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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遭遇匪禍

  他們還是爬上了那道陡坡,那時天已經完全黑了。得孝說:“不行!再累再餓也不行,我們不能在這麽個地方過夜。”於是他們艱難地爬上那陡崖。他們氣喘噓噓,他們像一灘軟泥橫在那塊大石頭上。他們爬上那高地方得孝一眼就發現了那塊大石頭。他說:“這地方好,這地方平坦,像一張床。也能防著豺狗什麽的。”

  小滿瑟縮了一下,不是因為得孝提到豺狗,是因為那種聲音又在他耳邊盤旋,他覺得那是一條蛇,看不見的蛇,往他耳裏使勁鑽。

  他嘟噥了一聲。

  得孝扭過頭來,“怎麽?小滿你說不好?”

  “我沒說。”小滿說。

  “那你嘴裏有聲音?”

  小滿想說他又聽到那聲音了,林子裏有聲音,好像是人,還好像不是一個兩個。可他沒說。他想:他們又不信,我為什麽說,說了白說。

  小滿沒說,但雷下替他說了出來。

  “你又要說聽到有聲音了?”雷下說。

  “我沒說。”

  “你瞞不住我。”雷下說,其實雷下那時候也聽到有種異響,但小滿老說聲音不聲音的,雷下覺得那是因為小滿膽小,雷下覺得自己不該和小滿一個樣,就沒再把耳裏的異響當回事。

  “你別在那麽了,”雷下說,“沒人像你那麽膽小怕死。”

  得孝就是那一刻叫起來的。“哎哎!”他叫了起來。

  得孝看見了什麽,他叫著:“你們看!”

  汪鯉程往那望去,他看見樹影的梢頭能看見星星點點的燈光。

  “那是燈光。”雷下說。

  得孝說:“是燈光!”

  “那就是鎖陽鎮。”雷下說。

  “是吧,我看是吧。”

  “噢噢!”汪鯉程噢著,他興奮起來。

  “我看我們不歇了,我們走!”汪鯉程說。

  “看你說的,你以為呀!”雷下說。

  “什麽?!”汪鯉程說。

  “看山走死馬。”雷下說。

  “看著近,走起來要大半天。”得孝說。

  他們把火生起來了。然後得孝和雷下開始忙碌,他們當然是去弄吃的。石縫裏草叢間枝頭泥裏……隨處都能弄來填飽肚子的東西,好像山就是一隻大口袋,他們隨時都能從口袋裏掏出些東西來。

  小滿沒跟他們去。小滿說:“我把這隻草鞋打好,我給城裏人打雙草鞋,你們看他腳都走成那樣了。”他這麽一說,得孝他們就沒讓他去。他坐在火堆邊打草鞋,很專注的樣子。其實心裏一直有一種感覺,惶惶不可終日那一種,他想他不該這樣,他該做個勇敢的人,可他打不起精神。他想,好在天黑了,他們看不清他臉色。

  這就是小滿為什麽坐在離火堆老遠的緣故。

  汪鯉程說:“你坐在那,黑黑的你看得清?”

  小滿說:“我閉了眼也能把這事弄了,這沒啥,那地方煙大,熏眼睛,還烤得人難受。”

  那隻鞋打好的時候,得孝他們也回來了,他們弄回了一隻野兔,血糊邋遢地拎在手上。他們在火上燒烤著那隻野兔。

  很快,就有一種誘人清香四溢開來,他看見那隻兔子在火的燎烤下由紅變黑,時忽有東西從那黑糊糊的熟肉上掉下來掉在火裏,弄出“嗤嗤”的響聲。

  汪鯉程覺得那香味像隻胳膊從他的嘴裏一直往喉嚨裏伸,弄出一種欲望讓他不堪忍受。

  他們沒吃成那隻兔子。

  得孝取出那隻熟透的野兔,一人分了一塊。兔子肉很燙,像塊燒紅的炭團,他們在兩隻手裏倒著,不停地朝兔肉吹氣。

  後來,就有了什麽動靜。這一回不隻小滿一個人聽到有動靜,這回四個人同時聽到了。汪鯉程張了嘴正想把一塊肉送到嘴裏,聽到那聲響,到嘴的肉就甩飛了,那是個職業動作。他不是掏槍,他迅速地取出兩枚鏢,一隻手夾了一枚。

  土匪們就是那時出現的。

  那時誰也不知道是土匪,隻覺得不遠處有人影晃動。

  “啊……”人影中有人粗著嗓門想啊哈一聲,可他沒能啊哈出來,汪鯉程手中的鏢本能地應聲而出,那人隻吐出個“啊”字,就連同身邊另一個夥伴仰麵跌倒在地。

  就那同時,黑暗中響了一槍。

  土匪傑夫佬

  開槍的不是別人,正是土匪傑夫佬。

  傑夫佬已經很多日子沒使那支槍了,他帶著嘍羅一直龜縮在深山老林裏。紅軍來了後,他就沒了先前的猖獗和威風了。先是紅軍建立了蘇維埃,這一帶的富戶都敗的敗逃的逃,傑夫佬沒了財源。再說紅軍也容不得你一支草寇在蘇維埃的地盤上存在。紅軍先禮後兵,畢竟傑夫佬土匪隊伍裏大多都是被官府逼上梁山的窮苦人。紅軍派說客勸傑夫佬入隊伍,土匪傑夫佬拉了隊伍下山。紅軍有紀律,紅軍裏由不得老子天下第一說什麽是什麽的那種人。可傑夫佬偏就是那麽個莽漢。他不服管,在紅軍裏呆了不上兩個月,覺得日子過得疙疙瘩瘩不順心,就重又把手下人拉出隊伍進山了。這當然為紅軍所不容。派人和傑夫佬交過幾回火。傑夫佬與官府周旋遊刃有餘是把好手,但在紅軍麵前無計可施。再說紅白交火,官府也有在周邊駐紮了許多軍隊。傑夫佬紅區白區都沒了地盤,日子早今非昔比了。

  傑夫佬受兩頭夾擊,他隻好躲進深山老林。

  日子一天天過去,傑夫佬坐吃山空。他想大魚打不著他得撈些小魚來,不然就活不下去了。

  他讓嘍羅都做了探子,他像撤穀種樣把他們撤在方圓百裏的地方。

  這一天,六指急急地趕了來,他說:“我和八圭找著大魚了。”

  這就是為什麽小滿老聽得有種異響的緣故。汪鯉程他們一上路就被傑夫佬的人盯上了,這也難怪,汪鯉程扮的就是富商,又一副大城市裏人做派,才一上路就讓兩個嘍羅給盯上了,土匪跟蹤有一套,所以他們不露聲色,他們好像能把一根無形的繩拴在被蹤者的身上,他們就像你的影子,總能跟著你,卻又不會輕易讓你發現。

  小滿大概自小經曆了那場事,對異常聲響極度敏感,所以,他能聽到六指和八圭兩個嘍羅在隱蔽處弄出的異常聲響。他聽到了,他耳朵總能裝入那些聲音。他說:“林子裏有動靜。”他說:“好像有人,有人跟著我們。”他說:“他們在咬耳朵說話,嘰喳嘰喳地那麽。”可惜沒人相信小滿的話,他們說:“鬼喲鬼喲,你發癲哪。”他們說他膽小鬼。

  所以,六指和八圭得逞了。

  他們一直跟著汪鯉程他們到那條山澗,他們本來可以早點給傑夫佬報信的,但這些日子紅的白的,為剿滅傑夫佬這幫匪患,攪盡腦汁,他們使一些計倆,有時就弄些釣餌讓人裝做走私的鹽幫販山貨搗鎢砂什麽的,讓土匪上鉤。他們已經吃過幾回虧了,有時明明看去像是條大魚,可把隊伍拉來就走中了人家埋伏。要不是傑夫佬老奸巨猾,恐怕這幾十個弟兄早叫人家給滅了。

  六指和八圭暗中跟了數裏地,仍捉摸不透。

  “我看像個有錢的主。”六指跟八圭說。

  “是像是像!”八圭說。

  “就是說你我要走運了?”

  “走運走運……”

  “可要是是個餌?要是是個圈套?你我就完了,傑夫佬要收我們的命。”

  “啊啊……”

  六指他們沒有輕舉妄動,他們一直跟著,看看快到鎖陽了,知道確實不是圈套,再不動手就晚了一條大魚要從嘴邊溜走。

  兩人就作了分工,一個繼續盯了四人,一個立馬去報告了匪首傑夫佬。

  “啊哈!真是天無絕人之路哇!”傑夫佬大笑三聲策馬上路。

  傑夫佬從來是那麽神速,他們在山裏就如水得水。

  就這樣,傑夫佬帶人把大石頭上的那個城裏男人和三個伢圍住了。他們沒想到那個富賈會使鏢,傑夫佬眼疾手快看見那男人的鏢出手就把槍掏了出來。

  傑夫佬掏出匣子槍,隨手就那麽一下。

  他打得太準了,他一下就把那顆槍子送進了汪鯉程的胸腔。

  汪鯉程覺得胸口一涼,匐一下栽倒在地。血立即從城裏男人的胸口湧了出來。

  “你把他打死了!”雷下朝傑夫佬喊。

  傑夫佬一擺手,幾個嘍羅過去,搜三個伢的身,他們沒搜到什麽,他們把那幾把柴刀給收了。他們以為會有錢什麽的,沒有,他們隻搜到一塊表。

  “你幹嘛打死他?!”小滿也說。

  傑夫佬這才說話,傑夫佬不緊不慢地指了指躺在身邊的兩個嘍羅說:“你看他把我的人打死了。”

  得孝說:“你怎麽知道是他?”

  傑夫佬彎下身,從那兩人的喉間拔出兩支鏢來。

  “這是什麽?”他說。

  “誰知道誰知道?”三個伢說。

  他們直眉愣眼,他們不是裝的,他們真的很意外。

  “他耍鏢,瞞得了別人瞞不了我,在江湖上混又不是一年兩年。”

  三個伢愣了,他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他們覺得那事是有些怪,但他們不相信那兩個人真是汪鯉程放倒的。

  “好了好了!”六指說,“把錢拿出來吧。”

  “錢?什麽錢?”得孝說。

  “別裝糊塗了,也不看看你在跟誰說話。什麽事瞞得了我們?”

  得孝說:“你還真把我說糊塗了,我們一路走了這麽久,也沒見誰有錢。”

  “不是錢那就是財寶那就是值錢好東西。”

  “值錢東西不是叫你們拿走了?”雷下說。

  “哦!你是說這表?哈哈哈……”八圭笑了起來。

  八圭把那隻懷表舉了起來,“他說這個他說的是這個。”

  表在土匪們手裏傳遞著。“哈哈哈……”他們瘋了般大笑。

  “你以為這是金子?這是塊鍍金玩藝,值不了幾個錢。”八圭說。

  “拿出來拿出來!”嘍羅們喊著。

  得孝說:“你們都搜過了,沒有就是沒有。”

  “那他來幹什麽?”六指指了地上那城裏男人說。

  “就是,他一個城裏人老遠地到這地方來幹什麽?”嘍羅們說。

  “他說他去鎖陽。”小滿說。

  “他去鎖陽幹什麽,走親戚?難道去那走親戚?”六指說。

  “他說他去殺人。”

  小滿的話又讓嘍羅們一陣大笑,他們笑著,他們好像很久沒那麽開心地笑了。要不是傑夫佬喝了一聲,他們還要笑下去。

  傑夫佬把手下喝住了。

  “我看不出有什麽好笑的。”匪首傑夫佬說。

  “他說他去殺人。”嘍羅說。

  “我看像!”傑夫佬說。

  嘍羅們愣住了,三個伢也愣住了。

  “你們這幫蠢貨,也不想想,生意人有那麽好的鏢術?”

  傑夫佬的話像顆稱砣丟進平靜的潭裏,弄出好大的一撮浪。

  匪首傑夫佬叫嘍羅遞上一包東西,他把那東西交給得孝。“這是包槍傷藥,你給他弄了,也許有點用。”

  他在汪鯉程身邊蹲了下來。

  “兄弟!”他說。

  “誤會,是個誤會,這年頭容易讓人弄出誤會,你不要怪我。”他說。

  “我信你的話,我知道你不是瞎說,可我不知道你去鎖陽殺誰,但這年頭敢獨闖鎖陽那種地方的人是好漢。”他說。

  “我不想把你弄成這樣子,可沒辦法,你出手太快了,容不得人多想。”他說。

  “你弄死了我兩個弟兄……我們扯平了,是吧?聽天由命了,你說呢?”匪首傑夫佬這麽說。

  說完傑夫佬打了聲呼哨,一幫土匪立馬消失得無影無蹤。

  殺手之死

  汪鯉程臉白得嚇人,他胸部傷口處不住地鼓著血泡。

  雷下把傑夫佬留下的那包藥抖了開來,得孝也把褂撕了,他們想給汪鯉程療傷。

  汪鯉程搖著頭,他說:“沒用。”

  他聲音微弱,可他還是把每個字吐個清楚。他知道沒用,土匪傑夫佬有一手好槍法,他打得太準了,一槍就打在要害地方。

  那時候汪鯉程牽掛的不是自己的傷,他牽掛的還是任務。他沒想到會發生這麽場事,他沒想到事情會是這樣。他知道自己就要死了。他沒想到他這麽一個在上海灘讓一些人聞之喪膽的傳奇人物,會把性命丟在這荒山野嶺。他不怕死,可自己死了那叛徒就能活著,叛徒活著就有更多的人要死在那家夥手裏。他就焦心這事,他想他該把實話告訴這三個孩子,可他有些擔心,他不想讓三個男孩卷入這件危險的行動中去,他也沒想到三個男孩後來會那樣,他隻是想讓他們知道他沒跟他們說謊,他覺得這三個鄉下男孩人不壞。

  “我沒騙你們……”汪鯉程說。

  “你真的是去鎖陽殺人?”小滿說。

  得孝說:“你別跟他說話。”

  汪鯉程說:“我想跟你們說的就是這事。”

  “你真去殺人?”

  汪鯉程點了點頭。

  “呀呀!!”

  “不能讓這人活著,不能讓他活著!”

  就這樣,汪鯉程歇盡全力,還是把一切都說了出來。

  像晴天起了個雷。

  雷下愣住了,得孝愣住了,小滿也愣住了。

  三個伢都知道那個叫舒全佑的人是誰。那個人就是斧頭。

  他們像三截木樁杵在那,直到那城裏男人又吐出幾個字,他們才回過神來。

  “我要走了……”男人說,男人的聲音小小,像幾隻小蟲從齒縫裏跳出來。

  得孝蹲下來,得孝捏住那隻手,他想說些什麽,但知道說什麽也沒用。

  “我的血要流光了,媽的,連死也不讓我多帶些東西……”城裏男人想咧嘴笑笑,可他太虛弱了,那笑隻在他臉上漾了一絲痕跡。

  得孝感覺到他捏著的那隻手可怕地痙攣起來。

  “你痛嗎?你一定很痛。”他說。

  “痛死我了。”

  “那你睡吧。”得孝說。

  “對,要睡你睡吧。”小滿也那麽說,他們都知道睡過去意味著什麽,可他們不願看到男人那麽痛苦。

  那時候雷下一直木在那,他像被什麽抽空了,腦子裏一片空白。

  得孝掌心那幾根繃直的指頭緩緩鬆馳了下去,他覺得有個什麽東西從他的手心裏飄然離去。

  他站了起來。

  “他死了。”他說。

  得孝和小滿互相看了看,眉頭擰成了疙瘩。他們鼻頭酸酸的,想哭,一是因為這男人的死,一是因為這麽種境地,反正他們想哭一場,可到底他們沒哭。

  他們沒想到那男人會重新睜開眼,眼裏有種異常光亮。

  “不能讓這人活著,不能讓他活著!”

  男人的聲音清晰響亮。

  得孝和小滿毫不猶豫地點了點頭。

  “你睡吧!”得孝說。

  “就是,你放心睡!”

  那男人眼裏光亮邃然消失,可那雙眼沒再閉上。

  小滿看著那死去的男人,他把眼光從那張白得嚇人的那張臉上挪開,他看見那血糊糊的胸脯,他的目光停在那雙同樣血糊邋遢的那雙腳上。

  他感覺有兩顆熱東西從眼裏滾出來,掉在自己的足尖上。

  他走過去找出那雙草鞋,他把草鞋小心地穿在那雙血糊糊的腳上。

  他聽到得孝在喊雷下,“雷下雷下!你怎麽了?!”他聽到得孝那麽喊著。

  他扭過頭去,看見得孝使勁搖著雷下的肩膀,喊著。

  雷下一動不動。

  後來,小滿就看見得孝揚起巴掌朝雷下臉上狠狠地摑去。

  雷下好像被那一掌摑醒了,他捂著頭蹲下來,“嗚嗚”地嚎哭起來。

  後來,他們掘了一個坑,把那城裏男人埋了。

  他們就坐在那個墳前。夜已經很深了,他們想坐一會,可他們沒能挺住,他們睡著了,他們手腳大張地沉睡在那座墳前。

  他們決定去幹那件本不該屬於他們幹的事

  小滿醒來時,看見得孝坐在那。才一個晚上,得孝看去像老了五歲。小滿不知道自己那張臉其實也是那麽回事,他不知道,人又看不見自己的臉他怎麽知道?他往雷下那望,雷下還在呼呼大睡。那時,天已經不早了,陽光在得孝身子周邊烙了道很濃的陰影,就是說日頭快要當頂了。

  日頭很大,日光白白的鋪在石頭上,耀人眼睛。蟬不知道林子裏發生的事情,不識趣地扯了嗓叫,“嘶啦嘶啦”,沒完沒了地撕著一張紙。

  小滿對得孝說:“呀!不早了。”

  得孝說:“是不早了。”

  “你早起來了吧,你起來也不喊我一聲。”

  得孝奇怪地看了小滿一眼,他沒吭聲。

  小滿好像一下子把昨天的事忘了,有時人就那樣,猛丁從夢裏醒來那會,一下子昨天的一切都不在腦殼裏了。小滿看到那座新墳,臉就陰了,昨天的那些事都回到他腦海裏。那覺得那是一場夢,一切都不真實可信,但後來他很無奈,他知道那不是夢。

  是夢就好了。他想。

  得孝早就起來了,那時候還有一勾月亮。他一直坐在那微弱的月光下,想著下一步的事。睡夢裏他都在想著這事。

  下一步怎麽走呢?他想。

  他犯難了。

  回吧。可城裏男人臨死前那眼光老在他眼前晃。還有那個聲音,“不能讓這人活著,不能讓他活著!”那目光那聲音,都像一隻巨大手臂拉扯著他,他就是想回也不行。再說事實也正是那樣,不能讓這人活著,絕不能讓他活著。他多活一天,我們的人就多一天危險。也許是十條命,也許更多。這些都是紅軍中的優秀人物,還有那些千辛萬苦建立起來的交通站,不能就這麽斷送在這麽一個無恥叛徒手裏。

  可是,斧頭可不是一般的人物,斧頭狡猾且身懷絕計。別說他們三個伢,就三十個伢也不是他的對手。去那兒隻是送死,白白的送死。

  回吧!他想。

  回去又沒人說什麽,沒人指責你沒人,首長不會武參謀不會大家都不會。沒給你們那命令沒有,命令隻是叫你們送個人,其餘不是自己的責任。他想。

  要是小滿不開聲,也許得孝就把回去的決定給下了。可是那時小滿開聲了,有時候事情巧得就像有人把什麽都作了安排一樣。

  小滿說:“我知道你在想事。”

  “我知道你想些什麽,我也在想,我想我們不該回去!”小滿說。

  “人家死不瞑目,人家……”小滿這麽說。

  得孝猛然抬頭,他像看個生人那麽看著小滿。小滿這幾句話讓得孝一震,他沒想到這話會出自小滿的口,小滿是個膽小的伢,可他都能說出這話,他得孝不能那麽做了。

  “不能讓這人活著,不能讓他活著。”得孝咬著嘴唇說道。

  “他是這麽說的,他死之前說了兩次。”小滿說。

  “我也這麽說,這回是我說的。”

  “怎麽隻是你?還有我,還有我耶。”小滿看著得孝大聲說。

  “算了!”得孝說。

  小滿疑惑地看著得孝,“什麽算了?”

  “你回吧!”

  “耶耶!?”

  “你眼那麽大大的瞪我看像不認識我一樣。”

  小滿跳了起來,“我不回!”

  “那不是你做的事。”

  “那又是你做的事?”

  得孝沒辦法了,得孝覺得小滿說的有道理,那確不是他們幹的事,他現在明白上頭為什麽向他們保密,上頭為什麽說把人送到鎖陽立馬回來。現在他徹底明白了,上頭根本不想讓他們三個伢攪到這樁事情裏去,那不是他們做的事。

  “好吧,你得聽我的。”得孝說。

  小滿說:“我當然聽你的,我本來就該聽你的,我聽你的就是。”

  他們坐在了一起,他們嘀咕了商量著。這次行動非同一般,不是一個簡單的事,他們得仔細準備準備,他們還得想個周全的辦法。要完成這麽一件事,他們還得有許多事情要做。

  還有雷下,他們覺得雷下是個事。

  “他不知道就好了,可他也知道了。”得孝說。

  “總得想個辦法,他知道我們的打算可就糟了。”小滿說。

  “想個什麽辦法呢?”

  “我看把他綁在這,等我們完事後才放他。”

  “瞧你說的。”

  “要是他壞我們事哩,要是他去給斧頭報信……”

  “你看你,越說越那個,雷下是那種人嗎?”

  小滿說:“你以為呀,他把斧頭當爺哩,他把他當親爺,再怎麽樣,有把親爺當仇人的嗎?有看著親爺去死的嗎?”

  “那是先前,現在斧頭不是做叛徒了嗎?”得孝說。

  “可他一下子能想個明白嗎?要是你親爺你會怎樣,你說?”

  得孝倒沒想過這事,小滿一說,他心就懸懸得了。他咧了咧嘴,想說什麽沒說出來。

  “你快拿主意吧,我看雷下要醒了他要醒了。”

  “好吧。”

  他們想了一個主意。

  他想用那些又髒又臭的東西把過去心目中那個人徹底淹了

  雷下一睜眼,眼裏就像被撒了一把針。那時候日頭直射在他的臉上,陽光就像針一樣。

  他揉了揉眼,想起昨天的事。

  那把針不在他眼裏了,那把針紮在他心上。

  睡下去才好,永遠不醒來才好。雷下想。

  鬼喲,也許昨天是在夢裏那是一場夢。雷下那麽想。

  他看見那座墳了,他想那不是個夢,他心裏“噗”一下什麽破滅了。他捶打著那塊大石頭,石頭上有一灘陽光,他好像要把那灘陽光擂碎一樣猛勁捶打。

  陽光毫發未損,他把自己的手擂痛了。

  他想起得孝和小滿來了。

  “得孝!小滿!”他喊著。

  沒人答應,他又喊了三聲,隻聽得自己的喊聲在山崖間撞來撞去。

  但雷下沒太在意,他想他們找吃的去了,他想他們就在附近什麽地方一會就會回來。

  他又喊了幾聲,他沒指望得到回答,隻是想聽聽自己那在山崖間撞來撞去的聲音,他覺得那聲音怪怪的。

  他還聽到另一種聲音,有兩個聲音在他身上某個地方響起。

  “他是你恩人,你不能忘恩負義。”一個聲音說。

  “他是叛徒,他喪盡天良,他是狗屎……”另一個聲音說。

  “他是一座山裏,是一年一年好多年在你心裏堆起的一座山,你能把那山推了?”一個聲音說。

  “什麽山?是山也是個糞堆,臭氣衝天,能臭上百裏地方。”另一個聲音說。

  他找了個陰地方坐下來,他臉陰著黑著,他肚子“咕嘰咕嘰”的響,他覺得有泡泡一樣的東西在腸子裏翻騰。可他不覺餓。他又一次呆呆地坐在那,像截木頭。他那麽枯坐,不知是在等得孝他們還是梳理腦殼裏那堆亂絮。好像兩者兼有。

  那人是個叛徒,那人十惡不赦。他不再管那人叫斧頭伯了,他把他想作“那人”。

  狗屎,蛆,下水渣渣……

  他把所有髒臭東西都想到了,他想用那些又髒又臭的東西把過去心目中那個人徹底淹了。

  那人害了那麽多人,那人害了那個城裏人,那人是個害人精罪該萬死。雷下想。

  他努力不想從前那些事,不想那人對自己的好處,他要把過去的什麽一點一點從心頭剔去。

  “呸!呸呸!”他在那吐著口水。

  後來,他覺得自己的努力有些枉然,這讓他對自己很失望,他想哭,他想哭一場就好些了。他沒哭,他覺得得孝小滿就要來了,他不能哭。

  好長時間了,得孝和小滿依然不見影影。

  雷下從地上跳了起來,他好像猛然想起什麽。

  鬼喲!他們把我拋了,他們有意把我拋了。他想。

  他往四下裏看了看,然後朝來的那條老路往回走。

  我們不能死,那家夥不能活

  雷下小滿沒上哪,他們就躲在那棵大樹上。樹上枝葉茂密,從那能把雷下一舉一動看個一清二楚,可雷下卻看不見他們。

  他們把什麽都裝進眼睛裏,看著雷下往來路上走遠。

  兩個人都鬆了一口氣。

  “我真為雷下難過。”得孝說。

  “我也是。”小滿說。

  “我真不想這樣。”

  “不想不想。”

  “雷下真可憐。”

  “雷下是可憐沒人比他更可憐的了。”

  “可沒辦法。”

  “沒辦法沒一點辦法。”

  “都怪那個做叛徒的家夥。”

  “我恨死他了恨死他啦!”

  “不能讓他活著他不能活著。”

  “他不會有好下場的,這種豬狗不如的人。”

  得孝和小滿在那說了一會兒話,就往林子裏走去。他們沒往鎖陽方向走,他們走進草深林密地方。

  這是他們事先計劃好的,那城裏男人說縣大人家老太爺的壽宴是在後天,就是說還有兩天時間。他們沒必要這麽早就去鎖陽,他們不像那城裏人,得提前去那熟悉地形打探情況作各種準備什麽的,他們不必,他們對那太熟悉了。鎖陽曾經也是紅軍的地盤,他們曾在那呆過個多月,你想他們能不熟?他們去林子裏並不是為了打發時間,恰恰相反,時間對他們來說很重要,他們太需要時間了,兩天時間根本不夠用。

  “我們得想個周密的行動計劃。”得孝跟小滿說,這就是他要花時間的地方。

  “又不是刨蕃薯拔花生那麽簡單的一樁事。”得孝說。

  小滿點著頭。

  “是殺一個人哩,這人非同尋常。”得孝說。

  “那是!是簡單事上頭就不會老遠的召那男人來了。”小滿說。

  “我們不該去白白送命。”

  “那是。”

  “要十拿九穩。”

  “那是!”

  “一有閃失我們就沒命了,而那家夥卻活著……”

  “那是!”

  “我們不能死,那家夥不能活著!”

  “那是!”

  “你怎麽老是那是那是的?”

  “我不知道說什麽,我說什麽?我聽你的就是,你說怎麽幹就怎麽幹。”

  得孝說:“那你讓我一個人好好想想,想出個萬全之計來。”

  小滿說:“也好,我去林子裏弄點吃的來,雷下帶的那套夾,我順手拈了兩個來,我想能用得上,我知道安那套,我跟雷下進山安過。我想我們運氣會很好,能套著一隻兔子,我會帶一隻兔子回來的,你看就是,我不會走遠,你別擔心我,你好好琢磨那事,你腦殼好用,你會想出個好辦法來的。”

  小滿還想說什麽,看見得孝那麽拂了拂手,就不說了。

  他閃過那道崖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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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學小說 【已完結】

    李東方臨危受命,出任某省會城市市委書記,被迫麵對著幾屆前任留下的一堆垃圾政績工程和一團亂麻的腐敗局麵。火炭落到自己腳上,李東方知道疼了,於是絕地反擊,頂著各種壓力,收拾殘局,前任們的垃圾政績和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