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忽悠悠地,我便帶著這顆千瘡百孔、對任何人都充滿戒意的心落下了橋。
我騎在牆頭,看著漲潮的海水,海水不斷衝刷著海岸,輕輕地,帶著柔和的聲音。沙灘上,漁娘赤著腳在收漁網,窈窕的身影被太陽塗抹上一層金色的光影。漁歌悠揚,追逐著天空的雲彩,優美安詳地彌漫開來。嫋娜的炊煙升起,給這小小的漁村籠上輕輕的煙霧,不斷有女人悠長的呼喚孩子回家吃飯的聲音,和小孩兒跑步的聲響。傍晚的微風吹來,拂亂了我的鬢角,有一縷頭發調皮地飛起來。我正滿麵微笑地看著這一切,忽然聽見娘在慈愛地叫喚:“司杏,下來吃飯了,天天不是玩水就是爬牆,長大了看誰敢要你。”我衝她做了個鬼臉,攀著樹跳下來,鑽進屋子,打算隨便扒拉兩口飯。晚上去看月出——海上的月出真好看,黑漆漆的海麵上,有一點兒清冷,月亮照射出窄窄的一道光。一年僅有十二個十五呢,還可能有陰天下雨看不見月亮的日子。
這便是我的今世,當時不過八歲,還是一個穿著童子服、頭上梳小辮的孩子。“司杏”這名字是老爹取的,據說是因為我出生時杏花剛好開了第一枝。老爹說,索性托個“杏福”,於是就有了“司杏”這名字。
生命中總有東西來了又去,去了又來。曾經想過,貫穿始終的,大約就是活著的這一段時光了。可是,在我活第二世時才明白,貫穿始終的,是我,是我們自己。我們都是普通人,或者一世,或者幾世,或者前生,或者今世。可能有人知道為什麽會離開,卻無人解釋為什麽會來。來往之間,我們隻是過客。
這一世,是在宋朝,一個全然陌生的朝代。
我的前世並不是一個幸運的人,甚至可以說有些乖張離奇。我是個書迷,因此思想早熟。小學的功課太輕鬆,養成了懶惰的毛病,到了中學仍“惡習不改”。在一切以升學率為指揮棒的那個年代,我不可避免地受到了各種方式的“修理式”教育,有些做法對我造成了終身的傷害。最後的結果是——為了不“妨礙”直接與老師們獎金掛鉤的升學率的評估,我接受了老師的“勸導”,提前退學,早早回了家。
那是一段灰暗的日子,我整整在家休養了大半年才重新決定活下去。但我的心,就像是外麵長著一層薄皮,裏麵卻腐爛著的傷口一樣,再也沒好過。
經曆讓我不得不堅強,讀書上進使我無暇顧及其他。我尤其不願意相親,因為實在不喜歡被問到過去,而且,我那並不光鮮的過去的確嚇走了不少人。慢慢 的,我不在乎他們怎麽想,那麽難的時候自己都走過來了,如今我做好準備一個人走下去了。愛情,太遙遠,太奢侈了。會有人愛上我麽?我會愛上別人麽?受了傷害,我還會去相信別人嗎?很難吧!
為了陽光的生活,我努力地改變自己。我邊工作邊自學,在考上部屬大學的法學碩士前,我已經是一家集團公司董事長的行政助理。但在現代社會,一切講求速度,我們全部的人生隻是被壓在一頁或幾頁表格中。你曾經的經曆,決定了你後麵的道路。而我,由於少年的經曆,一直未受到過公正的待遇。到處有人問“你的本科是哪裏的?”,如果不牽涉到工作場合,他們都會說“那你很不容易”。可真要去應聘了,會有人冷冰冰地說著“我們希望要本科也是名牌大學出身的”。
歧視你似乎是他們的權利,可我做錯了什麽?周處本是鄉裏的禍害,名士陸機尚且能勸他說“朝聞道,夕死可矣”。而在現代社會,人們自詡高度文明,我卻被排斥了。我到底做錯了什麽?我傷害過誰嗎?
誰也不知道,我經常盼望著喝孟婆湯,據說它能讓人忘記前世的一切。如果真有來世,我是否可以不受壓製地活著?
世間的事卻是如此可歎又可笑,喝孟婆湯的機會是在我完全沒意識到的時候到來的。那時我快要碩士畢業了,麵臨著找工作。工作很不好找,終於一家公司需要人常年駐紮在某不發達國家做項目,這種差事一般人都不願去,但我十分中意這種脫離目前環境的工作,因為在那兒沒有人會問我的過去。我想從頭開始,悶頭奮鬥。於是,我入選了。
也許是命運故意和我開玩笑,就在我飛赴工作地點的途中,路過大西洋時,飛機失事墜毀。雖然曾想過死,這一次,卻是真的死了。世間的一切,都和我沒有關係了。我不再是我爸媽的女兒,也不再是我姐姐的妹妹。一切都要重新開始奮鬥了,我的心突然像被揪起來似的。
孟婆湯終於到手了,我卻猶豫了。端起它,前世的酸甜苦辣一下子湧現在眼前。這一刻,我突然想起普希金說的:我們的心總是憧憬未來,現實卻總是讓我們悲哀。相信吧,這一切將轉瞬即逝。而逝去的一切,終將變得可愛。是的,一切都將變得可愛——那些人,那些事,所有傷害過我的人,包括我自己,在我要告別這一切的時候,我原諒你們了。我一飲而盡,跑到橋上,準備投生。
等待投生的隊伍慢慢蠕動著,下一個人就是我了。這時,我聽到有人大驚道:“怎麽?那個在大西洋墜機的人,她喝孟婆湯了?”
“是啊。怎麽了?”
“糟糕,我忘了和你說,墜機的地方具有很強的幹擾性,凡是從那兒來的人都要另加一包藥粉,否則,孟婆湯不會發生藥力。”
是說我麽?我正要問時,身子被猛地推了一下。忽忽悠悠地,我便帶著這顆千瘡百孔、對任何人都充滿戒意的心落下了橋。
重見天日後,我就知道自己無法徹底重新來過了,我前生的記憶都在。但既然環境與以前截然不同,我就當原來那個我真的死了。所謂“佛不度人人自度”,我希望這一世能忘掉傷痛,重新來過。我不要什麽功名利祿,我隻要慢慢地停下腳步,好好地看看風景。清清淡淡的,在這一世結束的時候,能夠對自己笑著說:我好了。
生活是如此悠揚,淡淡的,我喜歡。如果能一直這樣過下去,我想我會好的。但命運總是和我開玩笑,一切轉瞬即逝,我又被推入命運的十字路口。
九歲那年春天,爹爹和娘親出海打魚,遇上風暴,再也沒有回來。舉目無親,在別人眼中,我就是一個九歲的女娃兒。在那個時代,男童都沒人雇了,更何況女童。宋朝沒有社保,這種情況要麽靠族裏接濟,要麽靠別人收養。因我是女孩兒,收養就別想了。靠族裏接濟嘛,我也吃了一陣百家飯。漁民的生活並不如書上寫的那般爛漫,多數是非常窮的,百家飯吃多了也成問題。幾經思考,我還是決定先服從環境,等長大了再尋事情做。
乞討這事說來容易,做起來可真是難。試想有幾個人不需要鍛煉就能練攤兒?乞討需要臉皮厚,挨罵受白眼都是小事。為了討飯,我低下了自認為高傲的頭;為了討飯,我越來越熟練地屈膝下跪。我在心裏說,見相非相,我仍是我。跪就跪,總不能拿了自尊當飯吃。
開始的時候,我隻是在村子周圍乞討,每天晚上都回家。後來,在海風的侵蝕下,土坯作壁、茅草作頂的房子越來越破。終於,在一次大風過後,房頂被掀翻了,我無錢請人來修,便收拾了家裏僅剩的東西,往南走去。我一路走,一路討,希望能靠乞討長到大。我對自己還是有一定的信心,就這樣,我風風雨雨地過了一年。
十歲的夏天,我乞討到了湖州。湖州是個絲麻之鄉,以湖筆聞名天下,富庶安詳,文風頗盛,一派小橋流水的江南景象。我抓了兩把皂角,洗洗打結的頭發,然後編了個小辮子,又理了理衣服,準備開始我的湖州第一討。
按照我的經驗,討飯不能上大戶人家,除了容易碰見惡奴外,大戶人家一般會養狗,那狗比我還高,森森白牙,一副吃人的樣子,看著心驚膽戰。我在街上走了幾趟,選了一張不起眼的小門臉——多少年後,我無數次想起來的小門臉——抬手輕輕地叩門。那時我尚不知道,我這一叩門,影響了幾個人的命運。
等了半天,不見開門。沒人?不會這麽倒黴吧!這可是我的湖州第一討呀,難道預示著我在湖州不順利?不行,我得堅持再敲。我比較迷信彩頭,今天無論如何,我要討個彩頭。
我繼續輕輕地叩門,裏麵似乎有聲音,也許在打量我?不管,我接著敲,討飯不能臉皮薄,一定要敲開。
門後傳來一個男孩子冷冰冰的聲音,“幹什麽的?”
我朝著門縫鞠躬,“少爺,可憐可憐我吧,我好幾天沒吃東西了。”
“你上別家去吧,我家不方便招待你。”
打發我走?不行,這是我的彩頭,關係著我後麵的運氣。我使出撒手鐧,一邊抹淚一邊說:“少爺,您可千萬不能見死不救啊!我是從登州來的,真的已經好幾天沒吃過東西了。我……我給您跪下了。”說完,我砰地跪在那兒,一動也不動。其實我確實沒有騙他,剛來到湖州,上頓飯和上上頓飯都隻吃了幾口以前討的窩窩頭,這麽熱的天,窩頭早就餿了,我還是吃得很香。但是,窩頭已經沒有了,無論如何,我今天要討到吃的。
又過了半晌,太陽毒辣地曬在我身上,我又餓又渴,隻覺得眼前有無數金星在飛。這家人的心是鐵做的?我心裏暗罵著,一邊猶豫著該不該換一家。
門後又有了聲音。咦?我來了精神,繼續咬牙跪著。
門後沉默了一會兒,還是那個男孩子的聲音,“我家確實不方便招待你,存糧也不多。這樣吧,給你一碗飯,你到別家去吧。”吱呀一聲,門被打開了一條小縫,一隻穿著普通布衣的胳膊遞出一碗白白的米飯,吱呀一聲,門又被關上了。
哇,米飯!我兩眼發直,一碗米飯!這麽一大碗米飯!
門後的人似乎透過門縫打量我,“你都拿走吧,但碗要給我留下。”
“是是是……”我一邊忙不迭地答應著,一邊趕緊收拾著把米飯倒下。心想這下子好了,兩頓飯有著落了。
“少爺,碗給您放台階上了,小的給您磕頭了。”我對著門磕了個頭,便準備離開。
“哎……你等等!”還是那個男孩子的聲音。
啊!要反悔了?
“我看你嘴唇幹裂,是不是渴了?這樣吧,你等我一會兒,我去給你打碗水來。”
門又開了條縫,還是那隻穿著布衣的胳膊,飛快地拿走了碗,拴上門,隻聽到院子裏有咚咚的腳步聲。
水!我心裏有一種想哭的衝動。我在前世被人遺忘,這一世成為一個叫花子,居然還有人關心我渴不渴!
過了一會兒,腳步聲回來了,門又被打開了,他遞出大半碗清水。我毫不斯文地端起碗一飲而盡,門後傳出低低的笑聲。
“喂,你把碗遞過來,我再給你倒點兒。”
那隻胳膊又伸了出來,我把碗遞了過去。門這次沒有關上,我就著小縫兒偷偷地往裏看——院子不大,收拾得還算幹淨,隻是四處光禿禿的,有一種蕭瑟之氣。房子很舊了,屋簷上的瓦片也有些破,有幾處是該換了,牆頭上還長著草,看樣子人氣也不是很盛。
屋內有人走出來,一個少年專注地盯著碗,小心翼翼地端著往這邊走。他不過十二三歲的樣子,長瘦臉,穿著普通的灰褂子,身子有些瘦弱,一雙不算大的眼睛,不好看也不難看,樣子倒不凶,隻是眉宇之間似乎有一種委屈的情緒。委屈?不知他委屈什麽。
他慢慢地走了過來,陽光照著他,我低下頭,裝出一副虔誠的樣子,一碗清水又出現在我麵前。
我喝光水,磕個頭道聲謝準備走。那個少年卻隔著門說話了,“嗯……”他遲疑了一下,“要是你沒有地方住的話,一直往前走,再向右拐,走到西頭,有一處廟宇,叫做方廣寺。廟裏的方丈還算仁慈,你可以試試去那兒住一宿。湖州城的小偷不少,你要小心。”我心裏一動,這一年多來,我飽受冷遇,即便是給我飯吃的人家,也多數對我掩麵不迭,不肯多說一句。這位少年,萍水相逢的……我一笑,“多謝少爺!”
按照他說的路線,我還真找到了方廣寺,敲開門,好說歹說地要借宿。起初那方丈嫌我是個女童不方便,經不住我的再三懇求,總算同意我在過道住一宿。我吃了飯,枕著階石,看著灑在地上的月光,想起前世和今生,不覺悲從中來。老天,前世你讓我受的苦還不夠,這一世你還要折騰我,我怎麽著你了,你要這樣對我,你要折騰我到什麽時候?我蜷縮著身子,用外衣蒙住頭,咬著衣角嗚嗚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