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眠芍,選擇了反擊;而如我,選擇了自守。可我們有本質上的區別嗎?
眠芍倚著門的身子慢慢直起來,眼睛迅速往我身後一掃,驚訝和尷尬轉瞬即逝,不屑的表情又出來了。
“喲,這是誰啊!”
我抬頭看看招牌——紅翠樓。
她注意到我的目光,立刻尖著嗓子說:“怎麽,你現在是在君家,還是在那倒黴的楊家?”
我平靜地望著她,搖搖頭。她尖厲地笑了,“原來你也讓他們趕出來了!我就說嘛,哈哈哈……”
我不想和她爭什麽,有什麽意義?都現在了。無論在君家還是楊家,無論我是怎麽出來的,有意義嗎?“姐姐怎麽在這裏?”我還是叫她一聲姐姐,我可憐她。
“不在這兒能在哪兒?難不成我摔了聽荷的兒子,還要在楊家跟他受窮?”
“聽荷的兒子是你弄死的?”我激動了,“他對你有什麽威脅,你要摔死他?!”
她鄙夷地看著我,“一個賤人的兒子,有什麽好激動的?你跟那姓楊的一樣,像摔死他老子似的。能怪我麽?楊家倒了黴,下人都走光了,那個死小孩兒,我本就看他不順眼,抱著他就不錯了,他還在那兒踢來踢去的,自己跌下去死了,關我什麽事?姓楊的瘋了一樣要打我,要不是他老子嫌不吉利,恐怕我都要被打死了,哼!”
“眠芍,你還是不是人,那是個小孩子!”
她斜著我,“喲,這麽心疼楊家的苗兒啊!姓楊的還有勁兒,你可以給他生啊,嘻嘻,怕你生不出來……”
我喘不過氣來,覺得全身的血液停滯了,頭有些暈,兒子,兒子……
“哼,他的心思我還不知道?用完我了,沒利用價值了,他早就想踹了我。好,我走,我走也不讓他好過!我把君家那傻子也帶走,送回去,讓他們兩麵都惡心,都丟人!哈哈哈哈……真有意思,君家那傻子果然讓我說動了,哈哈哈哈……那個可憐蟲,自從到了楊家,姓楊的就沒碰過她幾次。哈哈哈哈……”眠芍似是碰到什麽好笑的事,笑得前仰後合。
原來是她!原來君聞弦是這樣回去的!怪不得楊騁風說有人在落難時捅了他一刀,原來是眠芍!我望著眼前張嘴大笑的眠芍,心裏一陣發緊,人怎麽可以變成這樣!如果不是她帶走了君聞弦,君楊兩家也許不至於……我也不至於……
“眠芍,你瘋了嗎?你害了別人,自己好過嗎?你現在……”我指著紅翠樓的招牌,“你現在把自己作踐成這樣,好過了?你不那麽害人害己,也不至於弄成現在這樣!”
“我!”眠芍忽然一步跨上前來,“這世界上誰管過我好不好過?什麽都得靠自己來爭搶。你不爭搶,就要等著挨欺負。誰是好人?哼哼,哪裏有好人?姓君的,還是姓楊的?一個好東西都沒有!”眠芍發了瘋似的喊著,“你以為我和你們一樣本來就是個丫鬟?不是,是君如海那老烏龜害的!”眠芍的淚流了出來,“天下就你可憐?你可憐什麽,知道什麽!”
我愣住了,眠芍……
“你知道君聞弦的娘怎麽死的嗎?”眠芍恨恨地說,“哈哈哈哈,我知道。什麽來了賊人為了保護老爺,呸!君如海,就是隻披著人皮的狼!”
淚,順著眠芍的臉頰流了下來,“二夫人本姓李,我爹爹是李老爺的貼身管家,二夫人從小沒了娘,李老爺十分疼她,不肯再續弦。君如海那隻狗,見人家有錢,三天兩頭過去走動,假模假樣地和人家拜把子做兄弟。哼,姓李的也傻,真信了,還把他當成掏心窩子的兄弟。我八歲那年夏天,君如海那隻狗甜言蜜語騙他上山去看什麽仙氣環繞,我爹疼我,帶著我也去了,結果,結果……”
眠芍的眼珠子發紅,“他……他……裝神弄鬼,活活把我爹嚇死了!”。
“嚇死了?”我不由得往後退了一步。
“他們在山上住了一宿,那天晚上又吃又喝的都很高興。我爹因為是個管家,素來身子也不是很好,並不吃喝,隻管添酒倒水。喝著喝著,老狗說他要去解手,李老爺說正好他也要去,兩人就走了。過了一會兒,老狗叫著跑回來了,說李老爺失腳掉下山崖。我爹當時就慌了,著人點著火把在他說的地方找了很久也沒找到,天黑了也怕再出事,就打算等天明再說。半夜,半夜……”
眠芍的嘴唇被她咬出了深深的印子,她的聲音倒出奇的平靜,“半夜,我正睡著,忽然聽到我爹一聲號叫——那聲號叫我死都忘不了 ——然後一隻手把我拉到身後,就那麽一眼,我看見伸出長舌頭、滿身是血的李老爺從開著的窗子往裏爬,身後,身後……”她身子開始顫抖,“還有一個閃著幽光的無頭鬼,當時我就嚇昏過去了。”
我毛骨悚然——鬼?
她悄悄地靠過來,把手搭在我肩上,我一哆嗦,她咧開塗得血紅的嘴一笑,“怎麽,害怕了?現在知道害怕了!說得真輕巧。我當時也真以為是鬼,再醒來後我爹就死了,他死在我身上……”眠芍的臉上浮現出我從未見過的淒慘表情。我站在她麵前,不知該說什麽。她的目光越過我,口氣卻變得有些無奈,“君如海又跑去李家,說什麽官府最容易沒收像二夫人這種家主死亡、家裏又無男丁的人的家產。二夫人當時也不過十五六歲,從小就是大家閨秀,沒見過這陣勢,禁不住君如海老狗的連嚇帶哄,竟然要嫁給他。我娘是重情義的人——自此,我一輩子也不講情義二字——說李老爺一向待我爹不薄,小姐可憐,總得有個人跟去陪著,就讓小姐帶著我去,陪幾年再出來。我不願意,但也不想違逆我娘,說去幾年我就出來。”
她站直身子,“起先還挺好,那個大房剛得了錢,對我們也算客氣。一年以後,二夫人生了二小姐,過了七年,我也十五了,覺得自己的事兒也快到頭了,後來,後來……”眠芍又激動起來,“有一天,我去大房送東西,聽老狗和母狗在吵架。母狗在哭,說這日子她再也不想過了,人不人鬼不鬼的,夜夜做噩夢。老狗壓低嗓子說:‘我容易嗎,我為了什麽?夜夜都夢見他倆來向我索命。’母狗說她要再生個兒子,家業不還是她家的?然後罵老狗根本就沒把她們放在心上,老狗也和她對罵。我才明白原來是他害死了我爹!真是天可憐見,我居然還曾對著那隻老狗笑!”
眠芍的胸脯起伏,臉色發白,“那時我還有家,我的第一反應就是回家告訴我娘。還沒等我走出去,忽然有人送信來說我娘死了。我娘死了,我的家也沒了,我好好的卻突然沒了家,是誰害的?是誰?!我埋了我娘,返身就回了君家,我要報仇!
“本來打算拉著二夫人一塊兒的,誰知她是個軟蛋,和她說了她起先不信,我就和她一起琢磨,越想疑點越多,因為老狗從來不和她提起她爹。我以為她會和我聯手對付老狗,結果她說什麽女孝與妻隨相衝突,然後自殺了!真是軟蛋!哼,空有小姐的名兒,到了地下她有臉去見她爹娘嗎?哈哈,什麽妻隨,我呸!道貌岸然的君老狗,他也算人!老天不罰他是瞎了眼,我呸!我咒老天爺的十八代祖宗,我咒這天下廉恥的十八代祖宗!呸!”
眠芍狠狠地啐了一口,拿袖子擦擦嘴,“她軟我不軟,我由好好的人家落到別人的丫鬟,憑什麽該受這些!我本來有好好的爹娘,現在全沒了,憑什麽!他姓李的怎麽死的我不管,可是害得我家破人亡,我就要報仇!誰害我,我就要害誰!我一滴淚都沒掉,哪怕隻剩下一顆牙齒,我也要咬斷他的喉嚨!我本來打算去勾引君老狗,他卻不近女色,真是笑話,還真是姓君的,偽君子的君!我索性就說我那麽做全是為了二小姐。二小姐年幼喪母很可憐,哼,君如海害得我家破人亡,居然還有點兒良心,可能也是覺得內心有愧?
“慢慢地,我發現君二傻倒是我手中的一張好牌。我在老狗麵前說母狗對二小姐不好,背地裏專門撩撥母狗生氣,而當著他的麵,我又對母狗百般尊敬,她肯定不會說我的好話,而老狗自然相信了我的話。
“他們吵了無數次,我知道扶桂她們都在背後尖著嘴擠對我,我管她們怎麽說!誰管過我的死活?我就是要讓他們難過!哼哼,姓楊的什麽好地方都沒有,就這點好,哈哈哈哈……好,楊家到底把君如海擠對死了,哈哈,好,成仙了,成仙了,哈哈哈哈……他們倆家都難受,好,真叫人開心。哈哈,誰對不起我,我就要對不起誰!他們都活該,讓他們都去死,哈哈哈哈……”
我愕然地聽著,離奇而別扭的君家,是因為這些事?一切奇怪的事都有了解釋——君家三兄妹之間的防備,君聞書對君如海的冷淡,下人間的不相往來。原來楊騁風是抓住了這個把柄,所以才要挾君如海?原來君如海是這樣死的,怪不得君聞書會做噩夢,怪不得……
“楊家敗了又是怎麽回事?”
她輕蔑地看著我,並不說話,我加了一句:“眠芍,少爺和楊家到底是怎麽回事?”
“少爺,他是誰的少爺,他是哪門子少爺?他是害了人才成為少爺的吧!哼,什麽叫道貌岸然,什麽叫殺人不見血的偽君子。哼哼,偏偏還姓君,笑死人了,笑死人了!”她聲調激烈,一臉的憤恨,“他們都活該,反正也沒我什麽好事,敗了我正好看熱鬧,哈哈……”
眠芍笑得我直起雞皮疙瘩,忍不住說:“眠芍,你費盡心力嫁到楊家,就是想得到這樣的結果?”
正笑得亂顫的眠芍像突然受到了什麽打擊,“結果?哼,可笑,你居然說什麽結果?你也配?你說,我是人還是鬼?”
我不知該怎麽回答,她湊過來,貼著我的耳朵,輕輕地說:“告訴你,我不是人,我是鬼。是誰把我變成了鬼?是君家,也是楊家。”
她離遠了我,“本來我想收收心好好過日子,我後來的樣子,也是姓君的逼的,做妾我也忍了,好好的就行,以為他無非就是尋花問柳,能對我好我也不在乎。可他拿我當過人嗎?楊騁風的心眼兒似篩子底,天天向我套話,我也曾以為他是真心對我……”她拿手捂住臉,身子有些顫抖,“可是怎麽樣,無非想利用我對付君家而已,我,我也是一個女人呐……”
每個人都曾經渴望過陽光的幸福,但不是每個人都有這樣的運氣,老天不是對每個人都眷顧。隻是在噩運來臨時,有人選擇對抗,有人選擇走極端,有人選擇哀歎,也有人選擇尋著陽光的方向努力地生長。這種差別真讓人無言。
我十分努力地說:“再難,你總不至於這樣,你……”
她倏地鬆開手,“我怎麽了,我有什麽不好?我很好!”她又仰起頭,“哼,他姓楊的也不好過,君家這次終於有人冒氣兒了,我早知道君聞書那隻木驢也和他老爹一樣能咬人!果然,把姓楊那小子害得,哈哈哈哈……真解氣,哈哈哈哈……”
我一驚,“你是說,楊家是君家害的?”
她鄙夷地瞪了我一眼,“你裝什麽正經?天天在君木驢那邊,人都說你早跟了他,連這個都不知道?也是,你這種呆頭鵝最討男人們的喜歡,沒頭腦,也不會和他們算計什麽。”
楊家是君家害的?我早知道楊騁風要對付君聞書,那君聞書……我倏地全明白了,楊騁風說的“再往前”,原來是這樣子,哈哈,君聞書,你也真狠,你害楊家家破人亡,原來聽荷兒子的死也有你的功勞,你也不是一般人啊,君聞書,你真好,你和楊家鬥,我呢?夾在你們中間,我算什麽?我有點兒想笑,無論對於誰來說,我算什麽?我本來可以有我自己的生活,可老天為什麽要安排這樣的命運給我?為什麽要做個死結給我?
我站著發愣,她卻不耐煩地說:“我沒閑情和你在這兒說閑情猜謎語,房裏事多,忙著呢。” 她一揚手絹,扭腰要走。
“眠芍——”我猶豫地叫住了她,“你,真不需要幫忙?”畢竟大家都是女人。
她慢慢地轉過身來,“幫忙?誰能讓我爹回來,還是誰能讓日子倒流?”她望著我,臉色死灰,“我告訴你,過去的永遠過去了,不會再回來了。”
眠芍挑起簾子進去了,裏麵傳出她尖尖的聲音:“喲,張公子,幾時來的?這多少日子沒見,奴家身上可癢癢得很,等著公子幫著撓撓呢,嘻嘻嘻嘻……”
我呆呆地站在紅翠樓前,聽著裏麵傳出輕浮的笑聲,覺得很刺耳。人都說女人如花,生為女人是幸,還是不幸?眠芍、我、引蘭、聽荷,各人有各人的歸宿,但我們的命運是自己能把握的嗎?
輾轉兩世,我想我能弄清楚的隻有一點——有些東西,來了便是來了,你改變不了。
改變不了了。
我理解眠芍,她是一個很要強的人。有時要強的人就是會為難自己。眠芍和我,其實是一種人,都是難為自己的人。紅塵中總有這樣或那樣的執迷不悟,隻是每個人選擇的方式不一樣。像眠芍,選擇了反擊;而如我,選擇了自守。可我們有本質上的區別嗎?就像對於我,楊騁風選擇的是侵,而君聞書選擇的是磨,有本質的區別嗎?
我不覺苦笑了一聲,人世間的區別是什麽?誰可愛,誰又可厭?誰可憐,誰又可惡?真是根本沒有道理可講,不過是自己的一個眼孔罷了。
嗬嗬,不過是自己的一個眼孔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