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任由他握著我的手,一起仰頭看著天上——那裏,有越己給我們放的風箏。
真要回去,還是有些躊躇。八年沒北上了,真要去?那個地方,我能承受得住嗎?壓不住對越己的想念,我還是要去,如今一切都無所謂了,越己在我心裏壓倒了一切。
遙遙望著明州城,我卻坐著不動。明州,這個平素想都不願想的地方,我居然會回來?
我輕輕地下了車,腳一沾地,立刻戰栗起來,過往,似雲煙般聚集在眼前,眼睛模糊,無語凝噎。
我慢慢地在街上走著。明州,這個我心中傷痛最深的地方,卻是很陌生。我茫然的看著,不知楊家在哪裏,正要尋人問問,一陣鑼鼓聲傳來,人聲喧鬧,恍惚聽說是有人中了春試。八年過去了,對於荸薺,除了朋友間的感情,再沒有其他。荸薺,今年你考了嗎?為了你的夢想?
我想離開這喧鬧,卻聽旁邊一個人說:“今年這頭名的歲數可不小,三十四了,還未婚娶。”
另一個人說:“嗯,不第不娶的人多的是。不過聽說他原來不是咱明州人,是哪裏,湖州?”
湖州?我後背僵硬了。
“對,聽說是湖州,不知怎麽的到了明州,還有咱明州的身份文牒,也算咱明州的了。”
我不由自主地跟了上去。一所小房子,破破的,早已經擠滿了人,就是不開門,一看,原來門是鎖上的。
“在蒙學呢,未下課。”旁邊的一位老太太笑嗬嗬地說,“著人去叫了,就來。”
是誰?沒有那麽巧吧。他怎麽也不該在明州,他……正尋思著,聽到有人喊:“來了來了。”
我猶豫了一下,還是決定悄悄抬起頭——
遠處那個人還是很瘦,皮膚有些黑,蒼老了許多,麵色沒有以前的清透。我的心卻輕輕一震,默默地盯著他。
荸薺,真的是你。
他沒有往這邊看,從我旁邊輕輕地走過去了,臉上有些許笑意。
輕輕地走過去了。
我看著他,輕輕地走過去了。
人和人,際遇就是這樣,百般地努力,最後卻隻是擦肩而過。我也輕輕地笑了——荸薺,再見。
我轉身要走,人群裏卻傳來一聲驚呼。扭頭看見空中飄著碎紙,聽他一如既往低沉而溫和的聲音說:“沒用了,撕了吧,該走的人都走了,我隻是想告訴那個人,我考得上,這是我對她的交代。”
我遠遠地看著他,他依然沒有看見我。淚,慢慢地流下來。荸薺,你我近在眼前,卻如同天人之隔。我知道了,你的交代我收到了。我們各自執著一場,你的交代我知道了,而我,又如何給自己交代?
我輕輕地笑了,抬起腳步,荸薺,我收到了,再見吧。
人的一生,誰看得清楚,如今,一切都過去了。
一切,也該過去了,我也要有自己的生活了。
我在明州城裏遊蕩了一天,還是沒有找楊家。我不敢見越己,怕見了他後便無法再離開。所有的恩怨都結束了,愛誰、恨誰都結束了。越己,是我現在唯一惦念的人,但我不敢去見他。
我還是決定回到泉州,也許那兒才是我應該待著的地方,那兒的生活才是我真正的生活。既然無力改變什麽,算了,走吧。一路看著窗外,木然地往回走。
對麵來了輛車,兩車錯過,各自往前走,我恍惚聽到後麵有人在叫著什麽,一個奴仆打扮的人氣喘籲籲地跑上來,對我行了個禮,“我家主人請問,可是司杏姑娘?”
司杏?我一顫,誰?!
我冷冷地說:“不是,你認錯人了。”放下窗簾吩咐車夫趕路,卻聽到一個熟悉的聲音,“司杏——”
我顫抖起來,扭過頭去,指甲掐著手背。
聽了十年的聲音,隔了九年,還是宛如當日在琅聲苑,溫和的叫我:司杏。
我的眼睛模糊起來,為什麽要遇到他?
君聞書慢慢地走過來,一貫青色的打扮,九年不見,他原本稚嫩的臉已經棱角分明,青色的下巴說明他確實已經變成一個男人了。
我輕輕地走下車,還是一如既往地低著頭。
風,輕輕的吹著,他看著我,我看著地,兩個人,像是隔了幾世,他慢慢地開口:“你,好麽?”
淚湧了出來,我點點頭。
“現在在哪兒?”我搖搖頭,無法麵對的過去,我不想再有什麽交集。
他沉默了一會兒,“我常常後悔,當初應該早放了你。”
我的委屈,我的怨恨,我的傷心,如今全沒有了,時間衝淡了一切,我隻是聽著。
“可我那時候真的很難,若是沒了你,我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支撐下來。”
我沒有動,不知該說什麽。也許我該譴責他的自私,也許我該安慰他說不要緊,但我沒有動,都過去了。
他輕輕地歎了口氣,“現如今,你過成這樣,都說了吧……我對不起你……我姓君,這是沒有辦法的事,姓君,就要承擔君家的事。我從小就從爹娘的吵架中知道,我爹害死了我二姐的外公,設計奪了他家的家產,我恨我的家。楊騁風娶了我二姐,收了眠芍,他知道了這件事,便拿它要挾我爹和他往外販銅錢。雖然這買賣很多人在做,但按照律例,這是要抄家的大罪。我明白他的心思,他想讓君家蹚這趟渾水,然後吞了君家。”
這些我都知道,眠芍說了。
“起先我並不想管,本來就是別人的東西,真讓楊騁風吞了也算還給人家了。你也知道,我就是想讀書,喜歡讀書,有時也有小小的幻想,我們兩個人,哪怕就是守著一間小房子,如你說的,在窗紙上寫字塗畫也是樂趣。”
我渺茫地回想著,仿佛在遙遠的年代裏,我曾經在君府生活過,那時我在裏間整理書,他在外間看書,室內一片安靜,時而風送來混著草和花的香味兒。很久遠的事情了。
“人多半不能實現自己的夢想。”我喃喃地說。
“是,我生是君家的兒,能怎麽辦?想歸想,尤其是後來……”君聞書的聲音有些幹澀,“我發現他盯上了你,我忍不住……”
“少爺就因為這個害了楊家?”
他有些吃驚,“楊騁風和你說了?”
沒人和我說,我是最後一個傻子。
他歎了口氣,“你有今日,也是由我造成的。不管你信不信,我都要說,我也曾想放你出府,可因為有了他,我覺得無論放或不放,你都不能過你想要的日子,與其讓他弄走,還不如……我也舍不得你。”
我動了動嘴角,人無奈的時候,也隻能笑笑。
“我爹的死也和這個有關,他知道自己不死也活不了多久,楊騁風不會放過他的。是我把我爹逼到那一步的,我爹和君家,還是君家要緊,雖然君家本就是髒的。是我請林先生找了朝廷的官,也就是我現在的丈人,他曾是林先生的同鄉。”君聞書的聲音低沉下去,“一切都是交易,我不屑楊騁風,可自己又能好多少?結果還是……是命。我努力了,可是我……也許我太貪心了,原本就不應該留著你,害你現在……可是司杏,你能明白我麽?我是真的想和你好好過日子。我……可我姓君啊!”
我無語,兜兜轉轉中,我們似乎被命運所玩弄,由不得自己做選擇。我像一隻小蒼蠅或小蚊子,夾在他們中間。我的命運,自己做得了主嗎?
“少爺覺得,這樣做值的?”
“值?”他有些茫然,“不值。”他搖搖頭,“不值。我想要的一切都沒有了,值?”他有些淒涼地笑了笑,“不值。”
生命中有多少誤會,有多少不該認識卻認識了的人,又有多少本該守住卻守不住的人,主動與被動的糾葛中,能夠堅持的是什麽?君聞書是個不幸的人,我現在才明白為什麽他說蕭靖江有福氣,為什麽他說自己富貴命薄。
我像往常那樣輕輕地說:“少爺別想了,會好的,一切會好的。”
“司杏,我對不起你。”
我搖搖頭,淚如雨下,有沒有人問過我,這麽多年是怎麽過日子的?老天能不能告訴我,這麽多年,我為的是什麽?
“爹爹。”一聲稚嫩的童音,緊接著跑來一個小孩兒,看樣子也就七歲左右。我心裏一顫,十九年前,我第一次見君聞書……人有情,時光無情。,無論走過什麽,都是走了。
“爹爹,還不走?在外公家沒吃飽,餓了。”他跑到君聞書身邊磨蹭著,憨態中帶著頑皮。越己也該是這個樣子吧,會不會也磨蹭在楊騁風身邊?我盯著那個小孩兒,心裏百感交集。
轉眼間,我們各自有孩子了,時光就這樣,悄悄地改變了我們的一切,替我們做了決定——接受不接受,都要接受!
君聞書沉默了一會兒,“遠懷,這是……姑姑。”他轉過臉去。
“遠懷見過姑姑。”小孩兒恭恭敬敬地對我行了個禮。
我忍著淚摸了摸他,便再也忍不住了,繞到車後哇地哭了出來。所有的哭,所有的笑,所有的抽絲剝繭蝕盡心力,所有說不清的恩怨,隨著這聲“姑姑”過去吧,都過去吧。司杏,你活過來吧,活過來吧,都過去了,你活過來吧……。
君聞書輕輕地拍拍我,“司杏,你保重,別太難為自己了。很早以前,他給我寫過信,說給兒子取名叫越己,我明白他有悔意。那個人……也來找過你,我和他說你走了,不知道去了哪裏。”我痛哭失聲,如今能做的也隻是哭了,“楊騁風也來找過你,他來的時候我就原諒了他,我知道不到萬不得已,他是不會來的。我和他說一切都過去了,兩家的恩怨該過去了,我們都得往前看,哪怕就是為了讓下一輩人別像我們一樣……司杏,還記得我說的麽,人不能隨著自己的性子,總得犧牲點兒什麽,讓讓吧,別太難為自己了,哪怕就是為了孩子。其實,我想得到的也都失去了,但我們也得向日子低頭。”
越己,人這一輩子,最難越過的,就是自己。
我們各自上車走了,無數次的糾纏,最後依舊朝著自己的方向,各自去了。
最想奔功名的荸薺,撕了自己的紅榜;最想讀書的君聞書,卻不得不借助為官的勢力做了商人;最想……我呢?
命運讓我們無話可說。
一切都過去了。在湖州暖暖的冬陽中和荸薺牽手的司杏,在琅聲苑裏和君聞書慪氣又互相扶助的司杏,在明州的楊府跳入冰冷湖水中的司杏,都過去了……
喜怒哀樂皆是空,執著一場,也是空。
如果命運是麵鏡子,我想站在鏡子跟前,指著所有的往事大笑,然後大哭。我費盡心力是為了什麽?他們費盡心力又是為了什麽?我們如此費盡心力為了什麽?我穿越了兩世,無論是前世的碩士,還是今世的司杏,我不停地追逐著,是為了什麽?堅持得住的是什麽?
花褪殘紅青杏小,燕子飛時,綠水人家繞。枝上柳綿吹又少,天涯何處無芳草。牆裏秋千牆外道。牆外行人,牆裏佳人笑。笑漸不聞聲漸悄,多情卻被無情惱。花兒在哪裏?杏兒在哪裏?誰能解懷遠在天涯的芳草?誰能不執著於自己心裏的牆?誰能從開始就知道執著於此就是對的?誰又能知道哪樣的努力是值得的?
一切都結束了。我回到泉州,也許,現在隻有泉州是我應該待著的地方了。
離店還有老遠就看見囡仔在外麵,我叫了她一聲,她咧嘴笑了,蹣跚著往這邊跑。我抱起她,從懷中掏出新買的撥浪鼓,塞到她手裏一邊搖著一邊往店裏走。囡仔高興地笑了,栽桐出來接過她,“杏姐姐,你回來了。”
我嗯了一聲,把囡仔交給他就往店裏走,隻聽栽桐在後麵叫了聲“杏姐姐……”我愣在門口——
一個綠衣人從櫃台後麵慢慢地站了起來,眼睛盯著我,像隔了一千年,“你回來了?”
八年不見,他老了,瘦了,得意洋洋的樣子沒有了。
“你,是不是,該回家了?”
回——家?
他慢慢地走到我麵前,聲音嘶啞,“別倔了,回家吧,越己在等你。”
越己……我的心縮了起來。
“八年了,你對自己真狠,我怎麽都沒想到,你居然到了這裏。湖州、揚州,連同你在金人腳下的老家登州我都找過了,若不是哈吉和我說起你,我真是想不到你會到這裏來,你至於對自己那麽狠嗎?”
哈吉?
“我有錯,你罰我,怎麽罰我都認。可我問問你,越己有什麽錯,你讓他一歲就沒有了娘?”
我心裏砰的一聲,越己,你還記得媽媽嗎?
“司越?誰都知道我丟了一個叫司杏的娘子,你卻在這兒做司越,我問你,你真的想過越己嗎?八年了,你想沒想過我一個人抱著才十個月大,隻會哭的越己時的慌張?你想沒想過盡管娘親不在,但他會說的第一句話還是‘娘娘’時,我心裏的酸痛?你想沒想過每年端午節,看著越己眼巴巴地盯著別的小孩兒手上娘親給做的五彩線時,我心裏的愧疚?你想過越己嗎?年年的七月初六,我哪兒也不去,就在家裏等著,哪怕你就回去看一眼,給我一個信兒……就因為我,你放棄了越己。你恨我,可越己有什麽錯?”
我的淚成串成串地掉下來,到了現在,所有的愛恨我都可以不在乎,但我不能不在乎越己,他是我的兒子,我對不起他。
“你硬撐著,就是不想讓我得逞,不想讓我好過。可是司杏,你不原諒我,也困住了你自己。八年了,你幸福嗎?你再恨我,家裏再不好,看著越己,你畢竟真心笑過,可這八年當中,你有過幸福的時候嗎?”
幸福?我早已經忘了幸福是什麽。八年了,一切恩怨愛恨都淡了的時候,我幸福嗎?
他慢慢地扳過我的肩,“司杏,回家吧,給我一個家吧,隻剩下我和越己,不是個家呀。八年了,該付出的代價都付出了,你讓咱家像個家吧,你讓越己有個娘吧。”
我抬起頭,看著他閃著淚光的眼睛。君聞書說我自私,總活在自己的世界裏。我堅持著自己的原則,那別人是不是也很無辜?就像越己。楊騁風說得對,畫地為牢的時候,你困住了別人,也困住了自己。
人這一輩子,最難越過的是自己。欽寬……越己……回——家?
……
“娘,娘,你看我的風箏飛得多高。”越己穿著對襟的小夾衣,他長得越來越像楊騁風了,小手牽著線跑來跑去的。我的眼睛緊緊地盯著這個活動的小身影,“越己,當心腳下,別摔著。”
“不要緊,娘,我跑得可穩了,不信你問爹。”小家夥放著風箏,響竹發出嗚嗚的聲音,“我最愛放風箏了,尤其喜歡這個大老虎的,爹說他以前和你放過的。”我轉過身去,楊騁風正站在我身後,是的,那年他和我放過風箏,那個時候……都過去了。
“爹還告訴我,放風箏時許願最管用,他那年許了願要娶你,真把你娶回來了。嘻嘻,娘,我和爹每年都放風箏,希望你早點兒回來。娘,你是不是聽見了我們許的願?”
越己,娘對不起你。你就是娘放出去的風箏,不論在哪兒,不論多遠,都牽著娘的心。
越己牽著線跑遠了,楊騁風慢慢地和我並肩站在一起,他拉著我的手,我下意識地往後退,他卻握著不動,“司杏,一切都過去吧,對與不對,都得往前看,人要放過自己。”我沉默了,卻沒有再動。
無論追尋的是什麽,追求了,堅持了,失敗了,妥協了,然後再爬起來。在無數次的碰撞中,人總得向前看。生活是什麽?這,就是生活。
湛藍的天空中,風箏飛翔著,再自由,也有線牽著。是的,對與不對,都得往前看。我任由他握著我的手,一起仰頭看著天上——那裏,有越己給我們放的風箏。
想起了純真的年代/你給我最初的傷害/還有那讓我憂愁的男孩/別問我愛會不會老/這些事有誰會知道/你還像昨天那樣地微笑/夕陽下我向你眺望/你帶著流水的悲傷/我記得你向我揮手的模樣/別問我愛會不會變/這些事有誰能預言/請給我個回答/就像你當初看我的雙眼/變幻的世界有多美/昨天的愛情像流水/你的心你的心是否停留在那一回/相愛的日子有多美/純真的年代像流水/想要追想要追我們第一次流下的眼淚
番外 孟婆的訴說
我是孟婆。
我的職業,想來大家也都知道。是,我便是奈何橋上專管發湯水的那個人。無論他們願不願意,我都要灌一瓢湯下去,讓他們把過去全部忘掉,重新做人。
這不是殘忍,而是機會。我希望,每一世對他們來說都是平等的,嶄新的,去迎接這世上的太陽,感受這天下的風霜。
這是老天給他們的恩賜。
十六年前,那天我不在,回來後兩個手下告訴我,一個凡人,一個小女子,從大西洋墜機而來了。結果他們忘了加藥粉,已經投生走了。我大驚,大西洋的那個地方是地球上的死角,是我們也不得不小心應付的地方,她居然從那個地方來的,居然來時我不在,莫非是注定的?
我悄悄地翻看她前世的記錄,跳入眼中的是她一位至親朋友對她說的話:麵對生活,你擅長堅持,而我善於適應,但我們都屬於敏感而感性的人,卻要生存在這個爾虞我詐、鉤心鬥角的商場,真是莫大的諷刺。
刹那間,我也不知該說什麽。
人類社會發展了幾千年,但人性一直沒有變。所謂現代和古代,除了光怪陸離的程度不同,人性基本上沒變。我是掌管奈何橋的,我知道千萬年來那些靈魂總是來了又走,走了又來,隻不過是輪回而已。
我心裏悲哀起來,為了他們,也為了這人世。他們走在不同的時空,說著不同發音的話語,做著不同性質的事情。和平或戰亂,光鮮或樸素,複雜或簡單,都不是他們的。真正說來,他們隻是一次性的,然後換一件衣服,再一次登場。何人能看穿?或者說,看穿又怎樣?
這個小丫頭,帶著兩世的記憶,她會活得好嗎?我無能為力。人都說天命不可違,這個丫頭也有自己的生命軌跡,就由她去經營吧。
人對生活的態度有兩種:一種是適應生活,一種是爭取生活。適應生活的人以目的為先,爭取生活的人以方式為先。這兩種人並無高低之分,隻是個人的選擇不同而已。生活這東西,誰也看不懂誰的,局外人不明白局內人的樂趣,局內人也隻是蒙著眼睛追而已。各人追各人的,無價值亦無秩序可言。佛祖說,這便是執著。
我眼看著這四個人在我眼皮底下執著。
不出我的所料,她果然還是和前世一樣,執拗地過著自己的生活。這丫頭性子恬淡,不想為官、不想求富,隻想要自己的生活。我明白她,走了兩世,累了,她不想再求什麽繁華——再繁華有上一世繁華嗎?她不想再求什麽聲名——再大的聲名也終究要往奈何橋下跳吧。她隻想安安靜靜地頂著小天地,擁著小溫暖,看著小景色,守著清水微風,過點兒小日子。我對她很愧疚,若不是我的手下失職,她也不會失去重新開始的機會,不會揣著上一世已經有些累了的心接著走下去。可我也很擔心,老天不會因為你已經有了一世的記憶而忽略該給你的際遇,該有的還是會有,該來的還是會來。你的看起來最簡單平凡的小夢想,能不能實現還要看老天的意思呢。
果然,一下子跑出三個少年來。
方廣寺裏的那株杏花樹年年開著。春天時燦爛若錦,風一起,半透明的花瓣在陽光中打著旋兒忽忽悠悠地飄落在地上。我知道那棵杏樹的來曆,是那丫頭走時懇請方丈植下的。丫頭沒說,但她的心事我知道,她是想為布衣少年祈福。畢竟,這一世他是給予她最多溫暖的一個人。布衣少年經常來,有時碰見方丈,雙手合十,對著樹誦一聲佛號,真是寶相莊嚴,我不由自主地也跟著他停住腳步,表情肅穆起來。來來往往的紅塵中,隻有這一聲佛號響徹雲端。
布衣少年在樹下呆呆地站著,或摩挲著樹皮,或仰頭看看樹上的杏花,似乎在想著什麽。每年端午,他都會在樹枝上縛上五彩絲線,一邊說:“好好的,平平安安的,你和我都平平安安的。”年年如此,縛了五年。
今年,他卻沒這麽做。端午那天,他依舊一個人來了,在樹下站了半天,居然流了淚。我化成一隻蜜蜂躲在花蕊中,聽他喃喃自語:“杏子,考不上了,你走吧,好好的,出來也沒有更好的活路,我也不忍心看你受苦。”然後趴在樹上,不管來往的和尚看著他,淚水就順著樹幹流下來,慢慢地滲了進去。
我可憐他。世上多少癡男怨女,癡什麽?執著什麽?三個人當中,他是最為丫頭著想的一個,可是……唉!
我也曾去探過青衣少年,他慢慢地摩挲著他的小烏龜,“我知道她不喜歡我的這個家,又悶又死氣,我也不願意待在這兒。我知道那個囂張跋扈的楊騁風叫我君木頭,若不是她來了,我會一直木訥吧!她很聰明,能陪我看書、說掌故,還能幫我解開套子。隻是她自己不知道,我得瞞著她。我喜歡看她笑,喜歡看她低頭的一刹那。其實我也知道她不喜歡當側室,太委屈她了,可我自己也活在委屈當中啊!當初她怎麽就進來了?若不是進來了,對她倒是好的,對我……不知道。如果她不來,我會怎麽樣,會像現在這樣嗎?不知道,不能想象。”
他低下頭,頓了頓,“不管怎麽說,來了就是來了,要走,真的很難了。唉,看著她病了,我心裏也不忍,可是生活哪有那麽隨性的。她走,往哪兒走?走得了嗎?”他不言語了,停了一會兒才說,“十幾歲的年紀,誰愛裝活死人?看著她,我覺得自己也活了,如果把她送走,我怎麽辦?她和他不行了,我再努力,應該能夠得到吧……”
至於那個綠衣人,丫頭一看見他就皺眉,可偏偏他真的像風一樣,到哪兒都纏著她,纏得有時候我都忍不住抿嘴偷笑。我悄悄去看過他,正趕上他在發脾氣——
“哼,死丫頭,又煩我!”綠衣少年皺著眉頭,彈弄著那頂鑲了玉石的綠色帽子,“我就不信我贏不了她!越煩我,越要把她從君木頭那兒弄過來,憑什麽對他們好就不能對我好?什麽叫‘我府裏嬌妻美妾的’?嬌的那個和姓君的一樣,像木魚,要敲一下才會應一聲;美的那個倒是真美,床上也過得去,隻是嘛,隻是嘛……嘿嘿……”綠衣人繼續彈弄著帽子,臉有點兒紅了,“隻是不是她。唉,瞧瞧她對聽荷真是好。我也是個人,雖然我爹爹是當朝三品,可見著她那樣的人兒也忍不住起了貪念,誰不想有個一輩子都靠得牢的人?更何況你看她的眼睛,真的好像……”他的眼睛有點兒發直,“好像看得懂你的心,明明精靈卻又裝模作樣,一看見她,就禁不住想要撓撓她。我有什麽錯?誰讓我遇上了她!嘿嘿,就是她,就得是她!”
綠衣少年高興了,扔下帽子,坐下來又在盤算著什麽。我搖搖頭,這家夥肚裏的算盤打得既響又快,可那丫頭性子淡,又很倔,似他這麽著的,會攪得幾個人都不開心吧。
丫頭來了,我眼見她哭得不成樣子,我勸不得她。活了兩世,也有五十年了,一世又一世的波折,她的心既滄桑又幼稚。滄桑的是世情,幼稚的是感情。對於愛情,她未及觸到愛時先有了世情。因為滄桑,未等給自己和別人機會,便已經做出了選擇。累積了兩世的塵土,她真是累啊!
對於這四個人,我要笑,苦笑。他或她,她或他,他或他,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生活,有自己想追逐的生活,有自己認為幸福的生活。丫頭是不管不顧,一心追求自己想要的生活;布衣少年是用自己來成全丫頭;青衣少年想當然地為丫頭安排了生活;而綠衣少年,卻是不依不饒地非要為丫頭選擇生活。
他們都以為自己最正確、最有理、最無餘地可回轉。人的頭腦為封閉的皮骨所包囊,無法完全溝通,我也沒有辦法,這是他們該有的劫數,就讓他們自己慢慢去解開吧!
我繼續回到奈何橋,不能再出現這樣的錯誤了。有空我去請月老吃餐飯,也探一探他到底想把她配給誰?
後記
當看到讀者們留言說司杏要幸福,心裏很感動,就像是有人在不斷的對我說:南適,你要幸福。
通常我們祝福一個人,總是說心想事成、萬事如意、恭喜發財,隻有在最動情時才會說祝你幸福。在我的故事裏,能不斷的聽讀者這樣說,自己也很感動。
寫這樣一個故事,離我最開始的初衷差的很遠。原本就是想寫個輕鬆的灰姑娘遇上王子的故事,因為沒有大綱,完全隨性,寫著寫著,就成這樣子了。自己回頭看時都有點唏噓不已,因為那些人物早已不是我腦中的幻像,而是真正的人,他們在他們的生活中行走,有他們的喜、怒、哀、樂,苦、辣、酸、甜,而我和大家一樣,不過都是冷眼旁觀者而已。
要幸福。幸福其實與外在沒有多大的關係,而是內在。幸福是什麽?隻是自己的感覺。在這個文裏,你可能能說出誰最淒慘,但你很難說誰最幸福,像文中的司杏說的,幸福,定義各有不同,他有他的幸福,我有我的標準。
但我們還是努力的追求幸福,我們自己的幸福。終其一生,我們追求的目標無非就是這兩個字。因此,在遇見挫折時我們會有勇氣,在遇見不遂心時我們會有包容,因為,我們想要幸福,於是,才有不斷的努力、不斷的調整,不斷的希望又不斷的失望,複又不斷的希望,希望,自己能幸福。
文中的是是非非自是他們的世界,那或者是我們身邊的世界,或者是一個完全古代的世界,也或者是一個穿越過去的世界,來來往往,無論哪個世界哪種生活大約都可以概括成一句話:追求幸福,以及因此衍生的其他。
我也祝大家幸福。真心的。
謝謝。
?
天南地北時,記得,我曾經等過你。
天南地北時,記得,我曾經等過你。無論春夏秋冬,無論子醜午未,我等過你,也想過你。
愛情或者如一時之花,會蘊育,會含苞,會花拆,終至盛開。有時花房會長大,變成果實,那是愛情的延續。也有時,愛情就是愛情,花開了無痕,花過人自知。
但是,還是希望你記得,我曾經等過你,真摯的等過你。
我為你哭過,為你笑過,為你彷徨過,為你煎熬過。如果愛情包括上麵的一切,我想,我都做過,真心的做過。
唯獨,沒有你。
沒有你,我不怨。天不歸我怨,我也怨不了你。那麽,我不怨,不怨。
我記得,那時的花開,也記得,那時的自己。人世碌碌,或者一切皆如塵土,但你,那段我等你的時光,閃亮,在我心裏。無論天南地北,哪怕幽冥永隔,仍然在我心裏。
我愛你。
可從此以後,真的相隔了。你是你,你仍然是你。我是我,我也一直是我。命運我們不能主宰,但我希望我們能各自主宰我們自己。
再見吧。對你,我仍然不想去說我自己,而隻希望,你仍然是你,記得你自己,看清你自己,然後,像以前你在我麵前的那樣,對著生活笑,對著太陽笑。
我守護不了你,我也要聽由天命的安排,我守護不了你。我不怨你,也不怨我自己。隻是,天南地北時,記得,我曾經等過你。或者幫不了你,至少,可以讓你有些勇氣。這個世界,真的有人在乎你。這個世界,真的有人喜歡你。這個世界,真的有人愛你。
唯此,足矣。
天南地北時,記得,我曾經等過你。
記得,我曾經等過你。
……
我愛你。
行人更在春山外
正述故事梗概
君如海謀殺君聞弦生母李小姐之父、眠芍之父時為李的管家,一並被君如海害死。
君聞弦生母李小姐被君如海所欺而下嫁君如海,為其二夫人,生君聞弦,眠芍陪侍,眠芍母因夫亡亦亡。
眠芍發現君如海之惡事,誓要報仇,二夫人以妻女之義務不能兩全而自殺,眠芍自此控製君聞弦。
君如海和君夫人對君聞弦有愧,君夫人惡眠芍而遠離君聞弦,並與君如海夫妻勃隙,君家親情亦因此冷淡。
君聞書十二歲入琅聲苑,後十一歲的司杏因被尋事被君聞書帶至琅聲苑庇護。司杏十三歲,楊騁風與君聞弦定婚。十四歲,君聞彩出嫁、君聞弦出嫁、司杏逃(後被楊騁風要挾回君府)。
眠芍欲通過楊騁風為自己報仇,將君家的惡事告訴楊。楊認為君如海不敢與君聞弦對峙,君聞書又是一幅弱書生氣,意欲吞並君家。
人與人之間總是有牆,有抽象的,也有具象的,司杏和蕭是具象的,司杏和君聞書是抽象的,司杏和楊也是抽象的。
文中的女人哪個最可憐?我說不是司杏,而是眠芍,心比天高,不服命運,又要強,終於害人害己,輾轉紅塵,不知他日登岸反觀,會不會對自己來路唏噓不已。活著太要強並不一定是好事,能饒人處且饒人,活著有時就是死皮賴臉。
文中最可悲的男人是哪個?我說是君聞書。親手逼死了自己的父親,親手毀了夢想,親手斷了愛情,最愛、最溫暖的女人終於離去,他仍然要活著,為了君家。
平蕪盡處是春山,行人更在春山外。
最近從不同的渠道看到大家對結局的反應,有的是看書的,有的是聽來的。有人認為很鬱悶,很壓抑。也有人認為讓人感想很多。不是我坐在這裏賣書,但目前來看,凡是看過全文的,似乎還沒有特別的PIA這結局,因為這個結局就像生活一樣,沒有對錯。生活更多的是內容,而不是結果,我這樣說,不知表沒表達出我的意思?——這也算是我為道聽途說結局的同學對結局表示不開心的一個辯解吧。
實話說,南適不覺得鬱悶和壓抑。為什麽?生活給予我們的永遠都很多,雖然給予我們的選擇有時是有限的,但能在有限的選擇中做出堅定的選擇,這本身就是一種勇氣。這一點,小君比司杏做的好,無論是開始,還是最後,小君都比司杏更堅強。
生活的套子總需要有人來解,解鈴總是係鈴人,有時,解鈴係鈴的都是我們自己。
所以,花褪絕不是悲劇。
下麵是我的後記,從側麵也反應出我的一點小看法:
當看到讀者們留言說司杏要幸福,心裏很感動,就像是有人在不斷的對我說:南適,你要幸福。
通常我們祝福一個人,總是說心想事成、萬事如意、恭喜發財,隻有在最動情時才會說祝你幸福。在我的故事裏,能不斷的聽讀者這樣說,自己也很感動。
寫這樣一個故事,離我最開始的初衷差的很遠。原本就是想寫個輕鬆的灰姑娘遇上王子的故事,因為沒有大綱,完全隨性,寫著寫著,就成這樣子了。自己回頭看時都有點唏噓不已,因為那些人物早已不是我腦中的幻像,而是真正的人,他們在他們的生活中行走,有他們的喜、怒、哀、樂,苦、辣、酸、甜,而我和大家一樣,不過都是冷眼旁觀者而已。
要幸福。幸福其實與外在沒有多大的關係,而是內在。幸福是什麽?隻是自己的感覺。在這個文裏,你可能能說出誰最淒慘,但你很難說誰最幸福,像文中的司杏說的,幸福,定義各有不同,他有他的幸福,我有我的標準。
但我們還是努力的追求幸福,我們自己的幸福。終其一生,我們追求的目標無非就是這兩個字。因此,在遇見挫折時我們會有勇氣,在遇見不遂心時我們會有包容,因為,我們想要幸福,於是,才有不斷的努力、不斷的調整,不斷的希望又不斷的失望,複又不斷的希望,希望,自己能幸福。
文中的是是非非自是他們的世界,那或者是我們身邊的世界,或者是一個完全古代的世界,也或者是一個穿越過去的世界,來來往往,無論哪個世界哪種生活大約都可以概括成一句話:追求幸福,以及因此衍生的其他。
我也祝大家幸福。真心的。
謝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