事,覺得像玄奘這樣有學問有堅持的人,怎麽可能像那些凡夫俗子一樣一下子就答應自己的請求?他就像當年前秦天王苻堅一樣,周颺越是破口大罵,就越是敬重對方,覺得那才是名士風骨;玄奘的推辭無非是想看看自己到底有多少誠心,於是麹文泰再次斬釘截鐵地說弟子我是如何如何地敬仰法師,希望您留下的心也絕對不會有任何改變,請法師不要懷疑我的誠意。豈料玄奘根本不想留下,依舊是硬邦邦的一句:
“王之深心,豈待屢言然後知也?但玄奘西來為法,法既未得,不可中停。以是敬辭,願王相體。大王曩修勝福,位為人主,非唯蒼生恃仰,固亦釋教悠憑,理在助揚,豈宜為礙。”
從這段話裏我們可以看到玄奘出色的說話技巧:前半句防守,意思是大王您的心意我早就明白了,不用再三發誓;但是我西行就是為了求法,現在佛法還沒有求得,豈能中途停下?所以您的要求我無法接受,還請大王能夠體諒。後半句反擊,意思是正因為大王您前世修福,所以今天才當上國王。然而不僅僅是百姓生計要依靠您,就連弘揚佛法都要仰仗您啊!所以您理該支持我西行求法,怎麽能阻礙我呢?
在第二回合的過招中,玄奘措辭得當、立場鮮明,成功地守住了自己的陣地,而且根據實際找準機會加以反擊,直接掌握了第三回合較量的主動權,給看似虔誠、實則霸道的麹文泰當頭一棒。
能夠當上高昌國的國王,能夠對伊吾國呼來喚去稱霸一方,麹文泰當然不是易與之輩,他見玄奘開始反擊,便見招拆招,開始從弘揚佛法的角度來說話:
“弟子亦不敢障礙,直以國無導師,故屈留法師以引迷愚耳。”
意思很簡單:弟子我原本也不敢阻礙您西行求法,實在是因為高昌國內沒什麽高僧來充當大法師教化民眾,這才想委屈法師您留下來指引那些迷茫愚昧的國民啊!麹文泰本以為玄奘會繼續辯解,這樣主動權又會回到自己這裏,但是玄奘根本不去理會,就這麽坐在那裏,讓麹文泰第三回合的反擊落了個空——我就是要走,你看著辦吧!敬酒不吃吃罰酒,說服不成,麹文泰勃然大怒,大聲對玄奘吼道:
“弟子有異途處師,師安能自去。或定相留,或送師歸國,請自思之,相順猶勝。”
意思是說:弟子我還有別的辦法處置您,您怎麽可能想走就走呢?擺在您麵前的有兩條路:其一,留在高昌,當我高昌國的國師;其二,我把您送回唐朝。您自己好好考慮一下,是不是還是順從我更好一些。
被逼急了的麹文泰不得不在第四個回合時亮出了全部底牌,一上來就使出殺手鐧——玄奘要是不肯留下,他就把他送回國。這是非常狠的一招,一下子就擊中了玄奘的要害——一旦被遣返回國,不但西行無法繼續,還會遭到唐朝政府的嚴厲處罰。麵對麹文泰的逼殺技,玄奘表現出了一個高僧的大義凜然:
“玄奘來者為乎大法,今逢為障,隻可骨被王留,識神未必留也。”
意思是說:我來到這裏是為了弘揚佛法,現在國王您給我設置障礙,我的骨頭(肉體)可以被您留在高昌,但我的心(精神)卻未必能留下。弦外之音就是,大王您這樣做又有什麽意思呢?說完後,可能是回想起一路行來所經曆的種種苦難,玄奘就開始啜泣。
第四回合的過招,麹文泰用強權和霸道占了上風,但是事情還沒有結束,他覺得玄奘是在裝委屈,想借此來讓自己心軟,但可能是看到玄奘確實不容易,也比較可憐,便沒有再逼他就範,隻是比以前更加熱情周到地款待玄奘。玄奘每次進餐,麹文泰都會親自托著盤子在一旁服侍。
玄奘沒有辦法,他不能待在高昌坐以待斃,隻好釜底抽薪,使出了最後一招——絕食。
此後三天裏,玄奘水漿不進,端坐如一,就是不去碰麹文泰派人送來的東西。麹文泰本以為自己軟硬兼施能迫使玄奘就範,但他沒想到玄奘竟然真會用絕食來對抗自己。頭兩天,麹文泰還能忍住,他也想看看玄奘到底能堅持多久,可到了第四天,當侍從回報說玄奘已經奄奄一息行將沒命的時候,麹文泰害怕了——如果讓一個高僧被自己活活逼死,不但有違佛理、舉國不容,隻怕別的西域國家也都會群起聲討之,到時候帶來的就不僅僅是道義上的惡名,隻怕連高昌國都有亡國的危險!
麵對玄奘不拋棄、不放棄的信念,麹文泰甘拜下風,連連向玄奘叩頭謝罪:
“任法師西行,乞垂早食。”
第四回合的過招,玄奘贏得了絕地反擊的勝利,但一貫謹慎的玄奘沒有馬上放鬆警惕,他擔心這隻是麹文泰的緩兵之計——一旦自己恢複飲食,麹文泰又會故伎重施。所以,玄奘要求麹文泰對著太陽發誓。
麹文泰也是個性情中人,一聽玄奘要自己發誓,當時就明白這位大唐來的高僧還是對自己不放心,於是一不做二不休,索性提議兩人一起到佛祖麵前去參拜許願。玄奘欣然同意,對佛教徒而言,對著佛祖發誓顯然更鄭重也更不能反悔。麹文泰表現出來的誠意還不止這些,他請來自己的母親太妃張氏,當著母親的麵與玄奘結拜成為兄弟,再次表示決不阻撓玄奘西行求法。因此,與玄奘結拜成兄弟的不是小說《西遊記》裏的唐太宗李世民,而是遠在西域的高昌國國王麹文泰。
四個回合的過招較量,有攻有守有威逼也有釜底抽薪,最後的結局卻是皆大歡喜——麹文泰保住了麵子,玄奘不但能夠繼續西行,還多了一個國王哥哥。
成功也許很遠,遠到你無法再多一點希望;成功也許很近,近到你隻需再堅持一步。
結拜成異姓兄弟後,麹文泰還對玄奘提出了一個要求,與其說是要求,不如看成是他對玄奘的期望:為兄我全力支持賢弟你前往西天求法,但是希望你取經歸來後一定要再來高昌,並且在高昌停留三年,接受我的供養,讓我好好地盡一回地主之誼,敘敘你我兄弟情分。這也就是十九年後玄奘取經歸來想要前往高昌的前因所在,至於玄奘回來時到沒到高昌,在此暫且不說。
麹文泰不但是個性情中人,而且言出必行,此後的一個月時間裏,他為玄奘的西行進行了大量的準備工作。從這一點上來看,高昌之行看似橫生枝節,實則大有裨益,假如玄奘沒有來高昌,西行之路當然可以按計劃繼續,但旅途無疑會艱險得多;有了麹文泰的幫助,玄奘不但能夠騰出花在物質準備上的時間來靜心調養身體(經過脫水、昏迷、絕食後,玄奘的身體狀況肯定不佳),還能趁此機會在高昌弘揚佛法。
據史料記載,玄奘講經的地方是在一個專門為他搭建的可以容納三百多人的巨大的帳幕裏,每次開講前,麹文泰都會親自手執香爐在前引路,然後帶著太妃和王公大臣們在一旁認真聽講。按照西域風俗,高僧講經需要升座,即到一個高高的座位上去盤腿坐著,然後才開始講經。每到這時,麹文泰就會跪下,讓玄奘踩著他的背上座。由此可見麹文泰對玄奘的禮遇確實是發自真心實意的。
玄奘用了一個月的時間來講經和調養身體,麹文泰也把西行所需物品悉數備齊,還專門剃度了四個沙彌來伺候玄奘。據記載,麹文泰為玄奘準備的東西包括衣服、手套、襪子、鞋子,專門用來抵擋風沙的麵衣,外加黃金一百兩、銀錢三萬、綾及絹等五百匹,作為玄奘往返二十年所需的路費。此外,還準備了馬三十匹,苦力二十五人,隻要是能想到的,麹文泰基本上都給玄奘準備得非常細致周到。
萬裏西行,玄奘所要麵對的不僅有流沙、戈壁、荒漠、冰山等惡劣的自然環境,還有大大小小的國家和風俗信仰迥異的遊牧部落,與天鬥不易,與人鬥更難——這一點,身為國王、具備政治和外交經驗的麹文泰顯然比玄奘更清楚,因此,他給玄奘做了兩項特殊的準備:
第一,派一位名叫歡信的殿中侍禦史護送玄奘到葉護可汗衙。玄奘在來高昌之前原來的計劃就是取道西突厥的可汗浮圖繼續西行,麹文泰覺得既然玄奘是因為自己在高昌耽擱了一個多月,那麽現在他就有責任按照原來的路線把玄奘送到下一個目的地。
第二,麹文泰專門寫了二十四封書信,收信者是玄奘西行路途中可能經過的二十四個國家的國王,信的內容當然是請求各國國王給他的弟弟玄奘提供必要的幫助和關照,每封信都附上大綾一匹作為信物。
這二十四封信看似不起眼,實際上卻非常重要,可以為玄奘西行省去很多外交上的麻煩,同時也給玄奘的人身安全帶來了保障。因此,雖然玄奘在高昌耽擱了一個多月,但這一個多月換來的幫助,要比直接上路劃算得多。在這二十四封信之外,麹文泰另外又交給玄奘一封信,收信人正是雄踞中亞、西域各國最為害怕的西突厥葉護可汗。其中有這樣一段話:
“法師者是奴弟,欲求法於婆羅門國,願可汗憐師如憐奴,仍請敕以西諸國給鄔落馬遞送出境。”
意思是說:玄奘法師是奴仆我的弟弟,想要到婆羅門國去求法。希望可汗可憐這位法師就像可憐奴仆我一樣,並請您下令給在您統治下的西方諸國,讓他們給我這個弟弟馬匹,護送他出境。
看完這封信後,玄奘感動得聲淚俱下——為了能夠讓自己順利前往印度取經,麹文泰身為國王,不惜卑躬屈膝,幾乎是在懇求葉護可汗的幫助。從過招的對手到異姓兄弟,玄奘想不出別的方式來表達心中的感激之情,於是寫了一封長長的書信給麹文泰,再次感謝自己的這位兄長。
麹文泰看完信後,隻是輕描淡寫地說了一句:
“法師既許為兄弟,則國家所畜,共師同有,何因謝也。”
法師您既然已經和我結為兄弟,那麽這個國家所有的東西你我共有,還談什麽感謝啊!
冬去春來,玄奘終於要走了,前來送行的除了麹文泰,還有整個高昌王城的百姓——一個月的講經,讓這個國家的人對玄奘的學識和人品產生了深深的景仰。他們舍不得玄奘,玄奘又何嚐舍得離開!
據史料記載,那一天,麹文泰與玄奘兩人抱頭痛哭,來到郊外送行的大臣軍民也一齊放聲大哭,“傷離之聲振動郊邑”。
不拋棄,不放棄,玄奘把高昌國永遠記在了心裏,還有那份拳拳兄弟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