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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章 聽荷

  我哭著,那是聽荷,曾在府裏和我生活過的聽荷,與我一樣可憐的聽荷。她,要死了!

  揚州離臨安並不是特別遠,栽桐遵照君聞書的吩咐,趕了君府的車子,與楊家小廝並行。楊家小廝名喚虎子,一個樸素而毫無風雅的名字。虎子果然是官宦人家的下人,對我和栽桐都很客氣,就是嘴緊,問什麽都不肯說。途中,栽桐曾悄悄地問我,要不要再跟著往前走。我猶豫了一下,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楊騁風也不是殺人不眨眼的惡魔,即便他扣留了我,我還可以打發走栽桐。更何況,以我對楊騁風的了解,他不會扣留我,因為留我沒用。

  第三日,我們到了臨安。

  南宋隻是偏安的小朝廷,卻看不出將要亡國的氣象。四處是樓堂館所,咿咿呀呀的笙簫之聲充斥於耳,打扮得春情柳意的人們搖搖擺擺,川流不息。楊家門前有兩個大石獅子,十分招搖。看這張門,便可以知道出了楊騁風那樣的人物也並不稀奇。我心裏嗤笑,切,了不起嗎!

  虎子先下去恭恭敬敬地和門房說了,並遞上一塊牌子,門房往這邊瞧了一眼,便讓我們從旁邊的小門進去了。

  楊府果然氣派,我掃了幾眼宋朝三品大員的房子。與君家迎麵的假山不同,楊府進去是一片開闊的庭院,種植蒼天大樹,頗有威勢。房間似乎比君府的大,常見的是通間——從門窗的數量即可看出來。人來人往,看打扮,有穿見客禮服的,有下人打扮的。人們行色匆匆,最多隻是耳語,絕少出聲。想想湖州的楊府,果然這裏更像官員的府邸。是啊,那得意揚揚的楊騁風,該是在這種環境裏長大的。

  虎子領著我們左轉右轉,停在一處小門口,喚了聲,“菊香——”一個十歲出頭的小丫鬟探出了頭。

  “菊香,這是來看聽荷姑娘的司杏姑娘。”小丫鬟極快地掃了我一眼,看出我著裝樸素,臉上立刻流露出不屑。一樣啊,和楊騁風一個樣兒。虎子繼續說:“秦總管說,人一來便帶到後院內府找那兒的總管王四嬤嬤,由她安排。你帶了去吧。”

  小丫頭撇撇嘴,“一個丫鬟,幹嗎要吩咐我!”

  虎子尷尬地看了我一眼,“菊香,別多說話,這可是來看聽荷姑娘的。”

  小丫頭不滿地斜了他一眼,“聽荷不也是丫鬟嗎,生了個兒子,就成鳳凰了!”我和栽桐迅速對視一眼,看來聽荷果真生了孩子,還是兒子。

  虎子不吭聲,小丫頭也閉了嘴,食指挑了挑,“你,跟我來吧。”栽桐也要跟上,虎子卻拉住他,“栽桐小哥,這內府不是我們能進去的,你且跟我先行歇息去吧。”

  “不行,”我退了回來,“我不獨去,他也不能跟你去。我們就來了這麽兩個人,好歹得讓我們知道對方都在哪兒,有事也好有個照應。”

  虎子似極為難,栽桐見了,轉頭對我說:“姐姐先進去,我隻守在這裏。”我看著他,這孩子雖然不過十三歲,卻有大人般的心性,真不該是個下人。

  我隨著菊香進去了。內府的房子更大,與前院不同,後院多種些纖巧的花木,來來往往皆是梳妝精細的丫鬟,一看便是脂粉環繞之處。這樣的地方,離我太遠了。楊騁風這個人,確實也離我太遠了,我更加堅定了能離開楊府的信心——他要贏我,不值得當真。

  穿過一個又一個回廊,我們到了一間屋子前,和前院一樣,這是一個大通間,但與君家的小窗欞不同,窗子大,窗欞也寬,上等潔白的窗紙覆在上麵,十分透亮。菊香並不進屋,隔著門屈膝行了個禮,細細地說了句:“守門的菊香給王四嬤嬤見禮。”一個穩重的聲音傳來,“進來吧。”菊香進去了,不一會兒出來喚了我,她卻又退出去了。

  裏麵坐著一個約五十歲的婦女,褐色的大襟緞子衫,滾著絳紫邊兒,臉上皮肉略鬆弛,顯得兩腮肥嘟嘟的,人卻長得很結實,一看就知道是個不好相處的主兒。我行了個禮,“見過王四嬤嬤。奴婢是君府的司杏,前幾天聽府裏傳信說聽荷姑娘不大好,叫我過來看看,煩勞王四嬤嬤安排一下。”

  王四嬤嬤高高地坐在上麵,鼻子裏哼了一聲,算是回了禮,兩隻眼睛卻在我身上轉悠。好半天,她端起茶盅慢慢地喝了一口,“姑娘倒也不必如此多禮,既是秦總管安排的,我也隻聽吩咐。來人哪——”另一名小丫鬟進了屋,“秋萍,將這位司杏姑娘帶去見聽荷姑娘。”小丫鬟應了,領著我便出去了。

  我覺得這楊府比君府還壓抑。君府禮數多,好歹人少,相互之間不來往,我也天天守在琅聲苑不出去。這楊府可是個不折不扣的森嚴府邸,隻是不知怎麽就出了楊騁風這樣的兒子,還是有其他兄弟姐妹沒露麵?度量王四嬤嬤,我倒是安心了七八分,至少不像是楊騁風在耍花招。

  我怕君聞書,對楊騁風,我則敬而遠之。但我不怎麽怕他,不知道什麽原因,反正就是不怕他,隻不願理他。

  聽荷的屋子在拐角處,前麵就是幾竿竹子,也許有點兒像澧歌苑?叫秋萍的小丫鬟領到門口,對我點點頭,我輕聲謝了她,她便走了。

  我挑起簾子走進去,屋裏冷冷清清的,沒有一點兒聲音。聽荷正一個人躺在床上,雖然才入秋,卻蓋上了厚被子。床頭的小桌上放著一個空藥碗。我仔細看她的臉,便捂住了嘴巴,是聽荷嗎?!是那個俊俏惹人憐的聽荷嗎?我記得那個聽荷——吹彈可破的皮膚,臉雖不大卻兩腮豐滿,惹人愛憐。可眼前的聽荷完全枯萎了,眼睛深陷下去,臉上毫無血色。這是聽荷?!

  我再看看四周,整間屋子毫無生氣。四壁是禿的,不見什麽裝飾,比我的屋子好不了多少,這是聽荷住的?聽荷不是給楊騁風生了個兒子嗎?就是這種待遇!這個楊騁風,我恨不得扇他幾耳光。

  床上的聽荷開始咳嗽,聲音卻毫無力氣。這兒連個服侍的人都沒有?外麵那麽多人,卻沒有一個進來看看。我趕緊上前,輕輕搖著她,“聽荷……聽荷……”

  聽荷費力地睜開眼,眼珠毫無光彩,臉上卻浮現一抹寬慰之色,“姐姐,你來了,你來了……”眼角有淚下來,不斷地往外淌。

  我心酸,強笑著,卻也流出了淚,“好妹妹,我來了,你還好嗎?”

  聽荷從被裏把手伸出來,抬了抬。我趕緊握住,一把骨頭,冰涼冰涼的,沒有一絲力氣。

  聽荷微笑著,淚卻更多了,“不成了,姐姐,我不成了……”

  我忍住哭聲,伸手給她拭了淚,“傻丫頭,聽說你剛生了個兒子,都做媽媽了,怎麽說這不吉利的話。”

  聽荷搖搖頭,兩眼空洞地望著帳頂,“不成了,姐姐,你若能掀起我的被子,便知道了。”

  我大驚,正要掀,她卻又伸手按住了,“姐姐不必看了。姐姐還沒與人……看了不吉利。是血暈,活不了幾天了。”

  血暈?我怔住了。前世我姥姥說,老輩的人生孩子,一生一死,能活一條命就是好的。多少人生孩子,怎麽就聽荷血暈?

  聽荷慘然一笑,臉煞白煞白的,“少爺起先還瞞著我,我自己也知道不成了,這身下的血嘩嘩地流,再好的人,也架不住這麽流啊。”她失神地盯著帳頂。

  “他沒請人給你瞧瞧?”

  “你是說少爺?請了,不管用。姐姐你別怨他,他對我,還是好的。”聽荷的聲音低了下去。

  “好?把你弄成這樣子,哪門子的好?這麽個人躺著,四處連侍候的人都沒有!”

  聽荷搖了搖頭,“姐姐,不怨他,這是命,誰讓我就是這命。”聽荷氣若遊絲地說,“姐姐,我想看看你,也想謝謝你,我知道,是你求了少爺……”

  “聽荷,你別說了,若不是我求了他,你也不會……”我說不下去了,淚嘩嘩地流。

  聽荷慢慢搖搖頭,抬了抬手,“姐姐別哭,是得謝謝姐姐。姐姐你和我不一樣,我能跟了少爺,就是好的。要不,我能怎麽辦?姐姐不要怪少爺,他對我,是好的。這是命,不怨他。我跟了誰,不都得有這劫。”

  我捂著嘴,嗚嗚地哭著,“聽荷,你莫說話了,躺著。”我把她的手放回去,給她扯了扯被子,“聽荷,想君家不?”

  她搖搖頭。我吃了一驚,我以為她會說想。“姐姐,我這算是跟了人家了,想什麽?”

  “什麽跟了人家,連個名分……”我吞了回去。

  聽荷孱弱地笑了笑,“不怨他,楊家的名分,不是想給就能給的。”

  “不給就不要娶!”我衝動地喊了一句。

  聽荷又笑了,“給不給都一樣,給我留個骨血也好,不枉在世上走一遭。女人啊……姐姐,你做了女人,便會明白。”她出神地盯著帳頂,臉上居然有點兒幸福的表情。

  我呆呆地看著聽荷,她長大了,有些想法我也理解不了。我守著聽荷坐著,過了一會兒才說:“我看看你的孩子,哪兒呢?”

  “奶媽抱走了,我看看將死,總不能讓孩子守著我。”

  是我,到死都要守著我的孩子。每個女子都有她不同的想法,我不能以為自己就是對的。

  兩人坐了一會兒,聽荷說:“姐姐,我一直覺得很對不起你。”

  “傻丫頭,說這些幹什麽。”我拍了拍她的臉——都凹下去了,顴骨高高的。

  “青木香是眠芍下的,她想這法子不是一天兩天了。當時,若再不下那青木香,現在在明州的,就是二小姐。”聽荷突然說。

  我沒有吃驚,眠芍下毒,我也猜出來了,莫名其妙的事情,往往受害者就是得益者。

  “可是,我不敢說。”聽荷的聲音小了,“姐姐剛挨打的那天,我本想去看看的,走到門口,還是沒敢。”

  原來,那天是她。她來了,驚走了楊騁風。可如今她給楊騁風生了個兒子,自己卻要死了。

  “姐姐恨我吧?”

  我搖搖頭,“也有人知道毒不是我下的,也沒說,眼看著我挨打。”

  “姐姐是說少爺?”

  我吃了一驚,“你怎麽知道?”

  “姐姐不要怪少爺,君家的事,沒法子說。我總覺得對不起姐姐,臨走時想去和姐姐說說,沒想到姐姐卻不在——姐姐,你怎麽又回來了?”

  我瞧了瞧四周,苦笑了一下,“是你的官人把我抓回來了。”

  “真是他!”聽荷的眼睛又耷拉下來,“又是我誤了姐姐,是我……”

  我隔著被子按住她的手,“好妹妹,不怨你。這樣也好,要不姐姐也沒個身份,活得不好。回來了,再出去,不就成了嗎!”

  聽荷點點頭,“姐姐真會讓人寬心。”

  我看著她,難過得快要哭出來了。聽荷,可憐的聽荷,你還沒開花,怎麽就要凋謝了。我轉過頭,抹抹眼睛,“咱不想那些了。聽荷,你餓不?我去哪裏給你要點兒吃的?”

  聽荷搖搖頭,“姐姐陪我坐會兒就好。姐姐,我不想君家,卻老想著你,也想引蘭。咱們三個,怎麽就認識了?”我的淚沒忍住,流了下來。突然想起那一年挨打昏了過去,醒來後我們抱頭痛哭的場景。聽荷呀聽荷,你怎麽就這麽……

  “引蘭也還好?”

  “好,她在夫人那邊,還好。”

  “不知我死了,會到哪兒去。都說人死了就愛往陽世住的地方湊,我還是不願回君家,那裏除了你們幾個,一點兒好想頭都沒有。”

  我嗚嗚地哭了起來,可憐的聽荷。

  她又抬了抬手,“姐姐別哭了,人,早晚都要死的。”她的聲音更小了。

  我再也忍不住了,搖著她的手,“聽荷,你要好好地活著,不能死,你才十五歲,你不能死。你過了這一關,自會好的,自會好的……聽荷,你不能死,才十五歲!”我哭著,那是聽荷,曾在府裏和我生活過的聽荷,與我一樣可憐的聽荷。她,要死了!

  聽荷不說話,極勉強地睜開眼,額頭上的血管微弱地跳動著,手一點兒熱氣都沒有,“姐姐,我家裏沒人了,就是想見見你。”聽荷的淚又下來了,我伸手給她擦了,“姐姐,君家的事,你別摻和,對你沒好處。”

  我抬起淚眼瞧著她。

  “姐姐別那樣看我,我也不知道什麽,隻是兩邊都待過,可能知道的比你多點兒。別摻和。你不似我,能走還是走吧。別待在少爺那兒,待不住……”

  我拉著她的手,“你放心吧,我不摻和,我也在想辦法走。”

  聽荷臉上略微有些喜色,“是,我就知道姐姐聰明……如果有來世,我……我也願做個像姐姐那樣的人。”

  我的淚嘩嘩地流,傻聽荷,我有什麽好的?活了兩世,卻連重頭來過的機會都沒有。我現在知道了,人隻有一輩子,好好活,就是一輩子。

  我握著她的手,輕輕地拍了拍,卻不知再說什麽。聽荷也沒有再說話,任憑我握著她,竟似睡了過去。

  外麵漸漸地黑了,我想起栽桐還在等著,便輕輕地把聽荷的手塞回去,給她蓋好被子,悄悄地出來了。

  我在門前站了一會兒。楊府燈火初上,看著很熱鬧很華麗。可就在我背後的這扇門裏,卻有一個將死的人,無人管,無人問。這樣的地方,我不要。這樣的命運,我不要。無論我是怎麽來到宋朝的,我都要好好活下去,努力地活下去。

  無人領路,我憑著記憶往前走,左轉右轉的,終於看見了那扇小門,角燈已經亮了。我快步走過去,正要往外走,一個人卻要往裏走,險些和我撞了個滿懷,他抬頭要發火,看見是我,卻又止住了。

  淡淡的暮色中,楊騁風淡淡的綠色袍子隨風飄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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