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條洶湧激流和汪鯉程那雙血糊糊的腳
但他聽到前邊得孝“呀!”地叫了一聲。他們都聽到那聲叫喊。
大家過去一看,知道麻煩來了。他們木了呆了,他們站在那不住搔頭皮。
一條洶湧激流把他們的路給斷了。
就是那條溪子,到這邊的一截沒想到會肥漲了有幾倍。
“這邊是下遊,水當然要多些,但沒想到有這麽大水。”
“那根木頭呢,先前這倒了根老樹,雷打的,橫在這溪上,是座獨木橋哩。”
“水衝走了吧,這麽大一股水,連石頭都要掀了走一截木頭算什麽?”
汪鯉程靜靜站在那,他聽著大家你一句我一語說話。他一直沒吭聲,到後來他才拋過來一句。
“過不去了嗎?”他說。
他看見雷下又白了他一眼。“看你……”
“難道是鳥,鳥才飛得過去,我們又不是鳥。”汪鯉程說。
得孝說:“你別急,總歸有辦法,隻是耽誤些時間。”
小滿湊近汪鯉程的身邊,他跟他說了一句話,小滿聲音小小。
“你就別管了,你瞎操那心也沒用,我們會有辦法。不然上頭派我們跟你來是幹什麽的?”小滿說。
汪鯉程想想小滿的話也有道理,心裏急是急,但急也沒啥用。由他們去吧,經過這兩天的相處,汪鯉程覺得在山裏這三個男孩確實非同一般,他們對一切意外都能應付且得心應手。自己瞎著急沒用還事小,往往還被視作礙手礙腳,他對這一切還真有點不適應,過去在上海,他獨來獨往,一切都以自己為中心,就是有時帶了助手,那些人也都是聽他的。
但現在不同了,他隻有把那些習慣收斂了。
他又想到風景,可眼前是兩堵高崖,把視線給捂住了,看去就是那岩石起伏的崖壁和被懸崖切割出來的天空和那條溪流。抬頭,一線藍藍的天,低頭,一柱狂跳奔騰的白白的激流。沒風景可看了,就那麽些東西,看來看去就那麽點東西。
他坐下來,他一坐來就感到足心處一陣陣鑽心的痛疼。他想扳著腳看看兩隻腳底板,但想想沒那麽做,看又有什麽用,不用看,他知道那情形,那些水泡早走穿了。腳麵粘粘糊糊,那層皮已經脫落了,露出紅紅的肉來。他覺得這事真有些那個,他沒想到事情會是這樣。那三個男孩甚至連鞋也沒穿,走山路竟然沒丁點屁事,天曉得他們那腳板是怎麽弄的,是馬還釘了副馬掌哩,可他們什麽也沒有沒穿鞋沒穿襪的走了兩天山路不破皮不起泡。難道他們那地方長著的不是皮肉?這讓汪鯉程百思不得其解。
現在麵對那麽洶湧的激流,他們又說有辦法。
我倒看看你們弄個什麽方法。汪鯉程那麽想。
小滿過來了。
“得孝他們弄藤去了”小滿說。
“弄藤?!”
“足夠,兩個人足夠,多個人倒礙手礙腳。”
“你臉色不對。”汪鯉程突然發現小滿的臉白得難看。
“我沒事。”
“我看你是那場雨弄得,洞裏又濕又涼,貼了地躺了,涼氣上了身。”
“我沒事,鄉下人有那麽嬌貴?不像你們城裏人,才走了多遠的路,腳就走成那樣。”
“就幾個泡,沒事。”
“我看看,”小滿側著頭看了看汪鯉程那兩隻腳。
“嘖嘖,你看城裏好好的日子不過,到這深山老林地方來受這份苦。”
汪鯉程朝小滿笑笑。
“村裏那私塾先生說得不錯。”小滿說。
“私塾先生說什麽?”
“他常叨叨,他說人為財死,鳥為食亡。一點不錯,真就是這樣,不就是那點錢嗎?犯得著吃這份苦?”小滿說。
汪鯉程又笑笑。
“你看你笑,你還是說你去瑣陽殺人?”
“你以為我跟你們扯謊?”
“算了!”小滿擺了擺手,“我不跟你扯這沒油鹽的事了。我去給你弄些藥,我會識草藥,弄些敷了,三兩天就能好。”
小滿覺得該找個事做。他本來想跟得孝他們弄藤索,但那確實用不了那麽多人手,再說他擔心得孝雷下看出他內心那點東西。他說他得守著那城裏人,得孝說:就是!別讓他到處亂跑那人喜歡這看看那看看,這地方不同別處地形複雜,說不定走走人就走丟了。於是小滿就到了那男人身邊,他突然想他該為男人弄些藥,他想他找個事做就能把內心恐懼忘掉一些,也能在那男人麵前顯顯本事。
很快小滿就把那些根根葉葉的弄來了,他把那些東西塞進嘴裏,看見汪鯉程詫異地看他,就咧嘴笑笑。
“你以為我吃這些東西?”小滿說,他邊嚼邊說,聽上去口齒有些含糊不清。
“這東西能吃?瞧你,這些東西又苦又澀。”小滿說,小滿那時不經意地笑了一下,但很快笑影又沒了。
“我這是給你弄藥哩,這些東西是上好的草藥,隻有嚼爛了才能起效。”他說。
小滿嚼了很久,他嘴角漾出綠綠的漿,那些根哪葉的被他嚼成了一團綠漿,他小心地把那團綠漿漿吐在手心上,然後一點一點給城裏人往腳心抹著。
汪鯉程有些感動,他朝小滿那麽笑著,小滿從那城裏人的笑裏看出男人的感激來,小滿很得意,他想這樣真好,他真想再找個類似的事情幹幹。
後來他看見汪鯉程的那雙鞋了。臨行前執行部專門給城裏人備了一雙布鞋,沒想到走了兩天的山路那鞋就不成樣子了。
“我這腳廢鞋。”汪鯉程說。
小滿說:“才不是哩,山裏走路有講究,你們城裏人哪會走我們這地方的路?不會走,山裏這些石頭樹蔸什麽的就都是牙齒了,專咬你的鞋。”
“噢噢,它們咬鞋?!”
“我給你換一雙吧。”
“你看你哪找鞋去?這麽個地方,這荒山野嶺的。”
小滿說的是草鞋,汪鯉程當然不知道。小滿覺得突如其來的主意不壞,能讓這城裏人看看自己另一種能耐了。
“你等了,我一會就來,就一會。”小滿說。
“你別動啊,你千萬不要亂動,我就來!”他說。說著,拿了把刀跳進林子裏,
果然,不多久小滿就扛了一捆柴草走出來。
“你弄柴?”
“你看你說柴,這綠生生的東西能當柴?”
“他們也在那邊砍樹?”
“你別管,一時半刻弄不完。”
“我怕天不早了。”
“天黑了天黑了,那沒辦法,天黑前能過去算不錯,誰知道路上會有這麽個事?你別想那事了,明天午飯前能到鎖陽。”
汪鯉程想,我不想了,想也沒用。
小滿開始忙起來。他剝著一種樹條的皮,然後用刀刮著,刮出白白的麻似的東西來。
“這是剝皮樹,我們鄉下用它來搓繩。”小滿說。
小滿又理那些草。
“這是‘鬼叫愁’草,牛吃不得,吃了漲肚子死,這草毒哩,可它韌性好,也能搓出好繩來。”
小滿把樹皮和草絲都揉成細繩,然後開始編織工作。汪鯉程在一邊看得眼花繚亂,直到這時候他仍然不知道小滿在幹什麽。看去小滿像在編一個玩物,那像一條魚又不是魚。他沒和鞋連起來。
不多會,小滿把一隻草鞋做好了,他拎著那鞋,說:“你看,這就是鞋,草鞋。”
他看見那城裏男人眼瞪著老大,凝神看著那隻鞋。
“這是鞋,有這種鞋?”那男人說。
這讓小滿很得意,他把什麽都忘了,光顧了得意,他一得意臉上就掛著那種笑,出發後不久,那種笑就沒上過他的臉了,現在他終於笑了起來。
“你沒聽說過草鞋?”
“這就是草鞋?”
“草鞋有很多種,不光是禾草做的,麻也能做廢綿絲也能做,還有這些剝皮樹鬼見愁草什麽的也能做。”
“哦嗬哦嗬!”
小滿正想接著做另一隻鞋,突然,他臉上的笑凝住了,攸忽間消失得無影無蹤。驚恐重又爬到他的臉上。他一撤手,那隻鞋掉在地上。
“怎麽了?!”
小滿沒聽到那城裏人這三個字,他耳裏又塞滿了那種異響,他沒聽到別的。
“哎哎!你怎麽了?!”
他感到有人捏住他的肩膀,狠命搖著他。捏他的是那男人。
“我說出來你們又不信。”小滿說。
“你說!”
“我聽到林子那邊有動靜,像是有人在什麽地方往這邊瞄。”
“是雷下他們吧。”
“不對,他們在那邊,你看他們在那邊。”
得孝和雷下已經把要的所要的東西弄來了,他們在那忙著。
小滿又抖顫起來,他努力想使自己不那麽,可做不到,恐懼像一些蟲蟲,直往他心裏爬,趕也趕不走。
後來,他就聽到得孝他們在喊他了,得孝一喊,他就覺得好些了。他拔腿往那邊跑去。
汪鯉程撿起那隻草鞋,他往四下裏看了看,搖了搖頭……
奇特的過河辦法
得孝和雷下弄來幾根長藤。
他們說他們在林子裏找了好久才找到這麽幾根,他們笑著,他們說有辦法了有辦法了有了這東西就能過到對麵去。
他們興致勃勃地做跨越激流的準備。
汪鯉程還是插不上手,他站在那看三個伢忙碌。小滿與前判若兩人,他蔫蔫的,隻機械地做著雷下吩咐他做的那些事。雷下在林子裏找來根樹杈,看得出他花了些功夫,那根樹杈曲裏八拐的,雷下把它牢牢地綁在長藤的一頭。得孝則在專注地纏著那些藤,他把三根長藤纏在一起,仔細地檢查它們的牢度。
“得找個合適的地方。”得孝說。
他們沿著溪邊走了很長一截路,才選準一個地方。在汪鯉程看來那地方最不理想,他沒想到他們偏偏會選中那裏。那是個險地方,兩邊都是懸崖,隔了一條激流對峙。對麵的那座崖,陡且不說,還似乎向這邊傾斜,像是隨時要塌倒下來一樣。
他想說點什麽表達自己的疑問,但沒出聲,他想這些鄉下男孩這麽做總歸有道理,他想他一出聲說不定又要叫他們笑話。
事情果然是那樣。他看見雷下攜了那根藤索開始攀崖,爬到相應高處他把那藤索朝對麵那崖拋去。藤索那頭係著那曲裏八拐的樹杈。雷下大概想讓那樹杈勾住對麵某棵崖鬆,但試了幾回都沒成功。汪鯉程好奇地看著雷下做著那一切。他現在有點明白了,他想他們要把藤索牽到那邊,他想他們是要借助那藤索越過激流。
雷下終於讓那樹杈勾住了一棵岩鬆。
“行了!”雷下回到大家身邊。
得孝說:“牢靠嗎?”
雷下說:“別說一個人,一頭牛都吊得起。”
得孝說:“這就好,天就要黑了,我們趕快,我先來吧。”
雷下說:“還是我來吧。”
得孝說:“你小心點!”然後得孝又將一根細細長長的藤蔓拴在那藤索的末端。
雷下雙手握緊了那根藤索,笑了一下,他似乎很樂意做那種事,他好像把那當遊戲似的。雷下扯著藤索跑了幾步,然後腳尖一踮,身子就懸了起來。那時汪鯉程終於知道這些鄉下男孩過澗的辦法了,他看見雷下像隻鳥一樣,忽一下蕩了過去。然後,又像一隻壁虎貼在對岸那陡峭的石崖上,然後那麽小心地往平坦處一點一點蠕動著身子。
得孝扯著那根細藤,把那藤索又拉了過來。
“小滿,該你了。”得孝說。
小滿也扯了那藤索,攸地蕩了過去。小滿握住藤索那會汪鯉程還有些擔心,他以為小滿會猶疑,又擔心小滿那陰沉的神情讓他失手,但他想錯了,小滿也那麽忽一下到了對麵。他甚至看見小滿蕩越激流時還沒忘了把那些樹皮和草係在腰間,那隻草鞋吊在他的P股後麵,這些他們在執行部專門訓練過,而且山裏伢從小就把越澗翻崖的勾當當作遊戲玩耍。這些都不算個啥,這些都難不倒得孝他們。
“該你了。”得孝對汪鯉程說。
汪鯉程也那麽握緊了藤索,可得孝攔住了他。
得孝說:“慢著。”
得孝說:“我得給你加根繩。”
得孝在汪鯉程腰間纏了根藤,然後把那藤緊緊係在藤索上。汪鯉程知道得孝在自己腰間弄的是那種叫保險繩的東西,他說:“沒這必要,我過去也弄過這玩藝。”他沒說錯,過去在碼頭上他也蕩過纜,有時候沒船幫碼頭上那些夥計都要憑借繩纜蕩到船上去。
“都快到鎖陽了,不要在這地方出點事。”得孝說。
“我看算了,我蕩過這東西。”汪鯉程說。
得孝沒理他,得孝還是把那根做保險索長藤給汪鯉程係上了。
汪鯉程想:係吧係吧,一會你們就知道這是多餘。
他想,這還不容易?關鍵是膽量。再說他這麽個人還不如幾個鄉下孩子?於是他想也沒多想也像雷下小滿那樣,抓牢藤索跑了幾步,一踮腳人就懸了起來往對岸飛去。那一瞬間他也照雷下和小滿的樣子一手抓牢藤索,另一隻手伸過去抓住一棵樹,把身子穩住,然後一點一點往平坦地方挪。但事情沒像他想的那樣,他是抓住那株崖鬆了,可是他沒緩住那股衝力。人那麽蕩過那段距離有一股衝力,腳挨到崖壁時要使點技巧,軟曲了點一下崖麵。但汪鯉程沒那麽,他腳繃得直直像一截木頭般撞向崖石,硬硬的東西撞到岩石上當然就有反彈。
情形不太妙,情形很不妙。那股彈力將他抓著的那根鬆枝弄折了。他不由地一慌,握藤索的那隻手本來就有些吃力,那一瞬間竟鬆了開來。要不是那根“保險”,他真的就掉進激流裏去了。
他像個什麽東西尷尬地懸在那,還晃蕩著。他往下看了一眼,激流白生生的就在離他腳板一尺多的地方,細碎的浪花甚至跳到了他的腳上,他感覺到半截小腿全濕漬漬。他覺得腳步脖子涼沁沁的,其實不涼,可他覺得小腿成了兩截冰。他就那麽想的,那一刻,他看那浪花都已經不是浪花了,是些白白的牙齒。他想他要是掉下去就會被那些牙齒咬成肉末末。
他沒掉下去。
雷下眼疾手快,趁著汪鯉程晃蕩的刹那抓住了他的手。雷下說:“哎哎!你把手伸過來。”汪鯉程就把手伸了過來,雷下很穩地抓住了。
“你別慌,你抓穩了。沒事的。”雷下說。
小滿也說:“沒事沒事。”
他朝兩個男孩笑了一下,不知是表達感激還是要掩蓋尷尬,反正他笑了一下,他自己也覺得很那個,那麽個時間竟然能想到笑。
他們把他拉到崖邊,教他抓住崖鬆,教他往岩石縫隙裏下腳,然後慢慢地挪步。
然後就到那塊平地方了。
現在隻剩下得孝了。得孝一直在對岸急得跳手跳腳得喊著,可激流聲轟響如雷,根本聽不到得孝喊些什麽。現在他不喊了,他準備過來。
他沒廢什麽勁就到了這邊。等得孝蕩過來時,天眼見要黑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