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祖寺在黃梅東山上,雖然其規製比之省城歸元寺、當陽玉陽寺,略欠恢宏。但其在中國佛教史中的地位,不要說放在鄂省,就是放諸全國來考量,也是不可替代的。
大家都知道,佛教傳自印度。但自從禪宗產生後。佛教才算實現了中國本土化。這個過程經曆了數百年,盡管曲折,但最終找到了出路。這種皈依是雙向的,因此也是有趣的。
禪僧們依漢土的文化習慣,稱自家門派的開創者為祖。依其傳承的譜係,則初祖達摩來自西土印度,而二祖慧可、三祖僧燦、四祖道信、五祖弘忍則都是大別山人。前二位在山北,後二位在山南。我的家鄉在大別山主峰之下,我每以此為驕傲。但人們往往隻知道大別山是紅色革命根據地,是一支英雄的山。卻不了解它同時也是一座拈花示笑,見鳥忘機的佛國禪峰,不但產生了四位禪宗領袖,而且還培植了個性鮮明的中國式的宗教智慧與情懷。
慧可、僧燦、道信與弘忍,四位禪宗的道場分別在太湖的司空山、潛山的天柱山、黃梅的雙峰山與東山。這大別山中的四座峰頭我都專程拜謁。觀其風樹從容、丹青開於空際的景象;聽其泉流嗽石、鍾磬飛而遠聞的韻致,我的心難免不生出淡淡的出塵之思。
老實說,這四處祖庭,東山的風景不算最好。禪是靜謐的、安寧的,它的生機如枝頭開放的鮮花,雖然燦爛,卻無聲無息。東山喧鬧了一些,過多的俗聲,使滿月蓮花境界稍受影響,也侵擾了諸佛的莊嚴。但是,專程前來拜謁的旅人,若有滲透了般若智慧的禪風禪骨,一定能夠剔去囂雜,在寺中曲折的廊廡間以及生著青苔的石階上,聽到一千三百多年前那個舂米的和尚吟誦的謁語:
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台。
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
這個舂米的和尚釋名慧能,他目不識丁,曾被五祖弘忍稱作“獦獠”,這含了一點點貶損的意思。慧能千裏迢迢到五祖寺來,本意是探究佛法,但他隻能到廚下做苦力。三年後,他卻因這首謁,得到了弘忍的完全肯定,把象征著禪宗正脈的袈裟傳給了他。
在湖北這片土地上,有兩件事在曆史中都具有典型的意義。一是劉備看中二十七歲的諸葛亮,拔擢為“軍師”;二是弘忍看中慧能,讓其成為接班人。若按各自當時的情況看,劉備麾下,不但有關羽、張飛與趙雲,還有大謀士徐庶。諸葛亮寸功未建,隻憑一個《隆中對》就立即受到重用,用現在的話說,他隻是一個回鄉知識青年,連城市戶口都沒有。而慧能呢,隻是一個廚房裏的雜役,弘忍門下,一千多個弟子,可謂眾星燦爛,特別以神秀為首的十大弟子,個個都是“博士後”,與他們比,慧能隻能算是一個“農民工”了。但僅憑二十字偈,他就成了禪宗的第六代領袖。盡管事後看,諸葛亮與慧能的選拔都是正確的,但在當時,這種選拔難免遭到世人的非議。中國用人,曆來論資排輩。若劉備與弘忍兩人,不敢打破常規,獨具慧眼起用新人,則諸葛亮與慧能,恐怕就會昧於眾生,終老江湖了。
基於此,無論是用世間法還是用山中法看待五祖寺,都會感受到它的卓爾不群。
我個人認為,政治領域中諸葛亮的《隆中對》,佛教領域中慧能的《菩提謁》,都具有石破天驚的意義。慧能之前的五祖,規定了禪宗的方向,但尚未讓禪宗走向民間。讓佛教走向大眾,用智慧啟迪人心,慧能是第一人。
凡是智慧的,必是大眾愉悅的;凡是眾生愉悅的,必是簡便的。有《六祖壇經》傳世的慧能,早成了令人景仰的智慧大師。弘忍畢生做了很多功德,然而他最大的功德,莫過於發現了慧能。
從上世紀九十年代,我多次到五祖寺參謁。三天前,我再次去到那裏。在五祖傳衣缽處,新蓋了一座祖師殿。殿角有一棵參天古樹。導遊小姐說那是菩提樹。一位年輕的遊客茫然地問:“不是說‘菩提本無樹’嗎?怎麽會有這麽大的樹呢?”
導遊小姐不知如何回答,隻是微笑著。我看到這一幕,忖道:若在一千多年前的唐代,這樣的對話,便是禪家活潑潑的機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