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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七章 似聚

  “你快成鳳凰了!”蕭靖江的聲音喑啞低沉,“我卻還什麽都不是。”

  君聞書對布店的生意已經很上手了,但他天天仍是忙,林先生來得也比以前頻繁,我總得不到說話的機會。這天下午,瞅著他低頭喝茶的工夫,我過去深施一禮,“司杏懇求少爺一件事。”

  “唔。”他仍然喝茶,並不抬頭看我。

  我咬了咬嘴唇,必須要說,不說不行。於是我深吸一口氣,盡量鎮定地說:“我湖州的朋友多日未有音訊,請少爺準司杏出一趟府,司杏以賤命起誓,必定早歸。”

  君聞書把茶碗往桌上一放,目光卻對著窗外,不吭聲。

  我等急了,“少爺!”

  他仍然不理。

  “少爺,這次請準了司杏吧,求少爺!”我跪下了,印象當中,這是第一次跪求君聞書。我真是急了,無論如何,我也要見一眼荸薺。

  半晌,君聞書悠悠地轉過身來,“這些日子,你天天飯也不吃、話也不說,就在想這個?”

  我不敢回答。

  “若我不準呢?”

  “司杏求少爺準。”

  “我不準呢?”

  “司杏求少爺準!”

  君聞書歎道:“司杏,你何苦這樣?”

  我淒然一笑,“少爺,我能做的,也隻有求了。”

  君聞書沉默了一會兒,慢慢地說:“是不是若我不準,你便又要依上次的法子逃出去?”

  我確實沒有想過,停了停,我便說:“司杏不會。上次偷逃出府,蒙少爺寬厚,並未責罰,司杏知少爺一定會準。”

  君聞書苦笑了一下,“我寬厚?既然我寬厚,你為何不願留在府中?”

  早說清楚了,對誰都好。於是,我抬起頭看著他,“少爺,司杏進府之時隻想活命,我的命雖賤,但從未想到要高攀哪位主子。”我故意把“哪位主子”說得重了些,“司杏覺得,主子們自有正妻,其他服侍主子們的,應是乖巧伶俐之人。似司杏這等粗笨又憨直的,還是盼府裏放生為好。”

  君聞書又沉默了,忽然說道:“如果他……將來也娶正室呢?”

  我愣了。他將來也娶正室?他是指蕭靖江了。我心裏突然一酸,是啊,他真出了頭,也不會娶我這等出身的人為正妻。我心下頓時複雜,失落又茫然,不覺得痛,隻覺得酸。我在心裏問自己:真有那麽一天,你如何自處?

  見我不言,君聞書也低了頭,手無意識地撥弄著他的小烏龜,卻依舊慢慢地說:“你覺得他好,和他在一起你不受委屈,可人活著哪有那麽隨性的,有時總得低頭。司杏,其實你心裏也知道,找他……也沒多大指望。你莫要再找他了,斷了念想吧。”

  我仍然跪著,腦子裏一片混沌,然後緩緩地說:“少爺,不是那樣。少爺是上層人,不懂下層人之間……我們,不是那樣。”我也不知該說什麽,其實我就是想去看看他,在心裏並沒想過他會娶我,真沒想過。

  “唉!”君聞書長歎一聲,“世間萬苦人最苦,總是互相折磨,又總在折磨自己。司杏,我不攔你,你去吧。不過,早點兒回來。還有,帶上鋤桑。”

  我沒有原來想的大喜,機械地謝了他,便回房收拾東西了。實在沒什麽可收拾的,既無多少銀錢,又無什麽禮物,隻帶了蕭靖江送的護腕,和一身換洗衣服。

  鋤桑已經在院子裏等我了,一臉的驚訝。我欲向君聞書辭行,卻又覺得沒麵目見他。這算什麽呢?人家對我的施舍。受人家恩惠,我又給了人家什麽?難道就仗著他對我……一刹那,我有點兒恨自己,不知為什麽,就是恨,覺得自己有些賤。

  我咬了牙跟著鋤桑走了。雖然明知有點兒對不起君聞書,但還是盼著見蕭靖江。

  終於到了湖州。我要鋤桑停車,想自己跳下來,他卻說:“司杏,少爺吩咐我必得跟著。”

  “你不放心我,擔心我會逃?”

  “不是。”鋤桑搖頭,“走時少爺吩咐過的,我不擔心你,但少爺的話,我也不能不聽。”

  “鋤桑,我求你別跟著我,我保證不會跑。”

  “不行,少爺說了,不行。”鋤桑非要堅持。罷了,不難為他了。看看日頭還早,荸薺或者還在衙門?我帶著鋤桑找了一家小店安歇。

  終於到黃昏了,好不容易說動鋤桑,讓他隻遠遠地跟著我,不要和我走在一起。我三步兩步地到了他家門口,扯著嗓子喊:“荸薺……荸薺……”便縮回街角。好半天都沒有動靜,我便又過去喊:“荸薺……荸薺……”還是沒有動靜。沒回來?出事了?我的心揪起來。這時,那扇小門開了一條縫,一張瘦瘦的臉往外探著——是荸薺!我連忙跳出來,站在街道中間衝他招手。

  他看見了我,猶豫了一下,扭頭朝院子裏看了看,才關上門,往這邊走來,步子,卻沒有以前輕盈了。我歡天喜地地跑過去,不顧鋤桑還在一旁“監視”。

  “荸薺,荸薺!”我從頭到腳地打量他,他的眼神有些散,整個人看起來十分頹喪,“荸薺,荸薺,可是見到你了!”我抓住他的手。

  他輕輕的甩開,一臉冷淡,“你怎麽來了?”

  “啊!”我的心涼了一下,“我特地來看你,是和君家說了的。荸薺,你怎麽了,幹嗎不給我回信?”

  他淡淡地說:“你在君府過得好好的,受少爺善待,我寫什麽信?”

  “你!”我的淚就要出來了,委屈,心酸。

  畢竟這裏不是說話的地方,我要他去方廣寺,他猶豫了一下,還是去了。我知道鋤桑跟著我,可眼下顧不得了。

  還是方廣寺,還是那個地方,那年初二的感覺湧上我的心頭。蕭靖江沒有說話,臉色也不好看,也許,他也想到了那一天。我在一堆樹叢後找了個石階坐下來,他也坐了,仍然與我隔著一個人的距離。

  “荸薺,你的胳膊怎麽樣了?”我甜甜蜜蜜地問。

  他搖頭,“不要緊。”

  “真不要緊嗎?”

  “不要緊。”

  “我看看。”我伸手要拉他的胳膊,他卻抱在懷裏,“有什麽好看的,一隻胳膊而已,都好了。”

  我有點兒受傷害,還是換了笑臉問:“你怎麽不給我回信,是不是有什麽事?”

  “我不是沒考上麽。”蕭靖江的口氣極其淡漠。

  “沒考上怎麽了?”

  “沒考上,還有什麽好說的。”

  “沒考上怎麽了?你不還是你麽?”我隱隱覺得不大好。

  蕭靖江搖了搖頭,“不要想了,我今年二十了,沒有希望了。”

  “想什麽呢?”我挪過去挨著他,“荸薺,不能這麽想。你不才二十麽,咱不考了,考那個幹嗎,仰人鼻息的。現在這樣就挺好的,你在衙門賺的錢夠用就行了,我們不求大富大貴,多累呀!不就是春試嗎,咱不考了。”

  蕭靖江往旁邊挪了挪,冷淡地說:“不就是春試嗎,說得真輕巧。你覺得不屑是吧,一個春試,可我連春試都考不過。我辛辛苦苦為了什麽?我受的這些,為了什麽?我左胳膊斷了,是殘疾。本來日子就過得不好,原來覺得春試算是個希望,現在也沒了。考一次春試花費不少,我爹娘能允許我考幾次。往後連這點兒希望都沒了,還說什麽?”

  “荸薺!”

  “回去吧,既然君家少爺對你不錯,就回去吧,總是個好生活。”

  “荸薺,你覺得那是好生活?你忘了,當初你是怎麽說的。你說,反正我是要出府的。”

  他臉上現出悲傷,“司杏,回去吧。當時是當時,現在是現在。你現在在府裏過得不錯,就不要出來了。真的,回去吧,別在這兒了。”

  他站起來要走,我拉住他,“荸薺,在你心裏,我就是那樣的人?”

  蕭靖江不動,半天才低著頭說:“司杏,我知道你不是尋常女子。若是我有個希望也好,如今試而不第,算了吧!”

  不是尋常女子,這是理由?我心裏有些痛。

  “荸薺,你記得我第一次到湖州討飯,討到你家麽?”蕭靖江遲疑地點了點頭。

  “那你還記得我要進方廣寺,方丈不讓,你伴著我麽?”他點了點頭。

  “你還記得我從君家逃出來,你是怎麽說的?” 他還是點頭。

  “那時嫌棄我了?”蕭靖江搖了搖頭。

  “那為何,今日你要說這些話。我嫌棄你了?還是,你嫌棄我了?”

  蕭靖江還是搖頭,“當日是當日,今日是今日,你莫要弄混了。”

  “當日怎麽了,今日又怎麽了?”

  “難道你要我把失意的事兒反複說嗎?”

  “荸薺!”

  “走吧,回去吧。”他邁步要走。

  “荸薺,我不走。你忘了,你忘了那一年……”

  “都是過去的事了,”他打斷我,“那時候我們還是一樣的,現如今……”

  “現如今怎麽了?我不是人家的丫鬟了?我飛上枝頭成鳳凰了?”

  “你快成鳳凰了!”蕭靖江的聲音喑啞低沉,“我卻還什麽都不是。”

  “荸薺!”

  “你快走吧,回君府好好生活,不要再給我來信了。”

  “你憑什麽決定我的路!”

  他轉過身看著我,“不要任性,快回去。今年十六了,我……我不能耽誤你。我自己一個人,會覺得好些。”

  “我不!荸薺,我在君府過得不好,我想出來,想和你一起。你忘了,是我叫你荸薺的!”我擦了下眼睛。

  “和我一起?”蕭靖江自嘲地笑了,臉上現出一抹淒涼,他輕輕地抬了抬左手,“我這手,我這人……司杏,你別再說這種讓我難受的話了。”

  “荸薺,胳膊不好不要緊,春試不成也不要緊,你不是還有我麽。”

  “你?回去吧,看見你隻會提醒我……我曾經努力過,我……難受。”荸薺的聲音顫抖了,他別過頭去。

  “荸薺!”我的淚落了下來,“荸薺,我不要你怎麽樣,你好好的就行了。你要相信我將來出得來,不用你幫,我也出得來!”

  他搖搖頭,“不要再說了。你我認識六年了,我原本命薄,也曾想……和你一起,如今,卻完了。”

  “荸薺!”我淚如雨下,“你知道這六年我在君府怎麽過的嗎?我挨打,受人糾纏,忍氣吞聲,小心翼翼。君府裏不讓人喘氣,可我還是盡量興高采烈地活著,因為我有想頭……”我噎住了,“我有想頭,我想著你,想著那個笨笨的、醜醜的、瘦瘦的你。我覺得自己雖然小時沒了家,但你就是和我親。”我拿袖子擦了淚,“我……我也累了。再好的人,我不願意。因為……因為他們……” 我心裏如同決了堤一樣,荸薺,我走了兩世了,我想歇一歇,“他們都離我很遠。我,我就是歇一歇。”我就是想歇一歇,就是想歇一歇。

  “荸薺,我沒指望你會考上,真的,沒指望。”我搖了搖頭,禁不住嗚嗚地哭起來。

  人,你到底想要什麽?命運,你到底能給我們什麽?

  荸薺遲疑了一會兒,又坐了下來,我繼續說:“我笨,我醜,我倔。也許你說得對,是,我不尋常,我知書識字,可我也就是一個普通人,人家有的,我也希望有。可是,可是……”我哭得說不出話來,我哭的說不出來話,上一輩子的事排山倒海的傾了過來,“我沒有機會。”我伏在他身上痛哭起來。

  痛啊痛啊,所有的痛都想起來了,前世的,過去的,現在的……“我……我不願意……再自己走下去了。”

  上一世,因為生活,不得不倔強,不得不用最堅強的一麵來麵對寒冷。零落中,轉到這一世,以為又要自己走了,忽而碰到了溫暖,以為能抓得住溫暖,沒想到,它忽閃著,要滅了。

  蕭靖江垂著頭,一言不發。我哭了一會兒,擦了擦淚,“荸薺,你考不上,我不嫌你。你胳膊不好,我也不嫌你。真的不嫌,像你不嫌我一樣。你和我,就是最親的人。我們就這麽好好的,行不?我們就平平凡凡的,行不?”

  蕭靖江歎了口氣,“司杏,你別這麽傻。”

  我搖搖頭,“我不傻。”人家要錢,我不要。君家有錢,可我覺得幸福嗎?君聞書覺得幸福嗎?人家要權,我不要。楊家那樣的家世,我覺得幸福嗎?楊騁風又知道什麽是幸福嗎?我不要空落落的幸福。我就要這種生活——你和我,小家小戶小日子。我就要這種幸福——兩個人共同努力,頂著一片小天空。

  兩個人這麽坐了會兒,天已經完全黑了。我逐漸收住了哭聲,挪到他身邊,伸手去摸他那濃密的頭發,心酸又湧上來。那年冬天,我們曾經多麽甜蜜,兩個人雖然苦,心性卻是多麽明淨,可如今……,我想不下去了。

  黑暗中的方廣寺沉默的佇在我們麵前,仿佛在看著,在它麵前,上演的這人世它所解不了也答不了的悲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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