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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七

快艇駛過神堂溪,進入青娘灘地界。梅芳用顫抖的手揭開金大伯捧著的骨灰盒上的罩布,盒蓋。三雙淚眼,三雙哆嗦的手,捏著一把把骨灰,拋撒進滾滾的江流……

“老兄弟,在天有靈哪——”

“爸爸——”

“張爺爺——”

故鄉的青山垂下了頭顱,霧嵐為它們裹上了潔白的素縞。掙出霧團的老鷹又象一支黑箭衝上霄漢!三十餘年不見了的烏鴉,又從幽深的溪穀,高山的密林之中飛撲下來。它們跟隨在“靈船”的上空盤旋:“嗚哇——嗚哇——”它們哭什麽呢?它們叫什麽呢?它們真能為人類啼哭,為人類預報凶災噩耗嗎?世人喜愛報喜的喜鵲,而沅江上的纖夫偏愛報喪的烏鴉!因為喜訊何必預報,突如其來,更能喜出望外;而悲慘的噩耗,才需要烏鴉傳訊,有足夠的思想準備啊……

人世間不能沒有烏鴉!

老夥計的骨灰沉到了江底,老夥計的英靈又回到了沅江。眺望著煙籠霧罩的險灘,米山郎的眼前又舊景重現。那一次,他垂頭喪氣回到洞庭溪,跟絞船上的纖夥說過去常德見“官”的倒楣事,便心情極度鬱悶地朝閻王岩“三絞”,朝他居住的歌奴廟走來……三條絞船全部癱瘓了,灘腳下也沒有了脫了褲子“衝娘”的船工。他們知道罵也是白白浪費口水。一些馬力足的輪船拖駁,幹脆冒著九死一生往上衝,有的僥幸衝上去了,也有的船頭船尾“衝”下幾個窟窿,退下來再掉轉P股往回走。那些馬力小的機帆船,兩頭尖尖的獨桅木船,烏篷船,聽天由命地停在下遊洄水灣裏,等待起風或風力加大到一定強度的一天,憑借篙櫓和視死如歸的勇氣再往上走。“十日灘腳坐,一日上九灘”,在沅江上“吃水上飯”的,祖祖輩輩就是這樣等待“天風送灘”……

米山郎那樣拘僂著腰,沿纖夫路一步步朝他的家走去,心裏有說不出的酸苦。他的心裏默默盤算:看來又隻能象三年苦日子那樣,吆喝那些老纖夥,第三次背起纜巴,在三十六裏青娘灘往複來回送灘了。

可惜沒有了能助一臂之力的烏鴉……

他剛走到歌奴廟前的石坪裏,來不及進屋放下包袱,猛見閻王岩的急流陡灘上,有一條小小“蚱蜢船”正在奮勇衝灘。這不啻在他頭頂落下一個炸雷:“蚱蜢船”在桃源以下的河麵上,顯得機動靈活,速度也快。但到了青娘灘——這是個沒闖過青娘灘的下江佬!開機子的竟是個二十多歲的年輕婦女,另有一個男子拉著長長的纖索在礁石上背纖。船在閻王岩最後一道水坎上被阻住了,背纖的幾進幾退,船上的婦女一陣陣驚呼,多險啊!他把手裏的東西往石坪上一扔,急步往峭壁上的“之”字拐岩磡路奔去。他兩腳擂鼓,眼睛死死盯住浪峰上的“蚱蜢”和礁石上的纖夫。那年輕的纖夫,兩條腿象兩根鐵柱,身子象一把強弓,死死釘在礁石上。在他身後不到幾丈開外,就是凶神厲鬼般露著青麵獠牙,不知吞噬過多少船隻和生命的閻王岩!

岩磡路的五個“之”字拐,他連奔帶躥過了四個。就在要奔過最後一道的時候,猛聽“蚱蜢船”沉悶地吼了一聲,機子被“逼”熄火了。接著,傳來年輕婦女一聲絕望的呼叫:

“孩他爹—!救救孩子—!”

米山郎大吼一聲:

“背纖的穩住——!”

他從最後一道岩拐騰身飛起,朝礁灘上奔去。可是等他雙腳落地,抬眼一望,礁石上不見了年輕纖夫,陡水灘上不見了年輕女人和她的船……

“啊啊,當時要有烏鴉哇哇報個凶訊,也許……”米山郎抬起一個個象鬆樹根的手指,擦擦眼角褶縫裏的淚水,他的目光又從“過去”回到現實中來。

水生風,林生霧。那從林間吐出來的一團團、一縷縷棉絮般的白霧,被陡灘上撩起的河風戲弄著、狠褻著,時沉時浮,時聚時散,嫋嫋娜娜,淫Y蕩蕩,似一群妖女飄動著的裙帶……

快艇衝上了“二絞”,來到離“三絞”的閻王岩大約還有兩三裏路的地方。江心裏突然有一座巍峨的“岩屋”,拔江而起,擋住了前麵的視線。河槽在這裏繞“岩屋”來了個曲尺般的大拐彎,快艇大副是頭一次闖青娘灘,要衝這樣的陡灘他不敢減速。沒料到航道如此彎曲急轉,他慌得手忙腳亂,一邊飛轉舵輪,一邊沒命地按響汽笛:

“嗚—!嗚—!嗚—!”

汽笛的長鳴,被霧氣漬濕,變得沉重頓挫而緩慢。笛音消逝,一場天外飛來的橫禍,已經降臨到眼前……

從“岩屋”的後麵,驀地衝出一條篤篤篤的機船,象下山的猛虎,以比快艇還要快的速度,船頭正對著快艇的船頭,如流星一般地衝來。兩條瘋船就要相撞了,現在誰要躲避誰也已經來不及了。快艇剛剛準備轉彎,左邊讓出的航道太窄,下灘的機船無法過去;右邊水麵稍寬,但航道之外便是布滿狼牙礁的淺灘,誰要讓到那邊都是自蹦刀山,自取滅亡!

“啊——!”

浪浪看清楚,朝她眼前衝來的船殼嶄新、船棚油得賊亮的機船,竟是峒河黑皮小子新打造的那條“蚱蜢船”。而且她認出在對麵駕駛艙裏把握舵輪的,正是憨厚而魯莽的黑皮小子。她嚇得驚叫一聲,早已魂飛魄散!

在同一時刻,吃了一輩子水上飯的米山郎,也看到了這一觸即發的險情。就在兩條船象兩顆飛行的炮彈,就要在空中相撞的一刹那,猶如猛虎跳澗的“金烏鴉”,從遊步甲板一下闖進駕駛艙,從年輕大副手裏奪過了舵輪。隻見一道閃電,一道白光,兩船擦肩而過,上行的快艇得救了。但是,從快艇後麵傳來的那聲沉雷般的巨響,無異於山崩地裂,五雷轟頂,把浪浪擊暈在船頭上……

峒河黑小子在發現險情的那一瞬間,開始還比較鎮靜。駕船人哪有不碰“海難”,不在偶然的事故中連船帶人碰個頭破血流、臉歪鼻腫的呢?但是,當他的目光觸到迎麵駛來的快艇船頭上的浪浪,他渾身象遭雷擊,觸了電。心裏一慌,幾乎什麽主意,什麽救急措施都拿不出來了。他現在怕的不是自己船破人亡,他是害怕“蚱蜢船”會同時把飛駛而來的快艇撞沉!浪浪那恐怖而又顯然是因為看到他更添一層擔心的雙眼,他就是變了鬼也不能忘懷!姑娘對他的愛,終於在這生死關頭的一瞥中表露出來了。江上人為救他人性命甘冒最大風險;如果能以自己的死,換取心愛的姑娘,那更是義不容辭。怎樣保住快艇呢?他斷然把舵輪一轉,在巨響聲中駛向死亡……

這個粗獷的峒河人,麵對死亡的時候,似乎還帶著對愛情的滿足和甜蜜的微笑!

一聲巨響過後,整個青娘灘,整個河穀,仿佛都突然靜寂下來了,那是死一般的靜寂。帶有幾分妖氣的霧團,象一塊白色的祭帳,遮住了河麵。

浪浪嚇得暈過去後,她倒在梅芳的懷裏。米山郎把快艇在“岩屋”上遊的洄水灣裏停靠好,孫女兒浪浪才蘇醒過來。爺孫倆和梅芳,還有艇上的船工,懷著沉重的心情走下船。他們沿著狼牙般的礁灘,朝下遊走去。他們心裏誰都明白發生了一回什麽事,但誰都不願說話,不肯開口。好象誰都沒有權利和資格,沒有必要用言語來打破這莊嚴的、肅穆的,隻有河水和波濤悲咽憑吊的荒蠻河穀……

遠遠地,遠遠地看到“蚱蜢船”,象條僵死的黑魴魚,側著身把腦袋耷在尖利的礁石上。它的尾巴,仍拖拉在淺水灘裏。柴油機還在嗯嗯嗯地呻吟,船尾的“攪水葉子”揚起一潑潑沙石和浪花。它們還在掙紮,還在訴說剛過去的駭人聽聞的可怕遭遇……

峒河黑皮小子,從機艙裏甩出來,被拋到兩丈開外的沙灘上。他的兩隻胳膊,兩條腿叉開來,象隻死蛤蟆趴在那裏。胳膊腿肚上掛破了皮肉的地方,滲出的血滴落在沙地上,成了紫黑色。他的周圍,散布著從船艙裏拋擲出來的山貨、器具和各種小物件,亂七八糟,狼藉滿地……

米山郎奔過去,從沙地上一把抱起象是死了,又象是熟睡了的黑皮小子。他把他的頭靠在自己的胸脯上。黑小子碰得青紅紫綠。額角上還在滲血,眼皮緊緊閉合著,粗黑的眉毛,岩梁似的端正而峻拔的鼻梁,微微上翹的嘴角,處處透出山裏人的憨厚,江上人的慓悍和無畏。米山郎從這張熟悉的,仿佛是沅江人世代相傳的臉上,隱隱看出一絲不容覺察,更揣摩不透的微笑。“多好的孩子!多好的江上人的後代!”他用手探探黑小子的鼻息,又俯下去聽聽胸口。他把黑小子交給梅芳,奔到河岸上找了幾味草藥,給黑小子把血止住,他再去關熄破船上的柴油機。

浪浪蹲在旁邊。梅芳坐在沙灘上,心疼地把黑皮小子的頭擱在她大腿上。浪浪掏出手帕,輕輕地、輕輕地給傻小子揩去額上臉上的血汙。她的淚水,卻又掉到了傻小子的臉頰上。猛地,黑皮小子的眼睛,象剛從八卦爐裏“燒”出來的孫悟空,連連翻了幾翻。一伸手,抓住浪浪的手腕子。浪浪嚇得往後一退,黑皮小子借勢坐了起來,還是抓住浪浪的手腕子不放,深情地望著她說:

“浪浪,你沒有嚇著,沒有受傷嗎?”

浪浪點點頭,鼻尖酸得說不出話來。

“剛才我一眼就認出是你——你站在船頭上。嗨呀,老天,隻差一蔑片……,好險哪!哎——”黑皮小子往河麵上一眺,擔心地問,“你們的那條快艇呢?不要緊嗎?”

“我們的快艇停在上麵,沒事。”梅芳代替浪浪回答。她走過來撫著小夥子受傷的胳膊,痛惜地問:“好小子,你自己不要緊吧?”

“嘿嘿,”黑皮小子把胳膊肘上的血汙在衣服上胡亂揩揩,憨笑著說,“我們駕船的遇點風險,是家常便飯。剛才是震暈了!”

浪浪把手帕遞給黑皮小子,瞅著他,還是默默無言,隻用她的眼睛在“說話”。

這時,米山郎從船的艄艙裏,抱下一個嚇癱軟了的姑娘。那姑娘十八九歲,一身山裏妹子打扮,胖胖的圓臉嚇得象十五的月亮樣蒼白,她被抱到礁灘上,讓她坐下來。過了好一陣,她才大夢初醒似地哭出聲音……

米山郎大步跨到峒河黑皮跟前,大大吃驚地愣了一下,忽地又嗬嗬大笑,給黑皮小子肩膀上一巴掌,解嘲地說:

“好家夥,開頭以為你被閻主收去了,連寶貝屍首姓名都撈不到哩!”

“我叫麻二苟!”黑皮小子瞥了浪浪一眼說,“我跟浪浪說過的,我叫二苟……”

“二苟,你船上還有別的人嗎?”米山郎擔心怕有人掉下江裏。

“沒有,就我們倆……”黑皮小子指指坐在岩頭上哭泣的姑娘。

“好!”米山郎拉著黑皮小子,從側臥著的“蚱蜢”船頭走到船尾,又從船尾走到船頭,邊走邊說:“算你小子命大!船的龍骨完好,沒斷。機子也還能轉。就是船頭、船腰、船尾,碰斷撕裂了幾塊底艙板,側下去的那邊艙棚頂了兩個窟窿。你小子在這裏整修個三五十天,船照樣能夠走,照樣可以下常德,出洞庭!”

“多謝老爺爺指點!”黑皮小子說。

“你船上有必備的工具嗎?”

“有。”

“你有修船補洞的手藝嗎?”

“學了一點點。”

“好!”米山郎不知是讚美黑皮小子,還是讚美他自己的主意,“碰到過不了的火焰山,你上絞船來找我‘金烏鴉’。”

“隻是……”黑皮小子欲言又吞吞吐吐。

“我知道你木料不夠,”“金烏鴉”說道,“你缺什麽料上我家去搬……”

一切都迎刃而解。剩下來的事情是:要把側臥睡覺的“蚱蜢”扶正,還得把拖在水裏的“尾巴”移到幹岸上來。這可費了所有的人九牛二虎之力,出了一身老汗。

天空漸漸光亮,出現了一抹迷人的晚霞。在山腰上,峰巒上纏繞的霧氣也消逝了,飄得無影無蹤了。累出一身汗水的米山郎,扯起袖筒揩揩眼窩窩裏的汗珠,仰頭望望天空,天色不早了,他衝梅芳說:

“梅芳呀,你晚上不是回去還要開會嗎?你們坐船先走吧!”

“不,”梅芳說,“還是用船把你送到家吧,反正船快。”

“你們不要等了,我還要跟二苟商量商量修船補洞的事,”米山郎指指黑皮小子,又指指船說,“橫豎這裏回家隻兩三裏路,等下抬腳就到了。”

張梅芳和快艇上的船員,依依不舍地走了。當快艇返航,經過“岩屋”下麵那段急流陡灘的時候,從快艇上送過來張梅芳的呼叫聲:

“金大伯、小浪浪!過幾天我再來看你們……”

暮色中,爺爺和峒河黑皮小子,在“蚱蜢船”上爬上爬下,鑽進鑽出,不厭其煩地在合計修補船洞的細枝末葉。

浪浪卻如癡如呆地站在那裏,瞅著正在收撿山貨和小物件的山裏姑娘。浪浪為什麽那樣不信任地瞅著她呢?連她自己也覺得可笑。

驀地,懸崖峭壁的小路上,傳來“一枝花”大娘的呼喊聲:

“山郎老兄——!幹老兄——!你快快上來,看看誰來了!你看看誰來了!……”

浪浪抬頭往岩磡上望去,那條熟悉的岩磡小路的一塊突出的岩沿上,一共站著有三個人:除了她最熟悉的“一枝花”大娘和屠夫爺爺,還有一個比“一枝花”大娘稍稍顯得單瘦而年輕的老女人,那是誰呢?那是誰呢?

“浪浪——!我的浪浪——!”寒噤,嘴唇哆嗦著叫不出聲音來。她不能相信,但是必須相信:那是秀阿婆!一點沒錯,是秀阿婆!正是她和爺爺去伍強溪工地尋覓了大半天而不能相見的秀阿婆……

浪浪的眼裏又是水,又是霧,她什麽也看不見了。

在“蚱蜢船”上,爺爺驚愕地瞪大了眼睛——他的眼睛瞪得有山雀子蛋蛋那般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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