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君家的兒子,沒有別的選擇。我不在乎君家有多興旺,但也不能看著它敗了。所以,無論我願不願意,我都要繼承它。而且,一定要成功。
君聞書去了好半天才回來,臉色更陰沉了,侍槐也小心翼翼地站著。依據我的經驗,他十有八九又是去了臨鬆軒。君家一家人真是奇怪,兒子不願去見父母,與姐姐互相提防。難得生在一家裏,何苦來?
我仍舊低著頭,琢磨我的信。一天就這麽過去了,誰都看得出來君聞書臉色不好,都不敢說話。飯後,他突然說要自己坐會兒,打發我們回去休息。我們互相看看,侍槐對我們使眼色,我們便都走了。
第二天我照常到書房,發現桌上還擺著我的那些信。我嚇了一跳,昨晚本來想吃了飯一塊兒帶回去的,還沒等進來拿信,君聞書就把我們都給趕出去了。信就撂在桌子上,沒事吧?
君聞書往書房一坐,我就心虛地趕快跑去收拾他的屋子。待我收拾完回來,他仍然那樣坐著。
“司杏,你是不是很不願意待在書房?”他頭都不歪一下,就那麽盯著窗子,淡淡地說。
“少爺何出此言?”
他不言語了,我站了一會兒,剛走到書庫門口,聽他說道:“這世界真是無奈,為什麽想幹什麽都幹不了。”
我停住腳步,轉過身來。他仍坐著不動,就像雕塑一樣,沒有表情。
“少爺……莫非有什麽事?”
好半天,君聞書輕輕地歎息,卻像是從地底下傳來的,“我娘說,要我去收一家布店。”
想了想,我才小心翼翼地說:“少爺,這是好事啊。”
“好事麽?”
我不知道該怎麽說。也許對君聞書來說,去經營一家布店確實情非所願。我想寬慰他,“少爺,你也不必這樣。其實,不像你想的那樣。布店也很有意思,和你讀書不衝突的。”
他把臉轉過來,“我不想去收,我不懂,也不……敢。”
“不懂怕什麽,少爺,有老爺教你呀。”
他臉上出現一抹譏誚,“他!他教我什麽?我用他教?”
我不好再多說什麽了。人家的家事,我一個下人,畢竟不是他的朋友,論規矩不能刨根問底。所以我仍隻是站著。
“我不想收,可是,我是君家的兒子。”
一家布店,有這麽複雜嗎?他現在不管,將來也不管嗎?早晚的事兒,至於搞得這麽複雜嗎!我心中疑惑,卻不敢多言。
他也不說話了,抽出一支毛筆,在紙上塗了起來。我便也回到工作台去了。我悄悄地把信放在桌上的一堆書紙裏,順手翻看昨天書肆送來的新書,準備進行歸類。有時候,我也偷偷地瞄他,見他依舊拿著筆不知在畫什麽。這一次,我正瞧著,他突然也轉過頭來,看個正著,嚇得我趕緊扭頭。
“司杏,你過來。”他平靜地說。我放下書,離他有一尺遠。
他又不吭聲了,半晌才幽幽地說:“大戶人家有他的難處,你的那位朋友,其實比我有福。”我不敢說話,不知他想說什麽。
他停了停,手上的毛筆仍然在畫著,似乎來來往往地總在寫一個“水”字。他抬起頭,見我在瞧紙,卻是一笑,“水是這世上至柔至剛之物,隻可惜……”他又黯淡下去,“水無法選擇流的地勢。”
“司杏,”他突然一振,“你幫幫我吧。”
我吃驚地看著他,他卻仍盯著紙,“我是君家的兒子,沒有別的選擇。我不在乎君家有多興旺,但也不能看著它敗了。所以,無論我願不願意,我都要繼承它。而且,一定要成功。”
這麽嚴重?他爹都不行的話,他能做什麽?一個書齋裏的書生。
我覺得需要表個態,於是我說:“奴婢愚笨,不知少爺需要司杏做什麽,請盡管吩咐。”
君聞書停住筆,用大拇指抵著筆頭,用力撥弄了好半天,卻輕輕地說:“我們一起去接管那布店可好?有你作伴幫我,我心裏就安穩些。”
我轉了轉念頭,參與宋代布店的經營,倒勾起了我的職業好奇心——再怎麽說,前世我也是職業女性,而且是要強的職業女性,我不犯怵幫他這檔子事,隻是我一個下人參與這樣的事,未免輕狂了些。傳出去,別說外麵怎麽說,就是君府,焉能落個好!君聞書那爹媽又怎可能允許!我本已屬於“罪惡深重”之人,最後別惹火燒身。
主意未定,我便不語。君聞書卻看著我,言辭懇切地叫了聲:“司杏……”
我笑了,“少爺別急。承少爺看得起,不嫌司杏愚笨。少爺於司杏有恩,司杏不敢不報。隻是少爺,司杏不明白,這事緣何要我來摻和?司杏又不懂。老爺夫人都是少爺的至親,又對店裏的生意更熟,少爺想讓司杏做什麽?”
君聞書搖頭,“我爹我不指望他,否則也不必接這店了。我娘呢,卻是指望不上,她隻是家裏行,外頭的事沒什麽主見。我也無人可依了。你嘛,雖然現在也不懂,但你若想學,必能想出辦法來——這書庫便是例子。”
“少爺,這事兒與書庫不同,書庫是隻要有條理地管理,其他的便好辦了。做生意,裏麵的道道卻是不少。”我插話。
“現今也不管什麽同不同了,我也不會,我們便像讀書那般慢慢學來。我想,總會有辦法的。”
“少爺,我——”
“司杏,你別說了,這府裏頭,我也隻會和你說這些。”君聞書的聲音低了下去。
話說到這份兒上,我也不能再說什麽了。無論我將來能否從君夫人手底下逃出來,君聞書確實於我有恩,幫幫他也是應該的。而且,君聞書這樣一個孩子也怪可憐的,父母姐姐指望不上,隻自己一個人,不容易啊。不過,他為何如此著急接管那布店,又為何不指望他爹呢?這當然不是我能問的,我能做的,隻是行了一禮,“聽少爺吩咐。隻是,司杏是一個下人,隻能做做雜事。”
君聞書看了我一會兒,歎了一口氣,“司杏,不要緊,我不會害你的。”
畢竟是大戶人家的少爺,利害關係看得果然透。不過他說得這麽直白,我也不好意思了,“司杏不敢,聽少爺吩咐。”
“那你說,我們該從何處下手?”
我想說“不知道,聽少爺安排”之類的話,人家的家事,我也不十分懂,真要說錯了,我的安生之地就全沒了。可再見他誠心的樣子,又覺得不太厚道。他才十六歲,原來隻是讀書,生意場上的事懂得確實不多,看他那樣子,我也於心不忍。“司杏淺薄,不過覺得,萬事總有一個頭兒。譬如看書,總會有入門處。摸到入門處,便是好了。”
他點點頭,“你說的倒是極對。可是,哪裏是我們的入門處?”
我便又躊躇了一會兒,“這個……司杏確實不敢說,因為司杏對外頭的事也隔膜得很。少爺覺得呢?”
“我也不懂,所以才不知如何下手。”
猶豫了一下,我還是說了,“少爺,要不,看看賬?”
前世當中,我是從最底層做上去的,雖然沒到多高的級別,但我知道,一個公司的賬目就是它的全部曆史。正如讀史可以明鑒,看懂了賬,就是看懂了這家公司。一切利害關係,全在這小小的賬本上。
君聞書點點頭,“我也想到了,我這便去拿了賬看。”他說完起身,喊上侍槐走了。這速度,倒是把我驚了一下。
我們便看起賬來。我原推脫了一次,一是想偷懶,二則主要因為這是君家的秘密,我不想摻和太多,省得將來脫不開身。可君聞書說他一個人看著太枯燥,總得兩個人一起看,才有個商量。我按捺不住好奇心,反正隻是看看賬,又不是要我拋頭露臉地去經營,索性隻當學習了。
前世我也考過一次CPA,考的是稅法和財管。稅法勉強可以,財管卻隻考了四十多分。那個二叉樹模型,至今想起來都怕怕。對於會計,我可以說是外行,雖然看不出來什麽貓膩,但最起碼的資產負債表我是看得懂的。看了一陣子總賬,也是能看出點兒路來的。我覺得自己總不比君聞書差,也許,能當他的老師?
可翻開君家布店的賬本,我真的呆住了。所謂的CPA知識,在這裏基本上一點兒用處都沒有。什麽資產負債表、平衡損益,根本都是現代的會計知識。而我們的先輩用的是最基本的流水賬模式,比如某某進多少、出多少、價多少、折多少,完全沒有條理,你既看不出固定成本,也看不出流動成本。看著那一大摞賬本,我不禁冷汗涔涔。
“少爺,這是幾年的?”我指指地下那一堆賬本。
“三年。”
“三年!這麽大的流水?”
“唔,柿子樹橋頭、丁字大街上的這家店是最大的。”
我無語了。人家的事業做的就是大,就是興隆,我應該慶賀才對。可看著那些陌生的這布料那布料的名詞兒,我完全弄不清楚。
“少爺,這絲那料的,都是什麽東西?”
“哦,呶——”他一努嘴,角落裏一大包。我過去一看,全是布頭。各色的布料、綢緞,上麵用粗炭筆寫著名稱:柿蒂紋綾、透背、緙絲、鹿胎纈、撚金錦……五光十色,令人眼花繚亂,卻逼得我退後三步。敢情做一個大戶人家的兒子這麽不容易?
“這個……少爺,你莫不是都要認全吧?”
“不認全,你怎麽明白它?”
得,其實我也知道問了白問,哪有老板不熟悉自己的產品的!我便又坐了回去。
“累了?”
可是累了,看了三天了,每天還要加班,那麽點兒大的數碼字,我的眼睛都要花了。
“累了休息會兒吧。”他和顏悅色的。
我見他挺高興,便乘機說:“少爺,我給我那朋友寫了封信,就是報個平安。你看……什麽時候侍槐得空兒,幫我送過去?”
我說得小心翼翼的,唯恐讓他聯想到我上次逃到湖州的事。
果不其然,君聞書的臉色陰沉下來,我趕忙補充道:“他不知道我是逃出去的,我也隻是和他報個平安。”
君聞書似有惱意,又忍了下去,淡淡地說:“就你信上寫的那些東西,怕不是報個平安那麽簡單吧!”
他果然看見了。我不敢言語,唯恐惹惱了他。
“你不要想了,你出不去的,扯著他也是白扯。”
“少爺何必難為我?”
他搖頭,“不是我難為你。你也不想想,跟著我的丫頭,夫人即便打發你,會讓你沒有去處地走?若是引蘭她們也就算了。”
“我又不是讓你……”我把“收了”兩個字硬生生地憋了回去。
“不管怎麽說,我娘不會同意的。”
你娘早和我說了,不僅不同意,而且可能沒法活著出府。可我還是要寫,哪怕就是明年死,不是還有今年麽?再說了,我這一走,誰知荸薺怎麽樣了,他也許正在擔心我。於是我一笑,“少爺既然知道,便也不要計較我寫信了吧。我也隻是和他報個平安,沒別的想頭,也沒別的辦法。”君聞書盯了我一會兒,歎息一聲,點點頭,算是同意了。
我歡天喜地地謝了他,跑到工作台前繼續寫信。在信裏,我說我雖然被追回來了,但沒有挨打,君聞書待我不錯,我現在在幫君聞書看賬。為了怕他擔心,我還添油加醋地說了一番我看賬時的笑料,把那些布料的名字抄了給他看。我沒有告訴他二娘死了。他隻是二娘的遠親,二娘孤零零地死了,就讓他覺得她是活著的吧。明年九月又要秋考了,我鼓勵了他一番——其實有時候我也做夢,幻想著他真能高中,然後回來替我贖身。那時他是狀元,也不用怕君家了。也隻是想想,世上的事哪有那麽如意的。我費盡心思,語氣不敢太親密,唯恐他對我產生感情,畢竟我的將來也是未知的,我一個人受著就罷了,不願拖著他。但語氣也不能太疏離,他是我的荸薺啊,我的醜荸薺。你好不好啊?你能不能讀懂我這封信啊?唉,讀懂了怎樣,讀不懂又怎樣。荸薺,我什麽時候能再見見外麵的天日,和你依偎在橋頭?
信,這次寫得不厚,也就六七頁罷了。不過我在信的末尾畫了一個荸薺,小小的眼睛,咧開的嘴,自己看著它笑了一會兒,突然又想起糖荸薺來,一陣心酸。一切轉眼成空,居然那麽快。
信當時就寄走了,侍槐走時還頗為古怪地看了我一眼,估計他覺得我本領高強,居然還能再說動君聞書準我寄信。平心而論,君聞書對我也算不錯了。
晚上,照例挑燈看賬。不同的是,君聞書非要我挪到外麵的書房,和他共用一張桌子,麵對麵地看。
“少爺,這桌子兩人用太窄了,還有那麽多賬本,堆哪兒?”
“不要緊,讓鋤桑再搬張桌子來,賬本放旁邊。”
“那又何必。反正兩盞燈,兩個人,各看各的。我就在裏邊,也便意。”
“不行,這東西不似書,越看越覺得無趣。兩個人看,才有點兒意思。”
我也沒有辦法了。人家是主子,要怎樣就怎樣。於是,我挪了出來。鋤桑領著看榆來布置桌子時,那笑容曖昧得……
南方春來早,日子就在看賬中過去了。每天吃完飯就是看賬,要不就是研究綢緞布料。我本來打算把賬照著現代會計知識係統地理一理,卻是不行。至於算賬,更是一塌糊塗。我對數字天生不敏感,前世倒學過珠算,不過從來都是先在心裏算好,再用手撥拉上去。君聞書也是個算盤盲,我的講解通常讓我倆大眼瞪小眼。好在有林先生,他來撥弄了兩下,君聞書的悟性還真高,幾天後便能劈裏啪啦地打算盤了,不似我,還是得心算,要不就是在紙上畫。我那個氣呀,落後!電子計算器,見過沒?!
已經快一個月了,蕭靖江沒有給我回信,我開始擔憂。他到底怎麽了?由於正麵對著君聞書,小動作是不能再做了,心裏煩,也看不進去,索性推說理布料,幹點兒不用費腦子的事。
布頭在包裏,要全攤開,占地兒太多。我想起前世用的圈夾,便讓鋤桑找了塊竹篾,圍成一圈兒,密密地鑽了些洞,擰上鐵絲鉤兒,再把布頭一個個分類掛上去。竹圈中間用鐵絲十字叉,係上線,這樣便可以掛起來了。手一撥拉,也能轉動。君聞書看了也說好,隻可惜做這些花的時間太短了,我被迫又得坐下來看賬。
我實在是看夠了,那些數字大同小異。我發現人的弱點並不會隨著第二次出生而消失。比如說,我前世便是用計算器也能把數算錯的人,這一世對數字照樣犯迷糊。左加右減的,也十分眩暈。我的頭嗡嗡響,發誓無論哪輩子,我都堅決不從事與會計相關的工作,折磨死人!
又是一個晚上,敬業的君聞書還在看賬本,隻可憐坐在他對麵裝模作樣的我。我覺得他好像漸入佳境,算盤打得特響,還一邊念念有詞。我有點兒後悔,上什麽當呀,人家比你強多了,以為念過書就了不起!得,忘了這是沒有計算器的年代,忘了這是沒有Excel表格自動計算的年代。碩士文憑現在有什麽用?這叫什麽?脫了毛的鳳凰不如雞!好像說君聞書是雞?其實也不是了,他還是很聰明的,反正算盤打得比我好。還有那些破數字,他就分得清。如果在現代,估計他一定是理科生。也不一定,他語文學得也不錯……我胡思亂想著,竟然撐著頭睡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