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廳裏,燈光閃爍,時明時暗。特大屏幕上,一個泳裝女人正媚態十足地回眸一笑,唱著一支流行歌曲。大家開始跳舞唱歌時,林夕夢在一張小圓茶桌旁坐下來。她不想唱,也不想跳。
令林夕夢驚訝的是,樊田夫沒有邀任何舞伴跳舞。他跳一種隨著音樂節奏而自由變換身姿的舞蹈,生動,優美,奔放,執著,變化萬端,風情無限,不變的是他的視線。無論他身體如何舞動,視線總是不離開她這裏,專注地、熱烈地、深情地、不顧一切地看著她。
她被樊田夫的舞興深深地感染,放下手包和大衣,情不自禁地站起身,朝他走去。樊田夫一邊跳一邊用目光迎視她。她今天穿一件黑色緊身羊毛衫,戴一長串閃閃發光珍珠項鏈,豐滿的雙乳,纖細的腰肢,那修長的雙腿掩飾在一條下擺肥大的深綠色長裙裏,加上那濃密齊眼的劉海,向前彎彎的短發,淡妝紅唇,宛如一位時裝模特兒,微笑著朝樊田夫款款走去……兩個人麵對麵而跳,身體沒有接觸,偶爾手掌相拍,身姿變化萬端,而兩雙眼睛卻永遠相視著。他們感受著每一首樂曲,那種無與倫比的舞蹈語言寫滿豐富熱烈的狂熱之情,深沉之愛,那每一個變化後瞬間定格的舞姿都在傳達著同一種情韻:我愛你。
林夕夢越來越被這種舞姿振奮。她感悟著人生的奇妙。從來不會跳舞的樊田夫,竟然在經曆一場之後,忽然舞性頓開,用他那開始發福的挺拔身軀,用他那碩健優美的四肢,跳啊,舞啊,那雙眼睛深情地一分一秒也不從林夕夢眼睛裏移開……兩個人就這樣相互迷醉在對方身形變化所定格的每一個美妙絕倫的舞姿裏。
舞廳裏的人都被他們這見所未見的舞蹈給鎮住了。大家紛紛停止舞步,專心地欣賞這種誰也叫不出名來的舞步,看著這兩個人跳啊,舞啊,身體沒有接觸,偶爾手掌相拍,身姿變化萬端,而兩雙眼睛卻永遠是相視的,每一個身姿,每一次相視,仿佛都寫滿什麽。
掌聲響成一片。
林夕夢無法從對馬正岩的否定中解脫出來。她第一次在經理室看到馬正岩坐在她的位置上辦公時,立即有一種觸電感覺,耳際回響起幾個月前他那句話:“你們如果不是在這樣一個地方辦公,而是在一個簡陋屋裏,我會扯身就走……”她放下材料,匆匆離開,出門前回頭淡淡地招呼道:“馬先生,喝水請自己倒。”
林夕夢渾身無力地躺在客房裏。事到如今,她還是無法接受讓馬正岩這種低劣人與樊田夫整天交談在一起的現實。在她看來,他簡直玷汙了樊田夫,給樊田夫帶來晦氣。她甚至開始反省自己前段工作的不稱職,並痛定思痛地分析造成這種不稱職局麵的原因。一是來自主觀的她自己,總擔心有越俎代庖之嫌;二是客觀的樊田夫,他並未明確告訴要她處理日常雜務,同時,他一直強調自己精力充沛,喜歡繁忙沉重的工作。而她一直信以為真,直到他找到一位助理時,她才如夢大醒。由此看來,要了解一個人,是何其困難,他們是如此的相愛,他卻不能把這種願望真實地告訴她,她真不知道在將來歲月裏,自己將有多少令樊田夫不滿意的事,而可怕的是她卻並不知道。
如果僅僅從樊田夫找到一位助理這方麵去考慮,她沒有不接受的理由,這可以卸去他一部分工作量。減輕他的重負,是她一直渴望的。這意味著他們兩個人有更充裕的時間去享擁愛的幸福,領略情的韻致,樊田夫甚至可以多拿出一些時間去繪畫。問題是樊田夫選錯了人。
一種無法說服樊田夫改變主意的焦慮,像毒蛇一樣吞噬著林夕夢這顆愛心。這件事給她造成的傷害幾乎是毀滅性的。這是她繼在梧桐師範撕美術考卷之後又受到的一次最殘酷的傷害,她心理所承受的痛苦和折磨已使她對人生有了滄桑感,她幾乎沒有信心能夠緩過氣來。
現在,她在既渴望上班又厭惡上班的矛盾狀態之中。每天醒來,跳入腦海第一個念頭,是她又要見到馬正岩。她愛樊田夫,不願意離開他,哪怕是短暫分離她也不願意;可是,她又恐懼見到馬正岩的痛苦。在這種勢均力衡的幸福與痛苦之間,她已很難選擇。她耐心地等待樊田夫作最後的抉擇。她等累了,疲倦了,不知不覺進入了夢鄉。
整個經理室變成一口結滿厚冰的深井,寒氣襲人。這口井四周,全部是厚不見底的滑冰。井底下麵,有一隻綠色小塑料桶,清晰可見。樊田夫為得到那隻小桶,全然不顧林夕夢竭力阻攔,要從窗外爬進去打撈。林夕夢驚駭萬分地大喊一聲“太滑!”樊田夫已從窗外進去了。他在冰滑的井口周圍滑了一圈,就在千鈞一發要掉進井口之際,奇跡出現了,一張剛剛能擋住井口的圓形東西出現在井口。最初那東西像一張薄紙,後來又成一塊布,當她伸手去觸摸時,它又成了她小時候家裏用高粱稈製成的那個鍋蓋。她緊緊地抓住樊田夫的胳膊,死命地向上拽,讓他快速離開井口……
她驚醒時,正在發高燒。
高燒持續三天三夜,連續輸液。第四天早上,她撥通公司電話,恰巧是樊田夫接。
“你去棉紡廠送圖紙沒有?”她問。
“沒有。”
“我已應允人家說今天一定送去。”
“明天去送,今天太忙了。”
“你習慣於說話不算話。”
“是嗎?”
“是的。”
“有那麽嚴重?”
“有。”
顯然他眼前有好多人,電話裏聽得很清楚。他沉默少許,問:“你怎麽樣?”
“我怎麽樣與你無關。”
樊田夫無奈地放下電話。
她是為他連個電話也不給而生氣。他打過兩次,但每次恰巧有卓其在眼前,她隻能簡單地說說病況。然而,當她放下這個電話時,又後悔了。是的,東海酒店明天開業,今天不知道有多少事在等著他親自去處理,他一定焦頭爛額了,而她卻還在給他施加壓力。她為自己的不通情達理和極端自私而自我譴責。她越來越發現自己太自私,這是她最大的劣根性。對樊田夫,她恨不得把他吞到自己肚子裏,完完全全,一根毫毛也不剩地將他歸自己所獨有,她為自己達不到這個目的而煩惱、任性、固執。她突然為自己身上有這麽多缺點而感到可怕。她躺不住了,到下午時,把自己收拾得幹淨利索,看不出生病跡象,便上班去了。在樊田夫最繁忙的日子裏,她希望能夠為他做點什麽,哪怕是僅僅一點點,她也高興;她也喜歡與他分享勝利果實所帶來的快樂。
天黑時,林夕夢走出辦公室。樊田夫站在經理室門口,示意她進去。她走進去。沒有電,幽暗的燭光照在他臉上,她突然發現他麵龐瘦了一圈。他說自己這幾天脾氣很壞,時常罵人,今天每到一處工地,他都罵個不停,弄得隨從人員都替他擔心,說這樣下去身體危險。
“可是,”他關上門,說,“今天下午我一進大辦公室,一看到你坐在那裏,我禁不住笑了,連明夫都感覺到了。”
樊明夫成了樊田夫的出氣包。樊田夫每遇到什麽不滿意的事,這個弟弟算吃不了兜著走。林夕夢望著樊田夫那雙熠熠生輝的眼睛,笑了。愛,使這個高大魁梧的男人時常像一個三歲孩子那般天真無邪,那般晶瑩剔透。她告訴他自己這幾天正在讀波伏娃《第二性——女人》,收獲很大。他說他一直渴望能到首都高等學府去進修。她何嚐不是如此?倆人便商定,一旦企業有放手之時,一定去北京的大學校園讀書。
她告訴他那個關於冰井的夢,然後把她這幾天思考趕走馬正岩的理由擺出來。她煞有介事地說,幾乎所有相麵書上,都對五官不正的人給予否定。招聘人才廣告幾乎都有五官端正的要求。提出這一要求的人,首先想到的是保護自己運氣。如果招聘來的人麵相好,即便是他水平不夠,沒有工作能力,也無非是多發一個人薪水而已;而一旦引來一位命相不好的人,將會破壞自己的好運,甚至後果難料。她說地有種感覺,馬正岩會破壞他的運氣,對此她深信不疑。
樊田夫認真地聽著,始終不插言。林夕夢認為終於用麵相術說服了他,心中甚喜。誰知,樊田夫竟然笑起來,然後嚴肅地說:“虧你還是研究哲學的,竟然對迷信這樣認真,讓人感到可笑。”
她愣了。她本來自己就不相信相麵術,隻是想用來對付一下樊田夫,沒想到樊田夫幾句話就把她繳械。她所有信心掃地,知道要說服他已是不可能,隻好坐在那裏木然。
“夕夢,我對相麵學、占卜術之類是感興趣,但我並不完全相信。這一條理由不能成立。”
“不過,在我看來,除非離開馬正岩,否則你的事業就不可能成功!或者他比我更重要,否則,你沒有理由讓他在這裏。”
“夕夢,你對我們了解得太少了。”
“我們?你和誰?”
“你說呢?”
“馬正岩?”
他搖頭:“這裏坐的還有誰?”
“我們?”
“是的,你和我。在這個世界上,在我這裏,沒有比你更珍貴的。我之所以這樣做,完全是因為你的緣故。供電公司工程承攬過程,給我的刺激太大。我發誓再也不讓你受到任何傷害,要盡自己所有能力撐起一把保護傘,保護你。包括那個紅衣女子,我確實曾想讓這個妖媚女人來公司,用這個女人去充當公關小姐,對付那些好色之徒。但是,當我看到你那種神情時,便知道你不會理解我這番苦心,隻好對那個興衝衝要來報到上班的女孩電話通知不要來了。而現在,我選中馬正岩,認為無論怎樣,這是一位男性,總不至於給你帶來什麽不安,卻又萬萬沒有想到給你帶來另一種性質的傷害。你放心,我讓他走。我不相信相麵術,但我相信隻要能使你高興起來,我就高興。隻要我高興,我將發揮出誰也想象不到的能量。知道嗎?夕夢,我相信的是這種效應。不用說一個馬正岩,就是幾十個幾百個我也毫不在乎。”
她喉嚨發澀,哽咽,輕輕地說:“田夫,我愛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