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6年6月袁世凱死後,黎元洪繼任總統。正在法國的蔡元培以欣喜的心情,獲悉國內政局的重大變動。8月間,他寫了《對送舊迎新二圖之感想》一篇短文,從民主主義的立場出發,深入地揭露了袁世凱專製政體的社會根源,他寫道:“袁氏之罪惡,非特個人之罪惡也,彼實代表吾國三種之舊社會:曰官僚,曰學究,曰方士。畏強抑弱,假公濟私,口蜜腹劍,窮奢極欲,所以表官僚之黑暗也;天壇杞帝,小學讀經,複冕旒之飾,行拜跪之儀,所以表學究之頑舊也;武廟宣誓,教院祈禱,相士貢諛,神方治疾,所以表方士之迂怪也。”蔡元培在政治上早已同袁世凱徹底決裂,但他並不把袁的專製、複辟看作個人的行動,而是透過現象看到民國建立之後封建複辟勢力得以存在的社會原因;基於這個認識,他並不陶醉於因袁世凱垮台這一現實造成的共和勝利的幻景,而是發出:“今袁氏去矣,而此三社會之流毒,果隨之以俱去乎?”表示了對國內政治的憂慮。這說明察元培的認識是比較深刻、清醒的,也可以看出不久他回國後在北大施展抱負的政治思想基礎。
袁死後,蔡元培同其他因反袁流亡海外的革命黨人一樣,準備回國服務。北京國會裏的一批浙江籍議員,曾打電報請他回國擔任浙江省長,但他一如既往,無意於高位厚祿,婉言回絕了。這時,北京大學校長胡仁源已提出辭職,北京政府教育總長和次長已由範源濂、袁希濤分別擔任,範、袁曾與蔡元培在民元教育部共過事,深知蔡之為人,於是,經浙籍議員陳黻宸和北大教授馬敘倫的推薦,並取得時任總統的黎元洪同意,範即提名蔡元培出任北京大學校長。1916年9月1日,蔡元培在法國收到了範源濂的促歸任職電。原電文是:
蔡鶴卿先生鑒:國事漸平,教育宜急。現以首都最高學府,尤賴大賢主宰,師表群倫。海內人士,鹹深景仰。用特專電敦請我公擔任北京大學校長一席,務祈鑒允,早日歸國,以慰瞻望。啟行在即,先祈電告。範源濂宥。
蔡元培接電報後即決定返回,並遠道專程往訪李石曾,約其同到北京大學,“以整理故都之學府,引為吾人共同之責任”,同時還約吳稚暉亦同去。10月2日,他同吳玉章一道自馬賽啟程回國,11月8日抵上海,先後在上海、紹興等地小住。
如前所述,民國建立後,北京大學曾進行過一些初步的民主主義的改革,但由於官僚積習很深,改革極不徹底,校政還相當腐敗。不少人以上大學“為升官發財之階梯”,對研究學問沒有興趣,讀書就是為了混資曆謀取官位。他們對專任的教員不歡迎,甚至教學認真的反遭反對;而對由政府官吏兼任教員的,雖時時請假,年年發舊講義,亦十分歡迎,以為有此師生關係,可作自己將來仕途的靠山。教員中也有不少是不學無術的。課堂講授是敷衍塞責,“把第一次的講義,照樣印出來,按期分散給學生,在講台上讀一遍”。由於學生有這種“做官發財思想,故畢業預科者,多入法科,入文科者甚少,入理科者尤少,蓋以法科為幹祿之終南捷徑也”。造成了學科發展上輕文理的極不正常現象。因此,學校裏缺少學術研究的空氣,封建複古主義的陳腐思想泛濫。
對當時北大腐敗的校風,時為北大學生的顧頡剛曾有過形象的描述,他說:那時“學校像個衙門,沒有多少學術氣氛。有的教師不學無術,一心隻想當官;有的教師本身就是北洋政府的官僚,學問不大,架子卻不小;有的教師死守本分,不允許有新思想;當然也有好的,……但不多見。學生們則多是官僚和大地主子弟。有的學生一年要花五千銀元;當然,這樣的豪富子弟數量不多,大約不過兩三人。至於一年花千把銀元的人就多了,少說也有好幾十。像我這樣一年從家裏隻能拿二三百銀元來上學的,就是窮學生了,在學校裏簡直沒有地位。一些有錢的學生,帶聽差、打麻將、吃花酒、捧名角,對讀書毫無興趣。那時的北大有一種壞現象:一些有錢的教師和學生,吃過晚飯後就坐洋車奔“八大胡同”(和平門外韓家潭一帶)。所以妓院中稱‘兩院一堂’是最好的主顧(‘兩院’指參議院、眾議院,‘一堂’指京師大學堂)。這種壞現象是從清末保留下來的。那時在學生中還流行一種壞風氣,就是‘結十兄弟’。何謂‘結十兄弟’?就是十個氣味相投的學生結拜作兄弟,畢業後大家鑽營作官,誰的官大,其他九人就到他手下當科長、當秘書,撈個一官半職,‘有福同享’。這個官如果是向軍閥或大官僚花錢買來的,那麽鑽營費由十人分攤。這樣的學校哪能出人才?隻能培養出一批貪官汙吏!蔡元培先生來長校之前,北大搞得烏煙瘴氣,哪裏象個什麽‘最高學府’?”由此可見,北大當時受到社會非議並非偶然。
所以,蔡元培到上海後,曾有不少友人勸他莫進北大這個是非之地,弄得不好反壞了自己的名聲。對於蔡元培出任北大校長一事,在當時革命黨人中也有不同意見,如汪精衛、吳稚暉、馬君武等都曾持反對態度;蔡元培還曾邀汪、吳來北大相助,也被拒絕了。
這裏,應該特別提到孫中山對蔡元培出任北大校長的支持,以及他對北京大學寄予的厚望。孫中山很重視開辟北方地區的革命工作,對蔡元培也十分了解和信任。他認為,像蔡元培這樣的老同誌,應當到那官僚氣氛籠罩下的北京去主持高等教育。這樣有利於向北方傳播革命思想,所以竭力主張蔡往就此職。孫中山對蔡元培出任北大校長的支持,對於蔡力排眾議最後接受任命有重大影響。蔡元培在北大任職期間,與孫中山之間曾就當時國事問題有過書信往返。1918年初,蔡元培曾為國史編纂處編修國史問題征求孫中山意見,孫中山也熱情作複。孫中山對蔡在北大的工作是了解和滿意的。據有人回憶,國民黨一大時,由孫中山提名蔡為候補中央監察委員,當時會場中有兩種不同的議論,一是認為蔡在北京政府勢力下出任北大校長,有依附軍閥之嫌,一是批評蔡放縱學生,仇孝非孔。有的代表還當場提出詢問。孫中山當即表示這是誤會,他說:“我知道他最清楚,故我有此處置。”他還說蔡在北方的任務很重大,因為北方政治環境的關係,所以隻提議他為候補監委,以使他不致因地位過於顯著而不便工作。孫中山希望蔡元培從歐洲回國後(按蔡於1923年離開北大到歐洲考察),仍能到北京去工作。後來的事實證明,孫中山對蔡元培出任北大校長的支持,確是一種遠見卓識。
在一些友人的讚助下,蔡元培也認為做大學校長不是做官;而且認為既然知道北大腐敗,更應進去整頓,就是失敗,也算盡了心。他在當時曾說:“覺北京大學雖聲名狼藉,然改良之策,亦未嚐不可一試,故允為擔任。”後來還用“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這句話,表示當時的決心。當然,蔡元培同意出任北大校長、也有他的教育救國思想的因素,如同他自己所說的:“吾人苟切實從教育著手,未嚐不可使吾國轉危為安。而在國外所經營之教育,又似不及在國內之切實。弟之所以遲遲不進京,欲不任大學校長,而卒於任之者,亦以此。昔普魯士受拿破侖揉躪時,大學教授菲希脫為數次愛國主義之演說,改良大學教育,卒有以救普之亡,而德意誌統一之盛業(普之勝法,群歸功於小學教員;然所以有此等小學教員者,高等教育之力也),亦發端於此。”可見他出任北大校長,是同他的愛國宏願,為共和培養“完全之人格”的人才相聯係的。他在這裏所說的從教育著手,“使吾國轉危為安”,既包含對國家富強的殷切期望,也指對已瀕臨絕境的民主共和事業的挽救,為此而從事啟迪民智、培育人才,確仍不失為一救國之途,也是民主革命事業的一個重要方麵。於是,他抱定了整頓和改革北大的宗旨和決心,知難而進,毅然於12月22日北上就任北大校長的職務。
1916年12月26日,蔡元培正式被任命為北京大學校長。
1917年1月4日,蔡元培開始到校執行校長職務。
蔡元培是一位具有革新精神、又有民主作風的人,他的到來,給暮氣很深的北大帶來了新的氣息。他到校的那一天,校役們也排隊在門口恭恭敬敬地向他行禮表示歡迎,他即脫下禮帽,規規矩矩地向他們鞠躬還禮。北大校長當時是所謂由大總統任命的簡任官,過去是從不理睬校役的;蔡元培的這個行動使歡迎的師生和校役們感到驚訝和新鮮。此後,他每天出入校門,校警向他行禮,他都脫帽鞠躬。蔡元培和學生之間的關係也十分密切、融洽。從前學生有事和校長接洽,須寫呈文,校長批示之後,張貼在告示牌上。蔡元培厭惡這種衙門作風,他到校後立即出布告此後學生對校長應用公函,不得再用呈文。學生對學校有改進建議時,他就把提案送登校刊,擇其可行者付諸實行。他和學生之間還常有文字交往,研討學術,為學生的著述和發行的刊物題簽寫序。一位學生為其祖母八十大壽請他題字,他也欣然命筆,寫了“美意延年”四個大字。
蔡元培是當時國內學術界的領袖人物。他在清末就已有《哲學要領》、《中國倫理學史》、《倫理學原理》等譯著刊行於世。他的學問和道德修養,為學術界所推重,也深受青年知識分子的景仰。他在就任北京大學校長的演說中,講述了“抱定宗旨”、“砥礪德行”和“敬愛師友”三項要求,闡明大學的性質:“大學者,研究高深學問者也。”指出“大學生當以研究學術為天職,不當以大學為升官發財之階禪。”他特別強調大學生要有正大的宗旨,“宗旨既定,自趨正軌。諸君肄業於此,或三年,或四年,時間不為不多,苟能愛惜分明,孜孜求學,則其造詣,容有底止。若徒誌在做官發財,宗旨既乖,趨向自異。平時則放蕩冶遊,考試則熟讀講義,不問學問之有無,維爭分數之多寡;試驗既終,書籍束之高閣,毫不過問,敷衍三四年,潦草塞責,文憑到手,即可借此活動於社會,豈非與求學初衷大相背馳乎?”所以他把“抱定宗旨,為求學而來”,放在首要的位置。正是在這種宗旨下,他開始了對學校的管理體製、科係設置、課程建設、教師隊伍以及學生課外活動等方麵,進行了全麵改革。
蔡元培出任校長的這一年,北大進行了一次紀念校慶二十周年的活動。由於北大是誕生於外侮日深,民族危機達到極點的清朝末年,它的成長幾經波折,幾度停辦,因此校慶紀念日,是采取揉合京師大學堂成立的1898年和1902年複校的12月17日而定的。據記載,這是北大曆史上第一次校慶紀念。蔡元培在這次校慶紀念會上曾發表演說,介紹了德國大學的情形,提出:“本校二十年之曆史,僅及柏林大學五分之一,來比錫大學二十五分之一,苟能急起直追,何嚐不可與為平行之發展。”他惋惜當時國家百事停滯不進,未能有此好現象,但又說:“本校當二十年前創設時,僅有仕學、師範兩館,專為應用起見。其後屢屢改革,始有八科之製,即經學、政法、文學、格致、造科、農科、工科、商科是也。民國元年,始並經科於文科,與德國新大學不設神學科相類。本年改組,又於文、理兩科特別注意,亦與德國大學哲學科相類。所望內容以漸充實,能與彼國之柏林大學相頡頏耳。”對北大的進步寄予了厚望。
二十周年校慶時,製作了一首紀念歌,歌詞是:
棫樸樂英材,試語同儕:追想遜清時創立此堂齋,景山麗日開,舊家主第門桯改,春明起講台,春風盡異材。
滄海動風雷,弦誦無妨礙。到如今費多少,桃李栽培;喜此時幸遇先生蔡。從頭細揣算,匆匆歲月,已是廿年來。“喜此時幸遇先生察”,反映了師生對蔡元培的歡迎和希望。北大的曆史確是從此進入了一個新階段。
§§第三章 銳意改革 整頓學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