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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遇人

  我笑了笑,心裏很溫暖,也沒有再說話,扭頭看向窗外。月色如水,從開著的窗子靜靜地灑了下來。

  半夜,我在一陣疼痛中醒過來,就像有人在使勁兒揉我的腸子,疼得我直冒冷汗。我支撐著坐起來,頭昏眼花,腹部傳來一陣更強烈的疼痛,我忍不住哇的一聲吐了出來,然後到廁所狂瀉一通。

  好冷啊!怎麽這麽冷,地怎麽這樣涼?我蜷縮起來,咬緊牙關,忍著一陣陣的疼痛。不知過了多久,朦朧中好像有什麽東西在碰我。我勉強把眼睛睜開一條縫,看見一個小和尚正捂著鼻子,隔得老遠拿掃把捅我。

  “快起來快起來,你這個潑賴女童,怎麽把這裏弄成這樣?回頭師父看見又要說了。”

  我努力用微弱的聲音說道:“小師父,對不起,你別著急,我這就起來。”

  我聽到那小和尚一直在嘟囔個不停,怪我不該睡在這裏,更不應該吐在這裏。我扶著牆站了起來,剛想向他賠個不是,隻覺得腹內疼痛襲來,一陣眩暈,我又倒在了地上。

  待我再次醒來時,周圍站著幾個和尚,除了叫我起來的小和尚外,還有方丈和幾個看似年齡大點兒的和尚。

  方丈一合掌,“小施主,貧僧問訊。”

  我努力地坐起來,擠出笑容,“有勞方丈問訊,小女無家可歸,弄髒了寶寺的淨土,實則罪過。”邊說邊忍不住淚如雨下。

  方丈看了看我,點點頭,“小施主,貧僧剛為你號過脈,你吃了不潔淨的口食,又著了傷寒。”

  不潔淨的口食?什麽?我回想這幾天所吃的那麽一點兒東西。哦,餿了的窩頭。唉,我也不想吃,可是餓啊,不吃有什麽辦法?應該是腸炎或者痢疾吧。他說是傷寒?我聽說過,好像會死人的,不知宋代可有消炎藥?應該沒有抗生素吧?那怎麽對付炎症呢?

  “小施主,”那方丈見我一臉木然,便又喚了我一聲,“不知小施主有何打算?”

  打算?我有什麽打算?正不知說什麽,又一陣難忍的腹痛襲來,我捂著嘴奔向廁所,連嘔帶瀉地折騰了一番。

  待我晃晃悠悠地回來,見方丈仍在原地,我撲通一聲跪在他麵前,“求方丈發發慈悲,收留小女幾天。小女現在身上不好,若出去也隻有死路一條了。”

  方丈一臉的不忍,沉吟片刻後說道:“小小年紀的女童,即便是窮人家的孩兒,也該在父母膝下蹦跳玩鬧。似你現在這樣的,想必也有你的苦處。見難救難,是我佛之義。小施主,你若實在無處可去,可去尋一旅伴,在我這寺裏安歇幾天。隻是,你必得有個伴兒,若是無伴兒,我這兒可不收單個兒女童的。”

  這方丈雖然迂腐,說的倒也有道理。我一個女娃兒,住在男人的寺廟裏確實不大好。出去吧,以我現在的身體條件,也走不了幾步。在這兒住幾天是上上策,我已經很久沒在有屋簷的地方住了。可是,我上哪裏找個伴兒去呢?

  “多謝方丈好意。隻是實不相瞞,若我有伴兒,也不會一個人出來討飯了。”

  “小施主,盡力吧。或遇著個善心有緣的,也未為可知。這寺雖不大,卻也曆經百年,貧僧也破不了寺裏的規矩。小施主,貧僧許你覓得一伴兒即可,年齡、男女皆無大礙,即便似你……這般,貧僧亦許你們暫住些時日。”

  我懂這方丈的意思,衝他磕了個頭,晃晃悠悠地出去了。我知道我必須要找到一個伴兒,無論是誰,否則我隻有橫屍街頭了。上哪裏去找個伴兒呢?想來想去,也隻有找我的同類——小叫花子了。小叫花子都愁晚上住的地方,我拉上個小叫花子,他肯定願意。我想到這兒,精神抖擻起來,扶著牆一步步地走到一個看似熱鬧的街口,找了個牆角坐了下來,等待著我的同伴出現。

  太陽越來越小,氣溫卻越來越悶熱。昨晚吃的那點兒東西早就吐得精光,早上起來,水也沒有喝一口,我覺得自己好像要虛脫了,腦袋越來越重,眼皮越來越沉。我不斷地提醒自己要打起精神,不能放過任何一個小叫花子,因為這是我的唯一生機。我看啊看,等啊等,半天也沒有一個叫花子路過。

  “湖州這麽富,一個叫花子都沒有?讓我一人壟斷了?”我憤憤地想,真是天要亡我。難道我命苦到連個叫花子都找不到?我走了這麽多地方,哪兒沒幾個叫花子。有時為了競爭點兒吃的,我甚至還要和他們打上一架。天啊,你快讓叫花子出現吧,我是要拉著他去享福啊,有免費的房子住啊,快出來吧,快出來吧!我瞪著眼睛等著,卻始終不見一個叫花子經過。又一陣腹痛襲來,因為沒有吃東西,我幹嘔起來。

  “咦,你怎麽還在這兒?”一個略帶詫異的少年的聲音傳來。

  我捂著嘴抬頭一看,誰?哦,是昨天的那個少年——無論過了多少年,他總是那副樣子,瘦瘦的,白臉,眼睛不大,不好看,卻很溫和。

  我鬆開手,掙紮著想起身對他行個禮,胃裏又一陣惡心,我隻得用手捂著嘴。

  “你怎麽了?臉色蠟黃得嚇人。”少年用溫和的聲音繼續問道。

  我心裏一動,為什麽不讓他陪我去寺裏住幾天?他既然指點我去那兒,肯定對那寺廟比較熟悉,讓他和我去住,方丈也不會不願意。況且,看他昨日幫我的樣子,應該不是壞人。事到如今,我也顧不了那麽多了。我立刻跪在他麵前,不停地給他磕頭。

  少年似乎嚇了一跳,想扶我,手又背到身後,退後一步才說:“你這是做什麽?周圍人多著呢,快起來!”

  我跪在那兒,“求少爺答應我的不情之請。”

  他看了看周圍,局促地說:“你快起來啊,讓別人看見還以為我怎麽你了呢。你說,有什麽事?莫不是想再要點兒吃的?”

  我一動不動地說:“求少爺發發慈悲,和小女子到寺裏住幾天。”

  他大驚,“你說什麽?!讓我和你去寺裏住幾天?你說什麽呢!”

  “我知道這有點兒強人所難,但是沒有辦法了,隻能請少爺發發慈悲救命了。”我仍然跪在地上,把我的病情及方丈的說法給他講了一遍。我的聲音如此之小,以至於那少年不得不俯下身來聽我說話。我講完後,又給他磕了個頭,“少爺,我說的都是實話,您可以去寺裏詢問方丈。我本就無家可歸,但萬物都有求生的本能,請少爺見憐。”我說到最後,自覺心酸,淚也下來了。

  他又朝四處望了望,然後對我說:“不是我不信你,也不是我不幫你,隻是我家有我家的難處,讓我和你去寺裏住,我確實做不到啊。”

  我跪在那兒,隻是不住地磕頭,這是我唯一的希望了,現在除了磕頭,我還能幹什麽?在有尊嚴的人看來,磕頭最難。但於現在的我,磕頭反倒是最容易的事了——命都快沒了,還要尊嚴做什麽?尊嚴是需要實力來保證的。

  他為難地看了看我,“你別磕了,真的不行,你再想想別的辦法吧。”

  我悲哀地說:“少爺,我若是能想出別的辦法,至於在這兒跪一上午嗎?少爺,我比任何人都想救自己的命啊!我的命雖然不值錢,卻也是爹娘給的呀。爹娘生下我,也希望我好好地活在這世上。少爺,我想活!找不到人和我在寺裏住,我就隻能死了。少爺,我想活啊!”

  我嗚咽著說了一大堆話,那少年似乎被打動了。他長歎了一聲,“唉,我又比你好多少,我又何嚐不想幫你,隻是,隻是……”他沒有說下去,一臉同情地看著我。半晌,他似乎下了決心,“這樣吧,我隨你進寺,先和方丈談談再說。但你也別抱什麽希望,我有我的難處,去寺裏住,是很困難的問題。”

  我心裏一陣狂喜,有門兒!趕忙給他磕了個響頭,從地上爬起來就往寺裏走。少年在後麵遠遠地跟著我。到了寺廟門口,我停下來等他,左等右等卻不見他跟上來,莫非他反悔了?他耍我?!我的怒火躥上來,小破孩兒,騙人!

  正在猶豫著要不要回到街市口繼續等待,聽得旁邊的花叢中傳出極低的聲音,“你不走,站在這兒幹什麽?”

  我順著聲音往灌木叢中一看——一角灰色布衣,半張少年的臉。哦,原來他躲在這兒。他繼續說:“你隻管走你的,找到方丈,不要上前,隻在那兒站一會兒,然後退下,我自然會跟上,和方丈去說。”

  我點點頭,轉身一邊走一邊想:古怪,難道他是通緝犯怕被人發現?哦,想來他是怕與我一同在街上走,惹人笑話吧。想到這裏,我有一絲受傷——我竟落到這般境地!旋即又釋然了,也對,誰願意和叫花子一起招搖過市?不管三七二十一,能救我就行。他在寺裏住好像有很大的難處,估計是家裏管得嚴,那他的家教一定不錯,可為什麽他家看起來如此清冷呢?不知道他到底要和方丈談什麽?

  我胡思亂想著跨進大殿,問了當值的和尚,得知方丈正在後山督促小和尚澆灌菜園。依著他的指點,我遠遠地看見了方丈。我往身後瞟了一眼,在原地站了一會兒,一陣腹痛襲來,我趕快又往廁所裏跑。待我回來時,方丈已經不在原地了。我無處可去,隻好捂著肚子找了個陰涼地兒坐了下來。

  天空萬裏無雲,真是個好天氣。我倚著門石,看著花木在陽光下舞動著,覺得生命真是美好。寺裏遍植花木,新鮮的香氣和著誦經之聲撲來,讓人恍若脫離凡塵。我記得哪本書裏好像說過,寺裏的花木一般比較旺盛,一是因為佛地莊嚴,二是為了讓更多的香客前來隨喜。在這樣的地方生活一輩子固然很好,隻是那些和尚從未入世,又哪裏來的出世呢?他們沒有經過艱辛的生活,又怎會知道佛經的廣義呢?每個人都有生活的權利,可人在塵世上是多麽渺小啊!

  等了很久,不見動靜,我開始懷疑那少年是不是根本沒有跟上來。又覺得他實在不像壞人,也不像愛耍人的無賴。也許是和方丈沒談攏?沒談攏也該有個動靜啊!我爬起來,一邊踱著步子,一邊伸長脖子往前望。已經中午了,我的肚子開始咕咕叫。對了,我還有半碗米飯沒吃呢。我翻出包在破布裏的那半碗米飯,聞了聞,味道似乎不是很對頭,也不知還能吃不?人倒黴時喝涼水也塞牙,一個破窩窩頭都撂到了我。要是這飯能蒸一蒸就好了,可是沒有找到伴兒,也不知寺裏肯不肯給我熱一下。好半天了,好壞也有個動靜啊,不行我好趕緊再去找新的伴兒。

  我捧著那團米飯正在發愣,方丈的聲音在耳邊響起,“小女施主,這位小施主已和貧僧說好,你可在本寺暫住幾日。”

  我抬起頭,古板的方丈旁邊站著那個灰衣少年,他正盯著我的飯團,不知在想什麽。

  方丈繼續說道:“隻是本寺不寬敞,隻能委屈兩位小施主住柴房了。兩位小施主男女有別,這個,貧僧也沒有辦法了。”

  我連忙站起身,對著兩人深深作揖,口中程式化地說道:“兩位的大恩大德,小女沒齒難忘。”方丈點點頭,轉身喚來小和尚交代了一番,然後走了。

  少年跟著我到了柴房,四處環視了一下說:“這裏倒清靜,天氣轉暖,住在這裏也不會冷。”說完,便動手拿起柴草,讓我一起做草鋪。

  我心中大為感動。一個叫花子,躲得過此劫躲不過下劫,說是沒齒難忘,也僅僅難忘而已,報答是根本不可能的,隻是一句空話。萍水相逢,人家幫我,僅僅是善念而已。

  草鋪做好了,小和尚送來一碗飯和一雙筷子,我接過去,“少爺,請先用些飯。”

  少年麵無表情地說:“你吃吧,這飯原就是給你的。吃了就躺著,我天黑時再來。”說完,他轉身出門。

  原來他白天並不在這兒,大約回家了吧。我狼吞虎咽地吃了飯,昏昏沉沉地睡過去。我醒來時,夕陽西沉,又有小和尚送來飯。我吃了飯後躺下來,一邊聽和尚誦晚課,一邊看夕陽西下。天很快黑了下來,小和尚送來一盞燈,無聊之際,我又睡著了。

  不知過了多久,我聽到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是那少年正在整理草鋪,見我醒了,他點點頭,“你醒了?”我坐起來,覺得問人家行蹤也不好,也隻好衝他笑了笑,兩人無言,各自睡下。清晨,我被撞鍾聲驚醒,睜眼一看,對麵草鋪空蕩蕩的,那少年早已不知何時離去。接下來的幾天都是如此,他晚歸早走,每次隻是點點頭,也不和我多說話,我也慢慢地習慣了。

  剛住下來的幾天,我的病並不見減輕,雖然方丈讓人給我熬了藥,但也不見好,頭還是暈,肚子還是痛。後來慢慢地才開始好轉。但隨著病的好轉,我的擔憂也開始多了起來。生病是一件壞事,但病好了,意味著我又要繼續流浪了。這一年風餐露宿的辛苦,實在讓我害怕,想想渺茫的未來,我的心便沉了又沉。

  一天晚飯後,我照例躺著聽和尚誦晚課。我越來越喜歡誦經之聲,每次聽到都覺得心裏很純淨,也很堅定。前世所受的苦以及今生所受的難,有時讓我很怨恨,但聽了誦經,覺得其實也沒有什麽。我心即佛,要苦要樂,全在一心而已。正聽著,忽見那少年走了進來。咦,今天怎麽這樣早?

  我起身向他行了個禮,他也稍稍欠身行禮。我掃了一眼他的臉色,陰沉沉的,不怎麽高興啊。我頓了頓,“少爺,您用過晚飯了?”

  沉默了一會兒,他低沉道:“沒有。”然後不易覺察地歎了口氣,“你不用管我。”

  聽意思是沒吃。我往外麵看了看,也是,我的飯都是討來的,更何況他的!可他也不能餓著呀。

  我站起來說:“少爺且坐著,我去看看寺裏可有餘飯。”我故意把“剩飯”說成“餘飯”,以免引起他心理上的反感。

  “不用了,你躺下吧,我不餓,也不想吃。”

  我看了看他,一臉的陰沉。罷了,我不惹他,再說也討不到飯,於是我又坐了下來。

  兩人呆坐著,柴房一徑安靜,外麵花影扶疏,誦經之聲隨著夜風從窗口湧進來。我瞄了一眼那少年,他似乎也在聽誦經之聲。良久,隻聽他長歎一聲。

  我鼓起勇氣,“少爺似乎有心事,不嫌棄的話和我說說。我雖消解不了,說出來也好。”

  他苦笑著搖了搖頭,“沒什麽,你安心躺著吧。我這兩天也算有地方可去了,以前,也都是一個人。”

  “受人之恩,當以湧泉相報。司杏雖無能,但願意做個聽客,少爺如不嫌棄,說出來也許和司杏有個商量。”

  “不是什麽大事,有什麽好商量的。”他看了看我,然後又說,“原來你叫司杏。”

  “啊,是。我出生時正趕上杏花開了第一枝,所以我爹就給我取名司杏,說是也沾沾貴氣,結果還是沒什麽用,八歲時父母雙亡,我便沒了家。”

  他點了點頭,“我也是。我姓蕭,生時正趕上江水初退,我爹爹就喚我做蕭靖江,期望我有平江之才、退潮之運,可是現在……”他搖了搖頭,自嘲地笑了笑,不往下說了。

  我接過話來,“少爺也不必這樣說,其實名字僅僅是個代號,無甚意思,還得看個人努力。再說了,也許我們不叫這名兒,連眼前這般都不如呢。”我有心逗他笑,說了個不怎麽高明的俏皮話。

  他的臉上泛起了一點點笑意,“你倒會說。”

  “少爺……”我剛開口,他打斷了我,“你不必叫我少爺,我也不是哪家的貴公子。你就叫我,叫我……”他沉吟了一會兒,“叫我蕭公子吧。”又沉默了一會兒,他說,“其實,這蕭公子我不想再做了,也不想再待在這家裏了。”他臉上浮現一抹受辱的表情。

  “公子心要放寬,莫要賭氣。有家總比沒家好,像我這種無家可歸之人,真是惶惶如喪家之犬。所謂在家千日好,出門一時難。”

  “家,我有。可和你又有什麽不同?哪裏算個家!”他緩了緩口氣,問道,“你讀過書?看你的談吐,並不像尋常的叫花子。”

  “公子見笑,上過幾年學而已。”我當然不能說我是碩士畢業。

  “讀過書怎麽成現在這樣子了?你的父母是怎麽沒了的?”

  我原原本本地把我的家事,我流浪的經曆說給他聽。

  他一邊聽,一邊點著頭,最後感歎地說:“人生在這世上真是受苦。”

  悲觀主義者?我剛要出言相勸,隻聽得他繼續說:“我爹是府裏的衙役,我有一個姐姐,我家雖不寬裕,日子倒過得去,隻是我從小母親便過世了。原本已是不好了,偏偏我爹又娶了一個。”他停住了。

  “她自己生了一個,不管你們了?”

  “她倒沒有生養,隻是對我們,卻和任何狠心的後母毫無二致。我姐姐從來沒有上過學,她舍不得給我姐出那點兒束脩。我若不是因為是個男兒,爹堅持著,學堂也斷斷上不了的。可就為了那每年兩貫錢的束脩,我受了多少冷言白眼,又挨了多少打。”

  “那你爹呢?”我的話一出口,就後悔了。

  “我爹?”他有些激動地說,“他除了喝酒,還會什麽?我大了,她打我我就跑,她便在爹爹麵前搬弄是非。雖然我是爹的親生兒子,但也招架不住這種嘮叨。我每天行事都要小心翼翼,以免被她尋事。”

  原來是這樣,怪不得要那麽小心。我心裏充滿著感激,萍水相逢,難有報答,卻這樣對我,不是每個人都能做到的。我看著他的瘦臉,心裏一陣溫暖,卻說不出話來,隻聽他接著往下說——

  “這些年我處處躲著她,在家盡量不說話,也不和街上的小孩兒玩,免得被尋事。可今天,她欺人太甚了!”他的聲音越來越大,有些激動,“我姐姐自小和鄰家的有才哥一起長大,青梅竹馬。有才哥心眼兒好,就是窮。為了幾貫嫁妝錢,我那後母自作主張地把她嫁給離家幾百裏的一個小戶商人做小。姐姐的日子過得倒還說得過去,生了個兒子,那小戶商人對她還可以。但她就是想爹,今天帶著孩子回來看看,結果被我親娘冷言冷語罵了一頓,說是圖謀家業。”

  “你親娘?”

  他苦笑,“親娘的意思不是親生的娘,娘親才是親生的。”

  我點點頭,是有這樣的說法,娘親是娘,親娘是後媽。我心中也很可憐他,若是有能力,我也想幫幫他。隻是,我連保護自己的力量都沒有。

  “可憐我姐,哭得昏了過去,隻好又折回婆家。我氣不過,和她大吵了一通,她又躺在地上耍潑,說她苦心替別人養孩子,到頭來一家人容不下她,湊在一塊兒算計她。”他恨恨地講著,滿臉厭惡地呸了一聲。

  我們都沉默了,我心裏覺得他很親近。過了一會兒,我安慰他,“你親娘對你確實不厚道,但畢竟於你有養育之恩,你也不必太往心裏去。等她歲數再大些,收了脾氣,也會反省自己。你不必太掛懷,一切都會過去的。”

  “過去?”他嗤笑,“怕熬不到過去,我就先被她算計了。前些日子,她想讓我去當兵腿子,還說什麽我腦子不靈光,念書也不會有出路,還不如到兵營混口飯吃。她的心腸我還不明白?還不是為了一年那幾個餉銀?”

  “那為什麽沒有去?”

  “人家嫌我年紀小,長得又瘦。於是又被她罵了一通,說我一天到晚白吃飯,連頭豬都不如,豬天天喂還能養肥吃肉。”

  這樣的後母,也確實太狠心了。在這崇文抑武的宋朝,好漢不當兵,好鐵不打釘,當兵幾乎和潑皮是一個等級。入了兵籍,即便將來有出頭之日,也終究不被人平等相待。我也替他發起愁來。

  “那你現在怎麽辦?”

  “怎麽辦?我絕對不會去當兵的,就我這身板兒,不出一年,肯定要蹬腿兒。”

  確實,他太瘦了。雖然比我高,但小胳膊細得和我差不多,我懷疑掰腕子他都贏不了我。

  “我要努力讀書,考功名,指點天下風雲,也讓她看看,我們蕭家到底出不出人才!”他堅定地說著,兩眼發出灼灼的光。

  功名,就是科舉。這玩意兒很難考,饒是我這碩士出身的人,也不敢說自己在古代能考成個什麽樣子。我看著他,一時無語。

  “怎麽,你不相信?”他敏感地看著我。

  “哦,不是。”我立刻整襟坐直,表情嚴肅地看著他,“我不是覺得你考不上,而是覺得科舉太難了,你要小心對付。”

  “嚇,一個考試而已。我自小熟讀經書,和那些多年不第的腐儒斷然不同。讀書有讀書的套路,腦袋迂腐的人不可能懂,他們隻知道就題論題,卻不知觸類旁通。”他自信地看著我,眼中一片清明,似乎忘了剛才的苦楚。

  看來還是個有誌青年。我點點頭,“公子所言不錯。”但心裏又說,考試就是考試,你心中有天下,卻未必對付得了考試。我的曆次經驗告訴我,考分多少與你掌握的知識量沒有必然關係,關鍵你要懂得出題人的思路,知道他想難為你什麽。這,就是應試。這話隻是在心裏想想,說不出來的。我嘿嘿幹笑了兩聲,也不知再說些什麽。

  “那你又有什麽打算?”

  “我?我沒什麽打算,一個小叫花子而已。”我自嘲地說。

  “你倒想得開。”他看了看我,又歎了口氣,“可惜我現在沒有能力,否則我就幫你,讓你不用再去要飯。”

  我心中一動,扭頭看著他。

  “你是覺得我裝善人吧?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我不是什麽好人,但你我命運相仿,都是家事不幸。幫你一把,我也覺得心安了。”他溫和的目光落在我身上。

  我笑了笑,心裏很溫暖,也沒有再說話,扭頭看向窗外。月色如水,從開著的窗子靜靜地灑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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