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年前,這扇門輕輕地開了一條縫,給了我人世的溫暖。六年後,這扇門卻再也喚不開了。
那晚,我怎麽都睡不著。就此不回君家,鋤桑回去不好交代,也對不起君聞書對我的信任。回君家,荸薺怎麽辦?或許我不能理解他,不理解他為什麽覺得打擊如此大。但是,我想和他在一起,我希望他幸福。
忽然覺得自己很無力,命運不能自己把握,居然要別人來把握,我,何時到了這個境地了?或者,命運原來就不完全能是自己把握的?
第二天,荸薺沒有去衙門,我好歹說服了鋤桑讓他別跟著我。我和荸薺雇了隻般載,在湖州閑逛。我想,荸薺應該是願意和我在一起的。
正是五月間,花如童子麵,豔豔向陽。小星星狀的楓樹葉層層疊疊地摞在一起,風一動,輕輕地起伏著。
“這是我的蒙館。”荸薺指著一間小小的平房,很舊,有些破,一扇小小的窗戶,從裏麵傳出咿咿呀呀的讀書聲。
望著那破舊的小平房,我心裏有點兒酸,在這樣的環境裏,對於中第該是怎樣的渴望。我確實不能理解,科舉和高考還是不一樣的。我和他,還是不一樣的。
“你上學是不是很不聽先生的話?”我故意說句輕鬆的話。
他不服氣地說:“哼,誰說的?從來都是先生誇我才思敏捷!”他的眼神忽然暗淡下去,“不過,現在……”
我急忙繞過去,“那是什麽?”
蒙館旁有一棵樹,樹皮暗褐色,老枝也是紅褐色,新枝倒挺嫩的,有些絨絨的小毛,黃綠色的小花兒在風中微微顫著。
“那是苦樹。”
“苦樹?”
“嗯,樹皮特別苦,據說,還有毒。”
“你嚐過?”
他老老實實地搖頭,“沒有,它有毒。”
看著他那笨樣子,我不由得笑起來,把頭歪過去,在春風中倚著他——這是我想過多少遍的事啊!
他卻推開我,“別,人家都看著呢。”
我翹了翹鼻子剛要哼,又一想,是,這是宋朝,收斂些好。
“荸薺,”我悄悄地說,“我餓了,咱倆吃點兒東西吧。”
“你要吃什麽?去店裏吃?”陽光下,穿著灰布衣的他,雖然不開朗,但讓人覺得很親近。在他麵前,我敢隨便地說笑,我覺得日子是真實的。
我搖搖頭,“咱買點兒什麽東西吃吧。”我不願進店裏和一群不認識的人一起吃飯,我想隻有我們兩個人。荸薺想了想,“生煎包,你吃麽?”
“好。”我漾著笑,原地等著他。不一會兒,他右手托著大荷葉包回來了。打開來,一股香氣漫上來,十個胖胖的生煎包攢在荷葉中,我的口水流了出來,立刻拿起一個大嚼起來。
“好吃嗎?”他看著我,很專注的眼神,小眼睛裏閃著溫和。
“好吃。”我的腮幫子鼓鼓囊囊的。
“慢點兒,著什麽急,都給你。咱找個地方吧,這麽在大街上,有點兒……”荸薺畢竟受古人之禮的拘束,和我不同。
我撅嘴,一邊嚼一邊點頭。荸薺四處看了一下,把荷葉塞給我,“等著。”我眼巴巴地看他去了一個小攤上,回來的時候,他右手中又多了兩個小一點兒的荷葉包。
“這是什麽?”我捏捏,一包裏頭有些硌人的骨頭,另一包則是軟中有硬。
“鴨脖和魚鮓。”
“魚鮓,那是什麽?”
“就是把魚切成塊,加點兒調料、米粉,用荷葉包了蒸熟。”荸薺回答得言簡意賅。我總是對他的回答不滿意,太笨了,就不會多說幾句!
“去哪兒?”我小心翼翼地托著九個包子,看著他的瘦臉。
荸薺想了想,“你忌不忌諱?我知道有個破祠堂,就是很破。”
“好啊。”我興高采烈地說,能和他在一起,哪兒都行。
一個很破的祠堂,太陽從塌了的屋頂照下來,地上是很厚的灰。我們揀了塊石頭坐下,他離我還是有一個人的距離。
“你怎麽會知道這裏?”這兒確實已經破敗得不成樣子,他怎麽會來這兒?
荸薺的臉突然白了,“小時候挨了打,便躲在這兒。”
我一怔,心裏有點兒酸,挪過去挨著他坐著,慢慢地摸著他的頭。荸薺的頭一點兒都不圓,卻是暖暖的。
“吃飯吧。”他打破沉默,打開三個荷葉包。
我沒有動,“荸薺,你以前是不是過得很苦?”
他不看我,“還說那些做什麽,什麽樣的日子不得過。快吃飯吧,涼了不好吃。也不能請你吃更好的了。”
我咂吧咂吧嘴,“真香。”做出一副狼吞虎咽的樣子,一邊問,“荸薺,這個魚鮓你會做嗎?”
“會。”又是簡單的一個字。
“怎麽做?”我非讓你多說幾個字。
“剛才不說了麽。”荸薺語氣闌珊地說。
“荸薺,你做得好吃不?”我很想活躍一下氣氛。
“什麽好不好吃的,做了就是。”他還是那樣子——冷淡,低沉。
我想讓他高興,“才不相信呢,你做的肯定都是糊的。”
“不會,不信哪天給你做。”荸薺拿著一隻鴨脖啃著,有些心不在焉地說。
“才不要,做糊東西給我吃。”
“真的不會。要是糊了,我吃糊的,好的給你吃。”他回過頭,小眼睛看著我。
我的嗓子哽住了。也許有人會拿錢買來各式各樣昂貴的東西堆在你跟前,但有幾人願意說“我吃糊的,好的給你吃”?荸薺……
我悄悄地靠過去,拉著他的胳膊,把頭枕在他的肩膀上。他一顫,卻沒有動。我像彈簧似的把頭抬起來,他不解地看看我,我調皮地捏捏他的肩膀,“太瘦了,硌人。”
他臉上沒有笑意,卻出乎意料地拿了幾片幹淨荷葉疊起來放在肩膀上,“好了。”
我立馬一臉的笑意,把頭枕上去,幸福地說:“荸薺,你真好。”
太陽暖暖地照進來,外麵盛開著不知名的野花兒,草兒正欣欣向榮,幾隻胖墩墩的麻雀落在地上,啁啾幾聲,又撲棱著翅膀飛走了。很安靜,很幸福,我想時間就停留在這一刻。
我抱緊他的胳膊,頭仍舊靠在他肩上,“荸薺,我想睡一會兒。”
“不行。”
“我就睡一會兒。”
“不行。”
“你這個小氣的荸薺!”我纏上他的胳膊,頭還是穩穩地靠在他肩上。
“別睡,當心著涼。”他頭也不轉,依然很低沉地說。
我心裏熱乎乎的,小聲說:“荸薺,你真是好。”
“我好什麽?都這樣了,還好?”荸薺的聲音裏充滿著苦澀。
“荸薺,”我推推他,“別那樣嘛,高興點兒。要不,咱倆來猜拳?”
“你別鬧了,我沒心思。”他悶聲說。
“荸薺——”我叫了一聲。
“司杏,我就像那棵苦樹一樣。”荸薺的聲音又低又啞,“本來就苦,人家有的,我沒有。我從小就羨慕人家,希望有一天自己也能抬起頭來,想說就說、想笑就笑地做一回人。遇見了你,有點兒樂趣,雖然你進了府,我還是覺得你離我不遠。”荸薺的頭更低了,他麵前的地上有兩滴水印。我攬著他,把他的頭放到我腿上,“可能我們都苦,看見倔強的你,我覺得自己好像也有了伴兒。可是,可是現在……”
他不說話了,後背微微顫抖。我輕輕拍著他,自己擦了把淚。
“我今年二十了,失敗兩次,再往後更沒什麽希望了。而且,胳膊壞了已經花了不少錢,根本沒錢繼續考,這條路算是死了。我肩不能挑擔,手不能提籃,以後的日子,我也不知道怎麽過。真的……你也十六了,我……不能讓你繼續等。”他的聲音低而苦,“我知道你在君家過得不好,過得委屈,你別怪我,我……我沒有能力。對你,我真的沒有能力。”
我的心像被撕開來一樣。
我把手放在他的背上,“荸薺,我真的不在乎你是不是考上了。你就是你,是不是狀元,都是你。就像我要飯時你不嫌棄我一樣,無論什麽時候,我也不嫌棄你。”我的淚水成串,泣不成聲。
我揉著他的頭發,“荸薺,再等等,再等等,我就要從君府出來了。真的,能出來。出來我便來找你,我們什麽也不用怕,我們有兩雙手。”
“不,你別來。”蕭靖江的頭離開我的腿,“別來,就在那兒,不要來。看著你好,我也像看見自己好了。”
“荸薺,你是不是覺得那便是好?”
“我知道委屈了你,可你不要再像我這樣了。不要來,我什麽都做不了。”
“荸薺,那你當日如果考上了,會去找我嗎?”
“會。”他回答得很堅定。
“那就當我現在情況很好吧,你為什麽不要我來找你?”
“不一樣,我是男子,去找你是應該的。可你,你本來就要指著人。”
“誰說我要指著人!難道,我養活自己就不行?”
“別倔強了,你畢竟是女子,不要太任性。女子,終究是要嫁人的。”
“荸薺!”
“走吧,走吧。今天……”他又哽咽了,“帶你去看看我小時候的蒙館,讓你知道我以前的日子,我……我也無憾了。”
我的淚嘩嘩地流。
人們都喜歡說:最美的時候,你遇見了誰?也許我有最美的時候,但我不在乎那時候會遇見誰。無論是誰,他們認識的是那個輝煌的我,美麗的我。於我而言,最重要的是——最醜的時候,我遇見了誰?
最醜的時候遇見的那個人,認識了最醜的我,卻沒有嫌棄我,仍然待在我身邊,給我溫暖。這個人,便是世界上永遠不會傷害我的人。這個人,便是我最放心的人。難道在這世界上,還有比“放心”二字更重要的詞嗎?
最醜的時候,我遇到了荸薺。
如今,他要離開我了。
荸薺……
我心裏裂開般地疼。
“別倔了,走吧,君家不好,也勝過你跟了我。你的信,我看得出來,他對你還是不錯的。跟了他,總比在外麵飄飄蕩蕩地過日子強。司杏,我都這樣了,真的給不了你什麽,我……對不起你,回去吧。”
“我不,我不!你過得不好,你也得讓我知道,我……我也想在你困難的時候和你一起走過……”我嗚嗚咽咽的,我不走,我要和荸薺一起,我不走。
“別哭了,快走吧。你送我的東西,我留著當個念想。以後別寫信來了,更別來了,好好在君家過吧。別再來找我了,我心裏難受。我以後也不會再考了,看見你,我心裏難受,就讓我這麽無聲無息地老死吧。別老找我,別讓我想起……我以前的生活。你也不用擔心我,我肯定會活下去。”
“荸薺,我不,我要和你在一起,我不回去,我要和你在一起!荸薺,那兒不好,我不想待在那兒。你別走,我出得來,我自己出得來,我要和你在一起……”我號啕大哭。
荸薺沒有再說話,默默地看了我一會兒,輕輕放下我的手,機械地挪著步子走了。
荸薺,別趕我走,你過得不好,讓我和你一起好不好?我不要你等我,我不要你養我,我就想和你一起經曆苦難。荸薺,你回來呀!你看看我,好不好?有你就好了,苦,難,有你就好了,你以前就是這樣對我的呀……
我在湖州住了三天,在那扇小門前徘徊了無數次,卻再也沒能喚開。六年前,這扇門輕輕地開了一條縫,給了我人世的溫暖。六年後,這扇門卻再也喚不開了。
荸薺,這扇門,你真的不再開了嗎?兩世中,最寒冷的時候你溫暖了我,荸薺,你當真不再出來了嗎?我不要你為我想,讓我也為你想想。荸薺,你開門。
我想去堵截他,終究沒有那麽做。這是宋朝,別讓人風言風語指指點點的,對他不好,我不能做對荸薺不好的事。
鋤桑催我上路,我無奈,再等也是徒然。也許,他需要時間來平複一下失意,我不能逼他。或許他說得對,我實際上是他的負擔,我的存在提醒著他的難受,我不該打擾他——想到這兒,我的淚就止不住地往下流。荸薺,千萬要想得開,真的,我不在乎你是什麽身份,隻要你能轉過身來,我們就好好的。荸薺,千萬要想得開。
一路木然地回到了君府,君聞書迎了出來,我對他慘然一笑,便回了屋。鋤桑會說的吧,說吧!
我守在窗前,一遍遍地想著以前的事情,淚如泉湧。我不知道到底什麽是對,什麽是錯,也許我們在一起本來就是錯的,也許我們認識本來就是錯的。可是,真的那麽甜蜜啊!
深夜,我抱著信,蒙著被子哭了又哭。那麽甜蜜的歲月,真的,不會回來了嗎?真的,遙不可及了嗎?荸薺,你真要離開我嗎?我怎麽辦?物轉星移,如果我再遇到什麽事,這世上誰還能讓我覺得安心?我也需要有人牽掛啊!
荸薺,你真的就這樣離開我了麽?
夜裏,我常常麵對著牆,咬著被子,淚如雨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