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希望他成為君聞書,也不希望他成為楊騁風。我告訴他,我唯一指望他的就是——好好地、快樂地生活著。
我想了荸薺一夜,他到底怎麽了?越想心裏越慌。君聞書在天將蒙蒙亮時睡著了,手還放在我身上。我也那樣躺著,天都要亮了,再上哪兒去?
外頭見到天光了,看君聞書還在睡,我便悄悄拿開他的手,下了床。走到外間,才發現侍槐的床根本沒動過,我覺得大事不好,難道他以為我……顧不上了,隨別人怎麽想,我的心裏隻有荸薺,他怎麽了?
君聞書睡的時間並不長,我聽見他在裏麵叫人,猶豫了一下,我還是進去了。
“少爺。”我行了個禮。
君聞書看著我不說話。
“少爺這是要起來了麽?”
君聞書默默地點點頭,看樣子酒醒得差不多了。我端了水過去,給他挽起袖子準備淨臉,卻聽他低聲說:“昨晚,謝謝你。”
我愣了一下,心裏叫苦,卻不得不笑著說:“少爺客氣了。”
“司杏,我……,你……,你今天別去見店裏了吧,臉色不好。”
我搖搖頭,今天要去盤庫存,有些貨賣不出去,總壓著也是問題,得去盤一下,該怎麽處理怎麽處理,壓著就廢了。
吃了早飯,我和君聞書起身去了店裏。我還是小廝打扮,賬房王叔早就迎在門口,“少爺早。”
我留神看了他一眼,果然注意到他飛快地瞟了我一眼。我心裏一哆嗦,真是早被發現了,希望不是什麽禍事才好。
盤庫存很順利,我把清出來的貨分好等次。好一點兒的貨做打折處理,次一點兒的貨當做贈品給主推布料做促銷,最次的我直接讓君聞書做了行善布。他起先以為我隻是單純的施舍,我卻特地囑咐他一定要吩咐下去,讓店裏的夥計好生善待前來領行善布的人。君聞書不解,我笑道:“都是人,頂著人頭,貧富都有愛己之心,不到萬得不已,誰也不願領這種行善布。既然要給,就給得誠心實意。若是弄得大模大樣的,受恩的人即便迫於眼前不得不領,在心裏也不會領你的情,也許還會記恨你的小人嘴臉。我朝平民出身的官員和達人不少,雪中送炭永遠比錦上添花更好。現在你施舍了一點兒布,將來他出了頭,是要感激一輩子的。”
君聞書笑了,眼神裏流露出理解和讚同。接觸多了,覺得他也是心慈之人,隻是他畢竟沒有親自稼穡,不怎麽明白人世艱難,有些體會他不懂的。
忙了一整天,雖然不親自動手,不用說話,但我也很累。王叔與我們寸步不離,因此我懷了幾分擔心,也提防著他,加上我昨晚一宿沒睡,神經很緊張,就更累了。
一上車,君聞書就問:“你沒事吧?我瞧你臉色暗得緊,眼睛也發紅,要不要找個郎中瞧瞧?”
我搖搖頭,心裏有事,想問問他楊騁風到底怎麽說荸薺的。想想不妥,過段時間再問吧,讓昨晚的事過去才好。
君聞書看著我,忽然握住我的手。
“少爺,別鬧,我今天不怎麽好。”
“我知道,不好才要握著。我難,你也難。我們就這麽拉著手,扶著走過去好嗎?”
我的淚湧了出來,想起那年臘月二十八,湖州大集,我和荸薺手拉手衝出人海,我的一隻手中還舉著糖荸薺。
君聞書有點兒慌了,“司杏,你怎麽了?”
我再也忍不住了,“少爺,你能不能告訴我,他到底怎麽了?”
君聞書一愣,難受地說:“原來是為他……”他歎了一聲,輕輕放開我的手,半天才說,“我真不知道什麽,昨天是跟著我爹和楊……二姐夫吃飯,他說了那麽一句,其他的我也不知道了。不過他既然那麽說了,便一定有原因。你……還是有所準備吧。”
一路無言地回到琅聲苑,我蔫蔫地吃罷晚飯,打算回屋躺下。荸薺到底怎麽了,出什麽事了?楊騁風說我沒指望了,一定不是小事。死了?坐牢了?我一路胡思亂想著,不知不覺推開了門,愣愣地點了燈,低頭走向床邊。啊!我嚇了一跳,幸好燈亮著。
楊騁風正坐在床上,一語不發地看著我。來得正好,我正好問問荸薺的下落。
“你昨晚哪兒去了?”楊騁風不動,一種盤問的口氣。
“你把他怎麽了?”我也不客氣。
“我問你昨晚哪兒去了?”
“你把他怎麽了?”
“你還長膽子了你!別以為我不能把你怎麽樣!”
“我不敢。你能把他怎麽樣,當然也能把我怎麽樣——你到底把他怎麽樣了?”一夜沒睡,累了一天,我有點兒歇斯底裏。
楊騁風忽然點點頭笑了,“看來君木頭也沒得手,否則你現在不會問那個傻小子。”他往後一倒,靠在我的被子上,兩條腿放在床沿,“你聽君木頭說了?那你應該知道我昨晚會來,怎麽不在這兒等我?”
我沒空理會他的自大,依然問:“你把他怎麽了?”
“嚇,你這個女人,老把我想得那麽蠢。”楊騁風吊兒郎當地說,“不關心我也罷了,非要把我想得那麽低。就他,值得我動動手指麽?”
“那你說他怎麽了?”
他的眼珠子骨碌碌地轉著,嘻嘻笑道:“想知道?好啊,來,這邊坐,我告訴你。”
我不理會他,依然在原地站著,盯著他,等他給我答案。
“過來呀。”
“快說,他怎麽了。”
“嘖,你求我,怎麽不好好說話!”
“你快說!”
“哼,我憑什麽說!除非,你先關心關心我。比方,問問我上次被你捅的傷怎麽樣了。”
我深吸一口氣,走到桌前,坐在椅子上,托腮看著窗外。
“喂——”楊騁風果然按捺不住了,“說話!”
我不理他,繼續坐著。
“說話呀!”
“二姑少爺,如果沒別的事,請先回去吧,奴婢明天一早還要起來侍候少爺。”我語氣淡淡的。
楊騁風愣了,“你不問了?”
我不答。
“你真不問了?”
“二姑少爺如果無事,請回去歇著吧。”
楊騁風湊過來,歪著頭看著我。我的目光仍不動,還是看向窗外——其實,我什麽也沒看見。
“算了算了,告訴你吧。真是的,從你嘴裏要句暖人的話比登天還難!”
我依舊一副不關心的樣子,實際上卻豎起耳朵在聽著。
“也沒有什麽了,就是那小子被我料中,春試敗了,嘿嘿……”楊騁風一臉的笑意。
我驚訝地轉過身,等著他的下文。
“喂,你別那樣看著我,不是我幹的,我隻是去了趟湖州,順帶問了問而已。”
“然後呢?”
“然後?沒然後,我哪知道什麽然後。”楊騁風有點兒莫名其妙。
我忍不住了,“就因為這個,你就說我沒指望了?”
“他都考不上了,你還有什麽指望?指望他給你過什麽好日子?”楊騁風一臉的理所當然,“我說司杏,那窮小子就算了吧,這次又敗了,你今年都十六了,等不了了。下次即便他考上,你也二十了,等不了了,死心吧。”
我騰地站起來,冷冷地說:“謝二姑少爺關心,隻是奴婢從來就沒指望過他考上。你說的沒指望,實在是言重了。天不早了,這是下人的屋子,二姑少爺還是少來的好。”
楊騁風皺著眉頭望著我,“你不難過?”
我冷笑,“謝二姑少爺關心。我有什麽可難過的?早前就說過,我的幸福是自己掙的,不是別人給的,二姑少爺想必是忘了。謝謝你傳了這個信兒,隻是以後不用操這種心了,奴婢擔待不起。”
我嘰裏呱啦地說了一堆。原來就是春試敗了,你也太小看我了,敗了就敗了,又不是孤注一擲一定要考上。考不考得上又如何?人好好的就行,難不成我要等他來救,等他來養?真是個死心眼兒的荸薺,我是那種人嗎?他又不是不知道。
楊騁風仔細研究了我一會兒,“你還真是奇怪呢,一個女人,不指望男人,指望自己?”
我當著他的麵摸了把剪刀握在手裏,“二姑少爺,我就是一個奇怪的醜丫頭,實在不值得你費心,你還是早些收了心放在別人身上吧,免得以後惹你不高興了,奴婢擔待不起。”
楊騁風看著我手中的剪刀,皺起眉頭,“司杏,你至於嗎?”
“二姑少爺,道不同不相為謀。”我有些累了,打算今天把話說完,一口氣說完,“就像二姑少爺說的,我就是一個醜丫頭,和你總是不搭邊的。二姑少爺以後不要在奴婢身上費心了,也不要再來這間屋子了。你我主仆,又男女有別,還是請自重身份。”
楊騁風默然不說話。我很累,不希望再和他有什麽交集,如果他想和我玩兒,我不想再進行下去了。說清楚了吧,他那樣的人,少招惹的好。
我握著剪刀,吹熄了燈,摸索著合身撲倒在床上,拉上被子,閉上眼睛,不再理他。
黑暗中,聽不見聲音,沒有人說話,也沒有人動。好半天,就聽他慢慢地說:“你滅了燈,也好,我們就說說瞎話。”
我不吱聲。
“司杏,你是個丫頭,但我知道你心高,其實……我心也高。”他有點兒自嘲地笑了笑,“對於我來說,大權我不想要,我爹的正三品足夠風光的了。官越大,事兒越多,束縛越多。錢呢,再多我也不想要,足夠花了。女人嘛,著急對我投懷送抱的有的是,什麽漂亮的我也見過了,太多也沒什麽意思,天天唧唧歪歪的,麻煩!”楊騁風頓了頓,“你,要是真像她們一樣,送到我嘴邊我都不要。可你就是不來,怎麽也不來。你為什麽就是不來?”
我沉默,這問題不用回答。因為在我看來,我為什麽要去?
“女人靠男人,天經地義,你指望不上他們的。那窮小子就不用說了,他給不了你什麽好日子。至於君木頭,你不樂意我,可也別跟了他,他家的媳婦做不得。你,還是到我這兒來吧。真的,你就信我一回吧!你自己想想,我什麽時候虧待你了?即便是你捅了我,我說什麽了嗎?”
我依舊不理他,沒什麽可說的。
半晌,他歎了口氣,“司杏,你要是這麽著,那就別怪我。君家塞給我個假正出的女兒我原也忍了,鬧起來沒意思,反正我娶她也隻是為了君家的錢。可你要這麽著,那我就真的隻能……”他的聲音低沉起來。
隻能什麽?我躺著不動,心裏卻很緊張,他要幹什麽?
“你總是要來的,你再怎麽逞強,也就是一個小丫頭,君木頭保不了你的時候,我看你怎麽辦!還敢說你不指望男人?”
對於荸薺,那種想說就說、想笑就笑、想生氣就生氣、想罵他就罵他的安穩讓我留戀;對於君聞書,學識上的接近、境界上的趨同,也讓我覺得尚可與之相處。但對於眼前這個楊騁風,我覺得真是無話可說。人與人之間到了這個程度,一點兒樂趣都沒有。他不能理解我,我也不能理解他。兩個世界的人,真不明白他為什麽非要糾纏。
我隻有躺著了,悄悄睜開眼,見他那一襲綠袍在黑暗中依稀可辨,還正麵朝著我。他的身影向這邊靠過來了,我心裏有點兒緊張,這裏是君府,他應該不敢胡來。
他在我床邊坐下,“我知道你沒睡。”手拂了下我額頭的劉海,我厭煩地一甩頭,他哈哈大笑起來,“小丫頭真是厲害,真是我楊某人的對手!”我不說話,就聽他說,“你總是要到我這裏來的,早或晚都是要來的,你來了就知道好了。君木頭保不了你,別跟地龍似的老想往土裏鑽,沒用!我現在不拽著你走,不是顧忌你那狗屁可笑的剪刀——我知道,你根本不會自殺,捅死我吧,你也下不了那個手,我僅僅是不想現在就和姓君的撕破臉。明著和你說,我就是拿話激他,讓他知道你人雖然在這裏,卻隻是暫時的,他君木頭別真的以為就可以得到你了,你早晚得到楊家去——他娶不了你,他娘就不讓!”
我很想從床上跳起來破口大罵,但還是忍住了,不能做無謂的犧牲。
楊騁風走了,狂妄地走了。對於他的話,我雖然很厭煩,但並沒有迫在眉睫的壓力,我始終不相信他真的能怎麽著。我值麽?一個相貌普通的丫鬟而已,真看不出來他會對我有什麽興趣——我現在沒心思想這些,一心想著我的荸薺。
我翻身爬起來,連夜寫了封信。我說,人生的逆境大約可分為四種——一是生活之苦,饑寒交迫;二是心境之苦,懷才不遇;三是事業受阻,功敗垂成;四乃存亡之危,身處絕境。處逆境之心態也分四種——一是心灰意冷,逆來順受;二是怨天尤人,牢騷滿腹;三是見心明誌,直言疾呼;四是泰然處之,盡力而為。我告訴他,春試沒成就算了,人這一輩子事情多了,為一次考試的失敗,不值當的。我特意提到我的地窩子,提到那家麵館,提到方廣寺,提到糖荸薺。我希望他能想起我們的小快樂、小幸福。真的,平凡的快樂,平凡的幸福。我不希望他成為君聞書,也不希望他成為楊騁風。我告訴他,我唯一指望他的就是——好好地、快樂地生活著。
我努力地寫著,想到甜蜜處,臉上也跟著微微笑,然後繼續寫。我一直忙活到將近四更天,卻完全沒注意,不知什麽時候起,窗外還站著一個人。
第二天早上我起遲了,匆匆忙忙跑到正房,聽說君聞書已經走了,我鬆了口氣,讓鋤桑幫我把信送走,心才放下來。
君聞書一直到晚上才回來,我忙走過去,“少爺回來了。”
他瞄了我一眼,平平淡淡地說:“你好些了?”
我有點兒窘,“好些了。”
他不說話,看榆把飯擺上來,他才說:“司杏以後跟我吃飯,你們都下去吧。”
跟他吃飯?!“少爺……”
“不願意?”
“奴婢不敢,隻是覺得身份有別,不妥吧。” 確實不願意,離君聞書越來越近了!
“我說妥就妥,以後就這樣吧。”
我不敢反對,悄悄地坐在一旁數米粒,他夾了塊魚給我,“別隻吃飯。”我連忙起身,“謝少爺。”兩人再無言,我在忐忑中吃完了飯。
日子如流水般過去了。四月,我還是沒收到荸薺的信。我又寫了封寄去,口氣更急,我擔心他到底怎麽樣了。
五月,荸薺的信還是沒來,我實在等不下去了。他是不是心眼兒窄,尋了什麽不好的出路?我日夜胡思亂想。終於,我忍不住了,決定死磕——求君聞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