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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二

在中秋節前夕,米山郎到底還是離開了青娘灘,離開了廝守過二十餘年的閻王岩。他要送孫女兒浪浪下常德讀書,要去常德跟秀阿婆的一家兒孫團聚,還要去北京走親戚——看望親如一家的梅芳……

一切都成熟了,可以收獲了,在這風光旖旎的秋天。

河穀裏,水清波瀲。湉湉的玉綠色水麵上,明鏡一般映出山崖上醉紅了臉的各種山果子:山棗子赧顏垂首;大板栗、小毛栗,笑裂了櫻桃小口,紫瓤瓤的雞爪,赤朱明黃的柑桔,把河水染成了彩綢。閻王岩的自動化絞船,經過試用效果非常好:下麵的船來了,它從容不迫地伸出長臂,毫不費勁地把船拉上陡灘。沒有船來的時候,它又安安靜靜躺在那裏,做著與周圍美景完全合拍的香夢。

米山郎再也沒有什麽好擔憂的了。浪浪也主動提出要爺爺送她去常德讀書。一連兩個晚上,米山郎給自己和浪浪結了一摞子野麻破布草鞋。這天清晨,吃過早飯,爺孫倆穿上草鞋,浪浪背起她那打得象四方豆腐塊的小背包,走出了歌奴廟。爺爺回身鎖了家門。浪浪打頭,沿著河岸的岩磡路走去。昨晚上,爺爺跟浪浪商定:他們腰包裏有錢——有爺爺的退休工資,有張梅芳臨走時贈給爺爺去北京的路費。有錢他們也不搭客輪,他們要沿著灑滿祖輩的血汗、嵌滿祖輩的纖痕腳窩的纖夫路,步行到常德去。爺爺暗暗有一種擔心:他怕孫女兒浪浪讀了滿肚子書回來的時候,再也見不到這條纖夫路了,再也沒機會走走這條她的父親、她的爺爺和爺爺的爺爺,世代相傳一直走到今天的這條坎坷而嚴酷的纖夫路!浪浪是沅江上最後一代——因為十年“鬼畫符”而額外多出的一代纖夫的女兒。如果她沒看過、走過父輩爺們走出來的這條路,她就不能算是一個真正的纖夫的女兒……

走到閻王岩灘下拐彎的地方,浪浪突然撲到懸空突出的那塊岩石上,俯視著懸崖下咆哮的、旋轉的、雪浪飛濺的渦流,她輕輕地淒然地呼喚著:

“爸爸、媽媽,女兒和爺爺就要離開你們了,我們……要去阿婆家了……,你們隨女兒回家吧……”

浪浪的手指,在岩石上摳下一圈鏽爛了的鐵環。那不知是哪朝哪代纖夫的妻子,在這裏架設過的“寡婦鏈”。

老纖夫悲愴的目光,掠過孫女兒的頭頂,在閻王岩下的渦流裏停留了片刻,立刻“跳”過閻王岩,久久落在灘頭的自動化絞船上。

“走吧!孩子,過去了,過去了,一切都過去了!”

“金烏鴉”的耳膜上,驀地響起一種新鮮的、莫名的旋律。這種旋律是陌生的、感奮的,又象是無詞的《搶灘號子》和千萬首古歌的匯集、翻新和延續……他就在嘴裏默默哼著這一時還捉摸不住的旋律,向他的親人和“老夥計”告別。

爺孫倆又重新上路……

來到洞庭溪的“天街”,米山郎要去向幹妹子“一枝花”和幹妹夫“紅鼻子”辭行。

不知是不是“一枝花”夫婦透露了消息,米山郎爺孫倆一走進吊樓街,那些當年跟“金烏鴉”一道歌呼呐喊背纖的老兄弟們,那些年輕時得到過米山郎救助或接濟的老姐妹們,還有那些僅僅是聽過“金烏鴉”百聽不厭的纖夫歌的後生、姑娘們,他們一齊站在各家各戶吊樓的木板門前,望著米山郎走過來了,男人們上前來相互摸摸肩膀,低下頭話別。婆娘們轉進屋裏拿來事先準備好的一花籃雞蛋,一線袋岩耳,一捧捧山果……,她們對離開故土遠行的人總要給一點“打發”,這是千古不移的風俗。何況是跟“天街”的臣民們的生活,有過那麽密切關係的“金烏鴉”要走了呢?禮物塞過來,推過去,邊走邊推讓,後麵跟著送行的隊伍越來越長……

“老哥,我還要回來的,老嫂子,請留步,留步……”米山郎的喉頭發澀,嗓音都顯得嘶啞了。

浪浪的眼裏濕潤潤的。

送行的隊伍來到桂花樓。“紅鼻子”屠夫在木樓長亭裏,擺開一張朱紅八仙桌,桌上擱一壇老酒,幾隻藍花海碗。這又是“天街”的一大風俗:過去要是誰個“吃水上飯”人家的小子,在外麵做了官或發了財,舉家遷走永離洞庭溪時,街民們便在長亭擺開這種最隆重的送別儀式。如今米山郎既未做官又沒發財,卻受到“紅鼻子”夫婦如此的重禮,他心裏實在過意不去。

八仙桌前,裏三層外三層圍滿送行的人。“紅鼻子”屠夫端起滿滿一碗酒,舉齊眉額,送到“金烏鴉”跟前,哽哽咽咽地說:

“老哥,你這一走,要久住常德,還要去北京,我們老兄弟隻怕見不到麵了……”

“我要回來的,就要回來的……”米山郎接過酒碗,突然想起在常德的木排上,他狠狠打了“紅鼻子”一個耳光,“紅鼻子”朝河水裏爬去尋短見的情景。當時他不知“紅鼻子”受了欺淩,他自己心裏也窩著邪火!那是什麽世道,那過的是什麽日子啊!“紅鼻子”走下木排,揮手向他告別:“‘烏鴉’大哥,後會有期!”那一別竟經過了常德大轟炸,經過了新舊兩個社會的交替。想到這裏,他舉起酒碗,淚水和著酒漿,一古腦兒吞進了肚子。

鄉親們紛紛圍住給“金烏鴉”敬酒……

“一枝花”眼淚汪汪來到浪浪跟前,把一塊花頭帕打的包袱塞到浪浪手裏,摟著姑娘在叮囑著什麽……

突然,人圈外麵有人大叫一聲:

“師傅——”

人們讓開一條巷道,隻見兩個壯實漢子,抬著一副藤條紮的篼子,吱嘎吱嘎地走了過來。這副簡易擔架般的篼子裏,躺著一個瘦削的中年漢子,他在篼子裏艱難地欠起身,伸著一條胳膊朝米山郎呼叫。一篼子後麵,跟著一個同樣消瘦的中年女人,還有一對青年男女。男的是出遠門的人的裝束;背上背個背包,肩上還挎了個帆布書包。那跟他挨得很緊的女青年,給他提著網兜。

篼子在八仙桌前放下,剛剛讓出地盤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又一窩蜂地圍了攏來,熙來攘往地跟那篼子裏的中年漢子打招呼,有的還撲下去跟他拉拉手……

米山郎一見篼子裏躺著的中年漢子,就是他那個癱瘓了十來年的“關門弟子”,站在他旁邊那個出遠門裝束的年輕後生,就是考上了大學的小劉海。洞庭溪吊樓街今天兩樁大事是碰巧湊到一塊了,難怪“天街”的臣民都“傾城”而出。米山郎心潮滾沸,他從“紅鼻子”老兄手裏接過一大海碗酒,來到篼子跟前,蹲了下去,把酒碗遞給中年漢子說:

“老劉啊,我這碗酒,借花獻佛……我恭喜你,恭喜沅江上所有的纖夫!你的海伢中了狀元,考上了大學,這是千古以來沅江上的纖夫,做夢也想不到的大喜事諾!”

中年漢子一手接過酒碗,另一隻手撐在樓板地上,他想盡量把上半身支撐起來。他手裏的酒碗在顫抖,酒碗裏的酒液在晃蕩;他的眼淚吧嗒吧嗒掉了下來。

“師傅!”癱瘓人嗓子嘶啞地說,“我有十來年沒下過山崖,沒下過‘天街’了。今天我要家裏人抬下山來,一為送我的海伢上大學;二為送師傅你和小浪浪去常德!師傅,這碗酒理應該你喝……”

“你喝吧!喝吧!”米山郎瞅著他的“關門弟子”,原來是身強力壯一個背纖的好角,想不到那場“鬼畫符”運動把他弄成了殘廢人。他哪裏還喝得下這碗苦酒喲!

“師傅,師傅……”癱瘓人還要推辭,他想把上半身支得更高點,把酒碗遞到米山郎手上。不料他力不從心,舉著酒碗的胳膊麻木了,{(左)口(右)當}的一聲,酒碗摔落在樓板上,薄薄的藍花海碗摔成了碎片……

圍著的鄉親們一愣:多不吉利啊!

“紅鼻子”屠夫嘿嘿一笑,又端著一碗酒擠過來,“化險為夷”地說:

“好呀!打發,打發!我們洞庭溪的哥兒娘們今後都要‘大發’囉——!”

屠夫的好意,並未能消除癱瘓人心裏的傷痛。他淚湧如泉地說:

“這碗酒,就算敬奉了天地祖宗,求上天保佑,世世代代,子子孫孫,再不要搞那樣的‘鬼畫符’運動了……”

米山郎強按住心頭的酸楚,裝得高高興興地又接過紅鼻子老兄手裏那碗酒,轉對大學生劉海,話語深沉地說:

“海伢子,你代你爸爸喝了這碗酒。一來,這是洞庭溪的父老鄉親,對你全家大喜迎門的祝賀;二來,也是給你今天去上大學送行。你要記住你爸爸剛才說過的話,那是洞庭溪所有鄉親的心裏話。到了學校裏,你要好好讀書,多學點真本領,成為國家的棟梁之材……”

劉海雙手捧過那碗酒,眼淚撲簌簌掉在酒碗裏。世人有誰知道他此時此刻的心情啊!為了父母,為了讀大學,他犧牲了自己最純潔最深摯的愛情。他跟身邊的岩香訂婚,他應允跟父母一同來吊樓街向鄉親們告別,這都是違心忤願,逢場作戲,為的是使自己在離別之時,父母不至於過度痛苦,為他擔心。他一來到桂花樓的街亭子裏,一眼看到浪浪,他的心又破碎了,昏昏沉沉的身子仿佛在往下墜……現在,他顧不得女朋友就在跟前,端著那碗灑著他的酸淚的酒,朝浪浪那邊擠去——

“一枝花”大娘剛把她要囑咐浪浪的話講完,浪浪回過頭,發現“高班生”朝她擠了過來。他們兩人的目光相遇,她立即垂下眼皮。她想趕快逃走。可是,已經來不及,大學生劉海早站在她的跟前。他手裏的酒碗在晃蕩,在潑灑,他的話語象刀子紮她的心:

“浪浪,我祝賀你!你終於也走了,爺爺送你去常德讀書了……我為你感到高興!我祝願你學習進步,永遠幸福……至於我自己,你嚐嚐這碗酒吧,酒裏摻和著酸澀的淚水,你喝一口,就會知道我心裏是什麽滋味……”

浪浪驚詫地抬起頭——她的臉色是那樣蒼白;她注視著臉色同樣蒼白、掛著淚痕的“高班生”,心裏納悶了:你一臉優愁,沒有一點上大學的驕傲與自豪,也不見一絲“新婚燕爾”的喜色,你是裝“喪門神”,繼續來哄騙我浪浪,還是你真的遇上了苦惱、不幸,是我浪浪誤會了你呢?她沒時間去多想——因為“新娘子”滿臉喜色地朝這邊擠過來了。她沒有跟他說一句告別的話,也沒有喝一口據說灑了他的淚水的酒。她也不去管還在跟鄉親們話別的爺爺,背起背包,擠出人叢,她便朝“天街”的樓門洞子奔去……

“浪浪——!”

“高班生”劉海呼叫一聲,追了兩步。忽地又轉過身,把那碗苦酒塞給自己的“未婚妻”,同時從她手裏接過網兜,直愣愣地說:

“你去照管爸爸吧,你不要再送——我走了……”

說完,劉海也就追隨著浪浪,朝樓門洞子跑去,往木梯石磡連接的河穀底下“沉”去。

而“天街”上送別與話別的熱潮,這陣還方興未艾。人們裏三層外三層圍住“金烏鴉”,有說不完的話語和祝福。大半輩子來,“金烏鴉”跟吊樓街上人們所過的日子,關係是那麽密切。特別是到了困難關頭,兩次過苦日子的時候,人們就自然記起了“金烏鴉”,想著“金烏鴉”。如今,青娘灘最後一隻“烏鴉”也要飛走了,盡管“金烏鴉”自己聲稱:“我還要回來的,還要回來的……”可是,誰能相信呢?你還要到北京去走親戚,千裏沅江,到處都有你的朋友、親人、相好,你這一走,這輩子還能回來嗎?

“一枝花”朝她的幹老兄擠了過來,她潑潑刺刺地把米山郎身邊的人扒開,她那無聲的話語很明白:

“你們也該讓一讓,讓我們幹兄幹妹好好說幾句離別的話兒了……”

“天街”底下,劉海在銅錢岩的礁盤上追上了浪浪。銅錢岩有三四個水碾子大。圓形的礁盤,當中有一口四方水井。即使到了枯水的冬季,江水退落到遠遠的河槽底裏去了,水井裏還有一泓清水。站在吊樓街往下看,好象誰把一枚“開元通寶”的古錢遺失在這裏。人們傳說,這枚古錢,也真是江兩岸歌奴峰上,那兩位多情的歌奴仙子遺失在這裏的。秋去冬來,他們看到江水落礁了,從唱著相思的戀歌的山崖上走下來,希望能越過江水見上一麵,至少能站在越來越窄的河槽的兩岸,拉拉手,觸摸一下戀人的肌膚,也就算遂了一分心願。他們站在河槽的兩岸,任北風削痛了臉,任冰雪凍僵了心,他們還是等待著,希望一天天增大,河水再落下去,他們就可以伸手觸摸到對方的手心了。姑娘急不可耐地從頸脖下的項圈上,退出一枚銅錢,她要當作愛情的信物,贈送給她的愛人。她捏著銅錢的手伸過去,盡量伸過去,還是夠不著……就在這時候,遠方傳來沉雷般的吼聲,凶殘的沅江,象條好嫉妒的孽龍,又用它排山倒海、滾滾而來的驚濤駭浪,把一對戀人活活拆開。姑娘手裏的銅錢,慌亂中掉到河水裏了。過去,洞庭溪“吃男人飯”的女人,相傳有那麽一種“乞巧”的風俗,就跟文明之邦的姑娘七月七對月穿針“乞巧”一樣。她們長到如花的年齡,當母親允許她繼承那生兒育女的神聖事業的時候,她便在一個有經驗的伴娘的陪同下,趁日落黃昏,來到銅錢岩上,站在水井的一邊,等待那些剛剛停泊的年輕纖夫水手。當她看中了某一個年輕男子,她就隔著水井把手平伸過去。那個男子便知道:這是一個準備把童貞獻給他的姑娘,他隻要在錢搭褳裏麵掏出少許的“彩禮”,便可以獲得姑娘廉價的初歡。倘若這是一對一見鍾情、一見傾心的男女,那男子一手握著彩禮,便一手平伸過來。於是,姑娘盡量把手伸過去,伸過去……希望觸摸或者拉到對方的手。據說:隻要這一對情人的手能夠相握,他們就能象世人那樣做正正當當的夫妻,老天爺會保佑他們白頭偕老。參加這種“乞巧”儀式的江上人,也會很快傳揚開去,誰也不會再來打這姑娘的主意。否則,這姑娘便還是隻能跟人“相好”,和所有過路船客做“露水夫妻”就有那真情而烈性的姑娘,懷著對愛情的篤摯,對做一個正正當當妻子的強烈希望,站在水井邊拚命把手伸著……明知沒有希望,她還是希望情人把手伸得更長些。姑娘的身子都幾乎撲到了水井上,累得腰酸臂疼,頭昏眼花。絕望的打擊,最後使姑娘失足墜落或故意跳下水井,讓無底的深淵埋葬她無法達到的希望和聖潔的愛情……

現在,劉海就站在這個世界上最動人的“愛情井”的一邊,向他曾經熱戀過的姑娘,低沉而火熱地叫了一聲:

“浪浪——!”

浪浪在井的那一邊站住了,但是沒有回頭。

“浪浪,我們今天就要分別了,我有滿肚子的話,不能不向你說清楚啊……”

浪浪雙手捧著臉,垂下了頭。她的雙肩聳動著,話語是那樣哀婉:

“你有了新婚的妻子,你好好跟著她,愛她吧……,劉海,我怨的是你不該騙我,不該話都沒有一句……我跟你有過的友情,本來象山泉一樣清澈啊……”

“浪浪,我的好同學,我沒有結婚——”劉海的兩手,向井的那邊伸過去,他為失去難忘友情和純真的初戀,而苦不堪言。“浪浪,我要向你說的也就是這些話:我沒有騙你!我的感情是真實的,我把你當作親妹妹一樣愛著。那次在模型室,為了親妹妹的名譽,我生平第一次撒了謊,你已經原諒了我。浪浪,我要跟你說的是:我突然跟岩香舉行訂婚禮,那不是我的心願,不是愛情的結合——而且,我們雖然舉行了訂婚禮,但沒有真正結婚。浪浪,你想象不到,我的所謂婚姻悲劇,竟都是為了我那癱瘓的父親,為了那場可怕的曆史悲劇奪去了他的兩條腿……”

浪浪鎮靜下來,緩緩轉過了身。她的臉上是那麽疑惑、驚詫,最後是滿臉愧疚和同情。她呆望著被“愛情井”阻隔在彼岸的“高班生”,聽他訴說他家庭遭受到的苦難與不幸。

“我考上大學,這是我們全家,也是所有背纖夫的喜事。可是我的父母捧著錄取通知單,又是高興,又是發愁。他們商量來,商量去,最後搭信要我回家一趟。回到家裏,母親正在為我上學做準備,同時要我趕緊在工地上找個對象,結了婚安安心心去上學。當時我誤會了大人的意思,以為他們怕我讀了書不回來,才給我拴一根繩子。我答應了父母,因為我心中有了你。那天在招待所的木樓裏,本來我要向你說的,沒想到你會生氣……”

陰差陽錯。劉海母親見兒子遲遲沒找到對象,便托桂花樓“一枝花”大娘說媒,給介紹了南貨店的營業員岩香。“一枝花”說媒沒有說不成的,一拍即合。兩邊的父母皆大歡喜,高高興興地準備嫁妝、彩禮,擇定了喜日,散發了“請柬”。等劉海星期六回到家裏,一切都“木已成舟”。他象做著噩夢,飄浮在五裏雲中,他對母親說:“我不結婚。我不要岩香,我心裏有另一個姑娘……”母親知道了浪浪的情況,聽說浪浪要去常德讀書,含著淚說:“浪浪是個好姑娘,可我們家娶不起她喲!我們家要娶的是能幫扶家裏的媳婦。你上學去了,你那份工資沒有了,你不為體弱的媽媽著想,也要為癱在床上的你可憐的爸爸想想哪!”

自從劉海父親癱瘓,母親成了家裏唯一的撐門杠。劉海年幼的時候,經常看著母親餓著肚子,象男人們一樣上山下水,挑腳送船。有一次餓暈在大山裏,是好心的紅鼻子屠夫殺豬回來走山路,發現了,背著送回家。桃源的外婆家,有時送來點好吃的,當著丈夫和兒子分成三份:一份給兒子吃了,一份端給丈夫。過後,她又端著據說是丈夫不想吃的那份給了兒子,或者與此相反……實實在在是她一點也沒有嚐!母親把一家人的不幸和災難,全都扛到她一個人的肩膀上。她求助娘家的幫襯,讓兒子讀到高中畢業。近兩年劉海有了微薄的一份工資收入,他才能為母親分憂。經過十多年的煎熬,母親的身體已經象一架破爛的筒車,不能使勁,沒有用場了。他上大學去了,把一殘一病的父母扔在家裏,靠什麽生活呢?即使政策再好,洞庭溪家家富得流油,他家卻將繼續沿著貧窮的道路越走越遠啊!吃“五保”?兒子讀大學父母吃“五保”,不僅沒有先例,即使“能吃”,他劉海還算個什麽洞庭溪人,算什麽男子漢呢?……

在矛盾重重,左難右難的麻木苦痛中,度過了通宵失眠的一夜。第二天,“吃喜酒”的鄉親們陸陸續續地進門了,他昏昏沉沉,象個沒頭沒腦的提線木偶,由“一枝花”大娘和桃源親戚“提著”,下山去吊樓街迎親。他陪著一副新娘打扮的女同學岩香,走出“天街”,走上青娘灘畔的那條岩磡小路,懸崖下響著沉悶的江濤聲。想到和浪浪在這條曲折的岩磡小路上,有過的友愛和純情,他心潮滾滾如山洪暴發,撞擊震撼著他的靈魂。他突然停下來衝“一枝花”和男女儐相說道:“你們先走吧,我和岩香有幾句話要說,馬上就來!”“一枝花”大娘愣了愣,接著大巴掌一拍,打著哈哈道:

“使得、使得,如今是新式戀愛結婚,你們先在路上戀五分鍾愛吧,我們在前邊慢慢走著,你們可別戀得太久,屋裏等著結婚。”

前邊的人走走停停朝山崖上登去,劉海一P股在一塊岩頭上坐下來,雙手抱著頭埋下去,悶聲抽泣。嚇得臉白心慌的“新娘子”,猶猶豫豫地蹲下身子,扳扳他的肩膀說:

“劉海,你怎麽了?……有什麽心事,不能跟我說說?”

“岩香,不怪你,這都是……”劉海老半天才憋出半句不明不白的話。

“不怪我?噢——”岩香皺著眉頭想了想,“你是不是埋怨父母做主,把我們的婚事辦得太匆促、草率?海哥啊,”她拭拭眼淚,換成一副真情的笑臉說,“我倆雖說沒經過談愛,可從小同學,相互都很了解。說句心裏話,在學校裏我就喜歡你,‘一枝花’大娘還沒來給我說親,我就愛上了你……隻要你喜歡我,我們今後的日子一定過得很和諧。當然……你高中畢業又考上了大學,我還是個山溝裏的營業員,我知道自己的不足……配不上你,不過,我會想法彌補……”

“不是這個意思,”劉海抬起頭,打斷岩香的話,“我心裏早就有了人!”

“你,你早就‘談’了?”岩香驚得站起來,臉色刷白,“她是誰?”

他說出了浪浪的名字。

“老天,你是‘金烏鴉’,我倒成了‘一枝花’……”岩香雙手捂著臉,傷心地大哭著。

他如癡如呆地站起身,瞅著哭泣的岩香。“不能責怪她,岩香沒有錯,錯的是蒼天降給我父親不公平的厄運!”他想去安慰岩香,然而岩香的話又使他揪心地傷痛:在洞庭溪的“天街”,誰不知道“金烏鴉”和“一枝花”的愛情悲劇,是那苦難歲月鑄成的遺恨啊!江水滔滔,曆史有過曲折和迷誤,但畢竟波濤把最後的災難帶走了,他和岩香、浪浪,都不應當再重複前輩人的命運,吞吃前輩人吃過的愛情苦果!想到這裏,他激動而又憐惜地對岩香說:“你回去吧!”不料岩香旋轉身,擦幹眼淚,堅決地說:

“不!‘吃喜酒’的都到你家裏去了,兩邊的父母都是滿心歡喜,他們能經得起這樣大的打擊嗎?!劉海哥,我求你,看在大人們的麵子上,不結婚,就把今天的婚禮改成訂婚吧!我知道:愛情不能勉強,捆綁不成夫妻。訂過婚,你安安心心去讀書,你家裏父母有我侍奉。日後你要看得上我,我一萬個高興,你要真跟上了浪浪,我也會象‘一枝花’對待米山郎一樣對待你,我的好哥哥……”

這就是洞庭溪的姑娘,這就是多情而執著的洞庭溪女子。銅錢岩上,劉海說完,再一次向浪浪伸出兩手,如釋重負般地長噓了一口氣,又接著鄭重對浪浪說:

“浪浪,我們的友情和初戀是珍貴的,讓我們把珍貴的東西長留在記憶中吧!人生的道路,象腳底下這條江,曲曲彎彎,還有很長很長……愛情是人生長河中激勵人向前的浪花,它要經得起礁石的撞擊、摔打!愛情並不是一切,我們都還要讀書,還有我們的理想,事業……如果我們有緣,一定還會相會的……”

誤會消除了,浪浪的心裏壅塞著某種不知滋味的柔情和深深的惆悵。她緩緩伸出了手,口裏喃喃著:“再見,讓我們再見吧……”

沒有時間說話了。這時候,“天街”上送別的鄉親們,簇擁著“金烏鴉”爺爺,從那陡峭的木梯上,曲曲折折的岩磡路上,螞蟻牽線般地蜂湧下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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