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騁風轉過身來,一字一句地說:“我,要,贏,你。我要贏的——是你!”
楊騁風盯著我,半晌,他輕輕歎了一聲,“司杏,你便是你,我永遠都算不著你要做什麽。與你,我從來沒有贏過。不過,我一定會贏!”
我迎著他,“楊少爺言重了,我從來沒想過要贏誰,我隻想過自己想要的生活。若非幾次楊少爺相逼,我也絕不會想和你有什麽交集。”
楊騁風看著我,仍舊輕輕地歎了口氣,打了個呼哨,一匹烏油油的馬奔了過來。他瞅了我一眼,對著馬一挑眉頭,“走吧。”
這便是我唯一欣賞楊騁風的地方——不猶豫,絕不多做糾纏,是個男兒性格。我看了看馬,“請少爺上馬,我自步行。”
楊騁風又盯了我一小會兒,走過去躍上馬,不做聲,隻是看著我。我卻跳進坑裏,撿起尚有餘熱的鐵板,挖出我的錢——我是一個標準的悲觀主義者,無論什麽時候,我絕不會把事情想得多美好。但是,一旦困難來了,我一定會撐到最後。
這次,楊騁風沒有笑話我,隻在馬上默默地看著我。
我把銅錢放進包袱裏,又挖了個坑,把鐵板埋了——鐵板是荸薺送我的,就讓它伴著這地窩子吧。荸薺,荸薺……我在心裏哭了起來。埋的時候,我背對著楊騁風,悄悄地摸出剪刀,放進懷裏。
現在要走了,要離開我的家了!加油,我在心底對自己說,加油啊,一定要再出來,一定要有自己的家!
我擦了擦眼睛,返身走過去,坦然地說:“走吧。”
楊騁風盯著我,一扯韁繩,經過我身邊時,卻突然把我提溜起來放到馬背上,我便落在了他的懷裏。
“楊騁風,你放開,你放我下去!”
楊騁風不理我,一夾馬肚,馬便飛奔起來。我從沒騎過馬,不知道怎樣才能使上勁兒,又被他的兩條胳膊夾在中間,無法轉身,索性也不動了。後麵要我對付的事情多了,真落個傷殘,反倒因小失大。這次,我忍了。馬兒奔至城門,楊騁風拿出文牒叫開城門,帶我進城。
湖州城啊!白天我和蕭靖江在這裏說笑,在人群中手牽手,短短幾個時辰,我又回來了,卻是被楊騁風挾持。變化如斯,我從心底生出一絲淒涼。
左轉右轉,到了一處房前,門簷上挑著兩隻燈籠,卻是兩扇烏門,不似富貴人家常見的朱紅大門。楊騁風並不下馬,隻在門口喝了聲,“開門!”少時,門嘎吱嘎吱打開了,兩個家奴提著燈籠行禮,“少爺回來了。”
楊騁風拎起我,把我放到地上,自己也下了馬,有家人上來牽馬,他的頭一歪,“走吧!”這是哪裏?我疑惑地想著,提起包袱跟在他後麵。
這並不是一進很大的院落,收拾得卻很精致,各處懸掛燈籠,許是晚上,人並不多。他帶著我一直往裏走,迎麵一排正房,簷上齊齊掛著一排燈籠,中間幾間房燈火通明。一個管家模樣的老家奴迎了出來,“少爺回來了!”一麵拿眼睛瞧著我。
這是楊騁風的家?他家不是在京城嗎!
楊騁風哼了一聲,走進屋子,解開披風,早有丫鬟上來接了。他嘴上說:“瑞叔,讓人給她做身衣服,從裏到外。再安排點兒吃食。還有,給她安排間房。”那個瑞叔躬身應了要出去,他卻叫住了,“瑞叔,那個……把她安置在我旁邊。”瑞叔應了,又看了我一眼,下去了。
屋裏又隻剩下我和他,我局促地坐著,心裏盤算著。楊家到底有幾處房產?他把我帶到這裏來幹什麽?莫非,他想把我關在這兒?他想做什麽?真要那樣……想到這兒,我瞄了瞄他,不成想他也正在看我,碰到我的目光,他卻若無其事地看向別處。
這個楊騁風到底打的什麽主意?他怎麽就盯上我了?
飯很快上來了,不見多,卻都非常精致。我吃糠咽菜了這麽些日子,麵對這一桌子的飯食卻毫無食欲。但是,我仍拾起筷子。現在我要麵對的事情太多了,不容我耍心情。吃飽了,才有力氣。吃飽了,才是上上策。
我很快便吃完一碗飯,楊騁風起初興致盎然地看著我吃東吃西,忽然笑了笑,自己也開始吃起來。
殘食撤盡,瑞叔走進來,“少爺,一切都安排好了,隻是這位姑娘的外衣,明天還要安排裁縫老袁再量一下尺寸,棉縷倒是現成的。”
棉縷?睡衣!楊騁風要做什麽?!我不由得摸了摸懷裏的剪刀,還在!
給我安排的臥房是正房中的一間,不大。梨花木做的桌椅很光滑,做工精良。床上掛著淺灰色厚緞子帳子,看樣子卻不像女人住的房間。我剛一進房,後麵便跟著一個丫鬟,看樣子也就十歲出頭吧,她向我行了個禮,“請姑娘沐浴更衣。”後麵兩個小廝抬了湯桶進來。我笑道:“有勞你了。隻是我現在不想洗澡,麻煩你著人抬出去吧。”
這丫鬟又一行禮,“請姑娘沐浴,這是少爺吩咐的。少爺說,如果姑娘不洗,少爺就隻好親自代勞了。”
楊騁風究竟要幹什麽?洗澡太不安全了,這裏是他的地盤,若他突然闖進來,我連自衛的時間都沒有。我執意不肯,小丫鬟出去了。不一會兒,楊騁風從隔壁踱步進來,“你這打扮,連個村姑都不如,敢情做下人做慣了,澡也不願洗?”他斜睨著我。
洗不洗澡是我的事。我不理他,退到椅子上坐下來。坐著最能讓人對你產生鬆懈的心理,我務必要防著他。
“喂,你身上都有味兒了,若不洗澡,本少爺怎麽帶你回君家!”
我淡淡地笑了,“不勞煩少爺,我自會回去。”
“你莫不是想走回去?你是走著來的吧?”
我還是不理睬,少一句話,便少讓他抓住把柄。
“又不說話了。我就奇怪了,你怎麽對我話就那麽少,像個啞巴。和那小子怎麽就有說有笑的?”
我仍舊不理他,低頭坐著。
楊騁風轉了幾圈兒,忽然撈起勺子,舀了一勺水,朝我潑了過來。這一下澆個正著,我當時就跳起來了,從頭到腳全濕了。
“楊騁風!”我指著他。棉衣吃水,很快便滲透了。他臉上卻現出笑容,扔下勺子,“行了,洗吧。”
就這麽小半天,一會兒被他放火,一會兒被他潑水,我簡直要氣死了!他輕鬆地吹了吹口哨,走出去了。我在後麵咬牙切齒的,他卻頭也不回地說:“洗吧,本少爺雖不是什麽君子,卻也不至於色急到什麽女人都要的程度。本少爺保證,不會突然進來的。”
我想了想,是福不是禍,他真要把我怎麽樣,即便洗澡時不出事,該來的終究要來的。這是他的地方,沒有人幫我。其實,我做什麽都是一樣的。
我爬進浴桶,抓著我的剪刀,匆匆忙忙地抹了皂角洗澡。正準備出來時,後麵突然響起一個女聲,“姑娘這是洗好了嗎?”
我嚇了一跳,趕緊遮住前麵,還是剛才那個丫鬟。我迅速看了一下門,還是掩上的。
“你……”
“姑娘莫驚,這屋子原就和少爺的屋子是相連的,那裏有扇門,我從那邊進來的。”她往屏風後一指,我一邊怪自己粗心,一邊嚇了一跳,楊騁風到底想幹什麽?剛才我洗澡,他……
“姑娘不要擔心,少爺剛才在那邊看書,並未往這邊走過。”那丫鬟可能看懂了我的臉色,連忙又補了一句。
我舒了口氣,卻聽那丫鬟繼續說:“我伺候姑娘出來吧。”
“不用了,我自己就好。你不用對我這麽客氣,我也隻是個丫鬟。”前世也在學校澡堂裏洗過澡,但這種被人服侍的感覺還是很不好。
“姑娘既是少爺帶進府的,自然就該由奴婢服侍。”這丫鬟堅持地說。
“我說過不用了,你先出去,我自己慢慢來,用得著的時候我會叫你的。”
“姑娘……”那丫鬟為難地看了我一眼,又輕輕地說,“少爺吩咐,姑娘務必要穿這些衣服。少爺說,不要讓他再過來動手。”
我還真是有點兒怕了這楊騁風,再過來動手,誰知道又耍什麽把戲!我說了聲知道了,她便出去了。我四處看了看,迅速鑽出來,胡亂地擦了擦身子,套上丫鬟剛拿來的衣服,綁好頭發,仍舊把剪刀揣在懷裏。過了一會兒,丫鬟又進來看了一下,然後著人把湯桶抬出去。
這一夜,我不敢入睡,卻居然無事。
臘月二十九,我洗了把臉,那丫鬟便過來行禮說少爺有請。我沒有外衣穿,決定不去,要耍花招你耍吧,我不去!果不其然,楊騁風過來了,“喂,怎麽不過去吃早飯?”有這麽簡單?我繼續沉默。他的手一揮,家人便擺上一桌飯。我依舊吃了,他也無語。這個楊騁風,葫蘆裏賣的什麽藥?
“今天該起程了吧?”我實在不想待在這個地方。
“怎麽,著急了?想君木頭了?”
“既是決定回君家,自然早回去為好。”君聞書的心思再難猜測,也比楊騁風強,我實在不知道他下一刻又有什麽舉動。
“嘻嘻,你我好不容易在一起過個年,急什麽。”
什麽?過年!我皺起眉頭,“楊少爺,府上既然有家眷,還是回去和他們團圓吧。”
“喲,你還想起這個來了。嗬嗬,還挺懂人情的。誰讓你不跟我回去!”他倒打一耙。
“楊少爺,還是早些走吧,家裏有人惦記你。”
“你惦記我麽?”
我不說話,和他糾纏起來就沒完沒了的。
“這裏是我娘的舊家,也算是我家了。難不成你想大過年的趕路?自古過年不出門呢。”
楊騁風的心思真難懂,他真的在打我的主意?“楊少爺,如果你不想趕路,那我先行一步了。”
“如果你出得去,可以。”
我瞧了瞧他,淡淡地笑道:“既是如此,那打擾了。”一轉身,我便回了房。
事到如今,我也隻有以不變應萬變了。
衣服送來了,我大大方方地穿上。不要害怕,也不要讓人認為你在害怕。每個人都有害怕的時候,我的心反倒沉下來。
楊騁風又進來了,圍著我轉了兩圈,“喲,今兒怎麽這麽順眼。嗯,還行,還算合身。還是打扮一下好看,好好一個人,幹嗎弄得跟村姑似的。”他掀了掀我的頭發,“頭發不好,遮住你的小白圓耳朵,顯得你有些死氣。”我正不耐煩,他搬了把椅子坐到我麵前,一本正經地問:“今天你想做什麽?”
“看書。”既問了我,我也不必扭捏作態。
“好,那我們就看書。隻是,本少爺的書隻能在書房裏看。”
書房就書房,你家的地方,哪兒都一樣。
我拿了本《國語》,卻見他拿了本《資治通鑒》。沒想到他這紈絝子弟也讀書,怪不得平日歪理一套套的。其實我們誰也沒有看進去。我在防他,對他的一舉一動都留意著。他似乎也時不時地瞟我兩眼。
“喂!”他扔下書,“我們說會兒話吧。”
我繼續沉默,你自個兒說吧。
“你怎麽不問問我是怎麽找到你的?”這是我一直想到知道的,但我不問,我不想讓他得意。
“切,你真是,就不會和我說句話麽。我就那麽可怕?我不如你的傻小子會騙你開心,總比君木頭好多了吧!”
“楊少爺請說。”我冷冰冰的。
他坐下來,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又放了回去。“我大婚那天——我成親了你知道吧?”他的口氣似乎在說別人結婚,我點點頭,“我大婚那天,全府的丫鬟都去送那個君老二。你沒去。當時我還以為是君木頭不讓。後來悄悄溜進你房裏一看,門居然鎖了。”我不言語,卻留神聽著。
“回門那天,我特意去了琅聲苑,向君木頭旁敲側擊。一提到你,他便不言語,臉色非常難看。我便想,莫不是死了?”君聞書到底怎麽了?按理說他該來抓我呀,怎麽全無動靜。
“後來,我便回去問了你的好妹妹聽荷……”聽荷!我心裏一緊,她果然陪嫁了,到眼前這個變態的家裏去了!
“你那個好妹妹呀,嘖嘖,模樣長得倒挺惹人憐,就是不經嚇,一聽我說你死了,果然小臉發白,就跟你現在似的。她搖著頭說‘不會的不會的,她不會死的,一定是逃了’。”
我繼續聽著。
“我一聽,便知道果然有蹊蹺。我也知道你不可能這麽容易死了,你不是司杏麽,你死了誰還當司杏?再一逼問,聽荷就說你曾經打算讓她逃跑,連地方都找好了。我悄悄地跑去看了,還真是,那棵杏樹下還有一根被折斷的枯樹枝,想必是你留下的吧?”他的語氣裏帶著嘲諷。
我不吱聲,低著頭,不想讓他看見我的臉色。心裏皺著眉,他來找我,到底是要做什麽?
“我就知道你肯定要來找這小子!”他的語氣突然有些憤恨,“那個窮傻小子,你還真不嫌他!那時候事情多,反正你也跑不了,先讓你逍遙幾天吧。不過我也沒閑著,發了封私信讓人看著動靜。他們說那傻小子每日當班,按時回家,也再沒有收到過信了。我就覺得奇怪。手頭上的事情做完,我便親自來了一趟湖州。那小子果然沒什麽動靜,難道,你沒有來找他?”幸好我沒有待在湖州城,暗號還是挺管用的。
“我不信,我知道你肯定會來的,平時不來,過年也肯定要來,果然……”楊騁風往後一仰,手卻擱在桌子上,“臘月二十八,湖州大集,我二十七便來了。我站在街心最高處一看,果然見你和那小子有說有笑,親親熱熱的!”
“當時你為什麽不抓了我?” 我忍不住問。
“哼,我若興師動眾,誰都知道你是君家跑出來的丫鬟了。莫非,真要我為君家做好事?而且……”他看了我一眼,聲音卻低下來,“我也想看看,這幾個月你到底是怎麽過的。”
我不言語,過了一會兒,我抬頭問道:“楊少爺,有一事我不明白。我隻是一個小奴婢,究竟何種緣故,讓楊少爺千裏迢迢來抓我?”這是我最想知道的。
他看著我,突然笑了,“你終於問了一個你最該問的問題。”他頓住了,又自負地仰起頭,“我堂堂一個少爺,而你隻不過是一個下人,但我從第一次見你就沒贏過你。我不信,我非要贏你!”
我簡直哭笑不得,幼稚!“楊少爺,若是這個緣故,您不必費心了,我本來就是個下人,不值得你費這心思。少爺還是趕緊忙榮華富貴的正經事兒吧,我承認,你贏了。”
楊騁風轉過身來,一字一句地說:“我,要,贏,你。我要贏的——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