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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

爺爺要看守絞船,隻送到“岩屋”下邊打了轉。浪浪一徑送到洞庭溪,在洞庭溪跟屠夫爺爺一家把秀阿婆送上了班船。班船鳴著汽笛就要駛離礁岩,她靠在“一枝花”大娘胸前,含淚揮手向秀阿婆告別,秀阿婆眼裏同樣閃著淚花。

辭別了桂花樓的親人,浪浪打轉回家。路過“天街”的南貨鋪子,那個代售郵票的營業員姐子叫住她,笑嘻嘻地把一封沒有貼郵票的信塞到她手裏。她不敢停留,接過信便頭也不回地走了。因為她認識站櫃台的姐子,是劉海的同班同學,名叫岩香。她怕看見岩香,她總覺得岩香眼裏藏著什麽,她說不清,但是感覺得到。

走出吊樓街,走上那條曲曲折折的岩磡小路,她的心裏象敲響了十五麵小鼓,撲騰撲騰跳個不停。手裏捏著薄薄的信封,倒象捏著個小刺蝟紮手。她知道:通過岩香轉給她的這封信,一定是“高班生”劉海寫給她的情書。自從在伍強溪木樓的澡盆邊賭過氣,她再沒有見到過“高班生”。當初為什麽要發那麽大的孩子脾氣呢?“高班生”不是因為愛你,為了保護你的名譽才順手牽羊撒了個小謊嗎?有時她覺得“高班生”對她的愛雖然真誠,但又仿佛是鏡子裏看花,隔靴搔癢。如果劉海跟峒河小子一樣,愛得粗魯,愛得發狂,也許在模型台子底下他早就抱過她,親過她,在澡盆子旁邊,她也就真的屬於他了。她如今也就不會象漩渦子水上的小船,搖來擺去,心神不定了。哼,八百斤的野豬一巴嘴,實際你並不敢做,並不敢愛。劉海的確不象黑皮小子“粗魯”、“發狂”,他在姑娘需要撫愛時的“臨陣脫逃”,現在倒使浪浪覺得似乎受了委屈:“你還給我寫信呢,你這軟殼蛋……”

彎彎的岩磡路兩邊,從荊棘和蕨草叢中,不時賊頭賊腦探出一朵朵淡黃的野花。那帶刺的常開不敗的野薔薇,好象在窺探姑娘的心事。浪浪把捏出了汗水的信封,放在兩隻圓潤的手板之間,拍了兩拍,撕開封口。她正想看看“高班生”究竟寫了些什麽胡說八道,但立時又好象真的被什麽野花偷看了她的心事似的,伸進信封的手指又縮了回來。她想:劉海為什麽要把信讓他的女同學岩香轉給她呢?你劉海就不能多走幾步路上歌奴廟嗎?她狠狠地朝路邊帶刺的野薔薇踢了一腳,發泄她自己突然在愛情的十字路口遇到的愁悶與迷惘……

前麵就是“岩屋”,從河穀底傳來“梆梆梆”的敲擊聲,那好象是啄木鳥在樹幹上固執地鑿洞。浪浪抬起頭,在“岩屋”河灘上修船的黑皮小子,又如磁石一般吸引了她的心。

自從“岩屋”遇險,每晚黑小子都象至高無上而又英武非凡的“洞神”,總是出現在她夢中。她發覺自己是真正愛上了有江一般的氣魄,又有爺爺一般善心的野小子。正因為這樣,夢裏同時也就有一隻討厭的虱子,擾得她心神不安。在那次愚蠢的求婚時,他說阿姐出嫁了,阿哥分了家,根本沒說過家裏還有那麽一個圓圓臉的阿妹、“可愛”的南瓜呀!“你到我船上煮飯,我帶你去看外邊的世界……”她從夢裏醒過來以後酸溜溜地想:你外表看來老實巴交的家夥,原來也象“高班生”一樣撒謊,你在家裏早就“儲存”了個“南瓜”,現在你要摟著“南瓜”到外頭看世界去了?……

那天,黑皮小子來找爺爺討木料。爺爺從樓柎上找了幾塊合適的木板,要浪浪幫那小子一塊扛到“岩屋”去。浪浪聽了,撅著嘴,齉聲齉氣地說:

“叫你那‘南瓜’來幫著搬嘛!”

“嘿嘿,我扛得起,扛得起……”黑小子竟二話不說,把木板全都壓到自己肩膀上。他彎著腰,象頭憨駱駝,剛一起步,木板壓得他往前麵一躥,差點摔了個撲虎兒。爺爺伸出手,一邊揭木板一邊罵:“蠢狗蛋,這樣要壓斷腰。”爺爺揭下三塊長木板,準備往他自己肩膀上擱。浪浪被爺爺這一軍將火了,她劈裏啪啦從爺爺手裏奪過木板,扛上肩,“蹬蹬磴”奔出屋,朝“岩屋”的那條小路衝去。

她以為自己走得夠快的了,誰也趕不上。想不到黑皮小子竟象匹野馬,一步不離地跟在她背後。開始,默默地走了半裏路,終於,峒河黑皮憋不住地說:

“浪浪,我惹你生氣了?”

浪浪鼻子都不哼一下,繼續往前走。

“我有什麽地方對不起你嗎?”

她在前麵走得更快。

“浪浪,”他抓住她拖在後麵的木扳,“你放下,我等下打轉來扛一回!”

浪浪停住腳,回過頭,沒好氣地:

“你倒會心疼姑娘!”

“我知道老爺爺疼你,養得嬌……”

“見鬼!你去心疼船上的那個吧!”調過頭,她又朝前走去。

他跟在後麵說:

“她在我們家做慣了,不需要我疼!”

“她是你們家的人?”她放慢了腳步。

“嗯。”

“是你什麽人?”

“這……”

“是你阿姐?”

“不是。”

“是阿嫂?”

“不是。”

“是阿妹?”

“也不是。”

“是你阿姑、阿奶、阿媽、阿祖宗?……”

“咳——,怎麽說呢?……她是我的小媳婦……”

“小媳婦?”前麵的停住腳,“你們結了婚?”

“沒有。”

“沒結婚,你能帶她出遠門?”

“她跟我進城買嫁妝……”

“買嫁妝,買嫁妝……她買了嫁妝回來就結婚?”

“嗯……”

“哐啷”一聲,浪浪把木板甩在岩磡上。她捏著拳頭,恨不得把駱駝一樣渾身冒汗的黑皮小子的腦殼砸個稀巴爛。她的拳頭在他的鼻子前麵晃著,銳聲叫道:

“麻二苟!你在家裏養個小媳婦兒,你倒還有臉上我家求婚,你這騙子!壞蛋!你,你你你……”

她把黑皮小子,連人帶木板狠狠地往岩磡上一推,也不怕他栽倒,摔死。她越過他,一邊哭著一邊往回家的路上猛跑……

黑皮小子追上來了。

“浪浪,浪浪,”他拉住她的手,“你聽我說,聽我說清楚……”

“不聽,不聽!”浪浪立眉豎目地威脅說,“你鬆不鬆手!”

他沒有鬆手:“你聽我說……”

她勾下頭,朝揪住她的手腕子狠狠咬了一口。

“你咬死我吧!咬死我吧!你叫我心裏憋得難受,倒不如死了痛快……”

黑皮小子竟然還是沒有鬆手。浪浪的眼睛骨碌碌瞪大了,身子微微發抖,因為她看到從剛咬過的齒痕裏,滲出了一絲絲鮮血。

黑皮小子“嘿——”地一聲蹲下去,一隻手捏成拳頭,使勁捶著自己的腦殼;另一隻手還是死死揪住浪浪不放。他那石滾子夯地一般的話語,從那倨傲地勾著的腦袋下麵爆發出來:

“小媳婦是爹媽在我剛滿五歲,我還毫不懂事的時候收進門的‘扁擔親’,對這個‘童養媳’,我隻把她看作一個可憐的妹子……”

他放開了她的手。浪浪不再逃走,癡癡地站在那裏,聽慓悍而倔強的黑皮小子,帶著哭聲接下去說:

“我們峒河地方,世世代代窮得敲壁無土。寨子裏的小夥子,要不出去當兵‘吃糧’,走南闖北混個行伍鏢師回來,幾乎沒有一個能討得起媳婦。那些長得如花似玉的阿妹,到了該出閣的年齡,也因為爹媽辦不起銀飾鳳冠裝點的嫁衣,隻得在家做一輩子老女……”

峒河那地方,過去誰家想要續“香火”,又辦不起彩禮嫁衣,就隻能“蓬門對蓽戶”,指腹為婚,或者趁女娃年紀小抱過來做“童養媳”。這號陳規陋習傳到如今,算是有了一點進步:明顯的指腹婚,童養媳不敢搞了,隻能搞“互利互願”的“扁擔親”。那是爹娘願意兒不願,能怪他麻二苟有什麽罪過?黑皮小子說到這裏,拉著浪浪的手站起身,直撅撅地接著說:

“還是在農業中學勤工苦讀,我就一再跟阿爸阿媽說:我當一輩子和尚、光棍、絕代種,也不會跟阿瓜——這是她的小名。她叫阿瓜,不是你叫的南瓜,——我不跟她成親。她到我們家,就長得黃皮寡瘦,臉大身細,象隻貓,我對她隻有同情,怎麽想象能夠跟她結為夫妻共同生活呢?我勸阿爸阿媽趁早給她找個人家,當作女兒一般把她嫁出去,唉——”他長長的歎了口氣,放開浪浪的手,一拍大腿,辛酸地說:

“前些年,我們家窮得揭不開鍋,哪有錢給阿瓜添辦嫁妝呢?再說,阿瓜那醃黃瓜模樣,寨子裏也沒個小夥願娶她。事情就這麽拖下來了。到近兩年,我們家生活好了,阿瓜也奇跡般地長豐滿了,出落得正如你所看到的象個不錯的姑娘了。今年四月八‘牛王節’趕‘邊邊場’,她跟鄰寨的一個小夥子戀愛上了。如今我有了錢,我對阿瓜說:你到我們家吃盡了苦!現在我要把你當作親妹子那樣,體體麵麵地嫁出去,你要什麽隻管說,我給你添置很多很多嫁妝……這回她跟我進城,就是由她自己去采辦嫁妝的,你說我有什麽錯?你說我錯在哪裏?”

浪浪完全誤會了。原來黑皮小子有一顆金子般純潔、美好的心。她激動地撲過來,拉住傻小子的一雙粗大的手,有滿腹的真情話兒要說。憋了老半天,僅僅說出一句話:

“你的手腕子還痛嘛?”

憨小子竟也索然無味地回答:

“駕船人不怕皮開肉綻,就怕你冤枉人……”

那以後,爺爺在“掛壁土”菜園裏扯兩蔸大白菜,或摘兩隻秋茄子,要浪浪給“岩屋”修船的峒河小子送去,不用“激將”,浪浪高高興興地走了。其實不再用爺爺吩咐,那一畦大白菜扯光了,她還嫌去的機會太少,不能時時呆在“岩屋”的河灘上。有天晚上,踏著岩磡小路上的山邊月,黑皮小子送她回家,她故意逗趣地說:

“你把小媳婦嫁出去,今後打算怎麽辦?”

“當和尚。”

“你不打算結婚了?”

“你不喜歡我,把我轟出門,我還跟誰結婚?”

“那你怎麽還要偷偷摸摸來送東西?”

“為的看看你呀!”

“不能結婚,那有啥好看的!”

“浪浪,我們‘相好’吧……”野小子一把摟住了姑娘。

“鬼崽——!”浪浪輕輕罵了一句,心裏想要掙脫,但全身熱烘烘軟綿綿的、好象喝醉了燒酒,癱軟在黑皮小子懷裏。

月亮從蚌肉色的雲層裏,羞羞答答地露出光潔明亮的臉盤子。柔美的青輝灑在河穀裏,灑在河岸的岩磡小路上。浪浪猛地把黑皮小子推開,雙手捧著火燙燙的臉勾下頭來,慢慢朝前走去,她象做了錯事的孩子,話語裏帶著要哭的顫音:

“你壞!你怎麽敢摟抱人家姑娘?”

“我、我……”黑皮小子還激動得說不出話來。

“你還摟過別的姑娘?”

“我敢賭咒,這是頭一回。”

“你沒摟過你屋裏的阿瓜?”

“她是我妹子,碰都沒碰過……”

“你為哪樣獨獨要喜歡我?”

“我也搞不清,”黑皮小子頓了一頓,想了一想接著說,“用我們山裏人的話說,那是前世締結的姻緣。橫豎你要不跟我‘相好’”

浪浪打斷他的話說:

“爺爺講過,那不能叫‘相好’;‘相好’是過去那些‘可憐女子’的事情……”

“你要不跟我‘相好’,”黑皮小子狠狠地說,“我就寧願在‘岩屋’翻船碰死……”

她含著淚默默地望著前麵。

“岩屋”就要走過去了。浪浪還沒有拿定主意:是下河灘去跟黑皮小子打個招呼,呆一會兒呢?還是悄悄走了過去呢?她原來估計:在她的讀書問題上,黑皮小子一定會跟“高班生”劉海持相反的意見。因為他需要的是一個在船上燒飯的婆娘,而不是一個留戀城市生活的女學生啊!不料黑皮小子卻完完全全站到了劉海和爺爺一邊,是那樣熱烈而堅決地勸她去讀書。不過,他同“高班生”不同的一點是:讀了書並不希望她留在城裏,而是跟爺爺一樣希望她回到沅江上來,用學得的知識和本領馴服這條野性的河流……

她沿著高低不平的岩磡路,頭也不回地朝家裏走去。她現在失去了理智,完全被感情所控製。“我不能離開爺爺,不能離開閻王岩的絞船,這兒埋葬了我的爸爸和媽媽啊!”她大聲地對自己說。她不願去聽黑皮小子的“勸學”演說,他的“勸學”比“高班生”顯得笨拙但更有力。她對劉海的那封撕開了封口的情書,這陣連看一眼的興致也沒有了:我的命運注定是要跟爺爺一道拴在絞船上的了,你那高飛的大雁,遠走高飛去尋找你的幸福與光明吧!她咬咬牙,把那沒有必要再看的信,朝河磡下扔去……

一股河風,把那輕飄飄的信封吹了回來,掛在路邊的樹枝上。從信套裏滑出一張信箋包著的硬紙片。展開信箋一看,把她的肺都氣炸了。信不是劉海寫給她的,而是那個叫岩香的營業員寫的:“我已經決定跟我的同學劉海結婚,現送上結婚請柬,歡迎你來參加我倆的婚禮。”火紅蠟光紙片的“請柬”上寫著:

浪浪同誌:

茲定本月二十七日上午八時,假洞庭溪天外香茶館,為劉海岩香締結百年之好,略備菲酌。

敬請屆時

蒞臨

浪浪受到了從未有過的欺詐和侮辱,她的自尊心遭到了毀滅性的一擊!她把“請柬”撕得粉碎,朝河磡下一扔,打起飛腳朝家裏奔去。腳底下的岩板坑坑窪窪,路兩邊的荊棘磕磕絆絆,仿佛有無數雙手拉住了她,扯住她不放。她的腦子裏又撲騰著那個楚楚動人的“高班生”,耳朵裏又響起他的假惺惺的甜言蜜語。老天,他在“追”我的同時,調過背他又在擁抱親吻那個站櫃台的女同學?結婚!連訊都不給就結婚!你是早跟她搞過“地下戀愛”,還是因為要上大學了就搞“突擊結婚”……

浪浪奔回家裏,撲到閨房的木板床上,她止不住地大哭了起來,把她怨恨的淚水象雨點灑在墊席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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