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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四

夜幕籠罩了伍強溪河穀。

開始,那好象是凝聚在河穀上空的烏雲,是撒落下來的紗幕,投射下來的陰影,河穀裏尖尖的鑽塔,對岸的群峰,山崖上的樹木,漸漸模糊不清,成了一幅被過多的濃墨糟蹋了的水墨畫,不見了輪廓,沒有了線條。接著,肆虐的黑暗,如濃得化不開的瀝青,朝狹長的河穀傾倒下來,木樓以外的世界都成了渾沌一片。隻有崗坡上從工棚屋宇的窗口,透出的一盞盞顫動的燈火,似一雙雙蔑視的眼睛,瞪視著夜空。木樓的窗外,傳來一陣陣呼呼呼、嘩嘩嘩的聲浪,那是從崗坡上的林間發出的呼嘯。近窗那棵枝葉濃密象盛裝貴婦的皂角樹,突然魔鬼一般用它帶著蒺藜的枝條,抽打著木樓的板壁,杉皮的頂蓋。啪啪啪,瘋狂地抽打。一股股颶風,一道道閃電,從深邃的黑暗送來了一聲緊似一聲的悶雷……

武陵山區的天氣,本來詭譎多變。但是過了立秋,應當是絕少聽到雷聲的了。命中注定今晚就是那“絕少”的時刻。那雷聲,象貝多芬《命運交響曲》的第一個音符,第一聲定音鼓的鼓點。“SOL—SOL—SOL—mi”,命運便是這樣地來叩門了。緊接著,砰然而來的暴雨,比白天囂鬧十倍的河水的咆哮,固執的鑽機的轟鳴,風摧枝斷的炸裂聲,崩坍的岩石乒乒乓乓滾落河穀的撞擊聲……全都由主調的樂旨統率,加入了人與命運肉搏抗爭的合奏……

吃過晚飯,浪浪回到梅姨的房間,再也沒有離開梅姨和爺爺一步。

黑夜的專橫和大自然的淫威,把浪浪嚇壞了。皂角樹枝條鋼鞭似的抽打,一下下都好象抽打在她的身上,痛在她的心上。她的心緊縮著。躺在那張山裏木匠做的,又結實又寬大的木板床上,鑽在綿薄的“秋被窩”裏,她恨不得把腦袋也縮進去。但是她不能—這天,她本來帶著跳躍般輕快的心情,抱著美好的希望,跟爺爺一道來工地上尋找秀阿婆。沒料想:命運對她是那樣刻薄無情。秀阿婆沒有找到,日後總還是有希望可以找到。然而,早就離開了人世的張爺爺,到哪裏去找啊……;久別重逢的梅姨,給爺爺帶來的不是歡欣,不是安慰,而是幾十年友情和思念的徹底毀滅!現在浪浪擔心的是——一旦知道老夥計張爺爺早就不在人世了,爺爺會急成什麽樣啊!看過張爺爺的悼詞,她才真正懂得張爺爺是個多麽了不起的人。她估計,梅姨一定會在這個要命的晚上,把那不幸的消息告訴爺爺的。爺爺和梅姨坐在靠牆的木沙發上,正在一邊喝茶抽煙,一邊談講,她怎麽能把腦袋縮進被窩裏呢?她合著眼皮,假裝睡著了,其實她心裏直恨自己的耳朵不能伸長,直恨窗外的黑暗世界是那樣喧囂吵鬧,不得安靜!

“哎,金大伯,”梅姨開口了,“爸爸在世時經常說起,您一直在尋找那個失散的伯娘,後來您找到沒有?”

“哪唉——”爺爺猛吸了一口氣,喟歎一聲,“一直找到如今……”

“沒找到?”

“隻差役有上天入地啦!”

“那您後來的老伴是誰?”

“沒老伴,我做了一輩子和尚。”

“喔——”梅姨拖長聲氣、詫異地,“您解放後一直沒有結婚?”

“我,我一直在做‘團圓夢’……”爺爺說得很淒楚。

“您沒兒沒女?”

“沒婆娘哪來兒女!”

“我是說……也沒‘過繼’個兒子?”

“沒有。”

“那,那您孫女兒浪浪是怎麽回事?”

浪浪聽到這裏,不由自主地睜開眼睛。這陣,梅姨剛好站起身,朝床頭邊走過來了。她又連忙合上眼皮,同時裝得大氣也不敢出。

“可憐的浪浪——”爺爺在那邊回答,“她沒爹沒媽……”

“您老說得怪!”梅姨在床頭上坐下來,一隻手掌愛撫地撫弄著浪浪搭在額頭上的“劉海”,同時把她額角上沁出來的毛毛汗抹掉了。浪浪單憑感覺,“看”到梅姨回過頭去瞅著仍然坐在木沙發上的爺爺,“浪浪沒爹沒娘,她是天上掉下來的?岩縫裏長的,樹上結的……”

“說起浪浪的來曆,話就長了……”

“唉呀,”梅姨撫著她的臉蛋,“浪浪長得有幾分象您,我還一直以為是您的嫡親孫女呢!”

“要是親孫女就好了……”

浪浪差點被憋死!她既不敢哭喊,甚至也不敢流淚。她怕梅姨發現她在裝假。剛才爺爺說話的聲音是那樣哆嗦,已經把她的心震碎!天哪,難道浪浪不是爺爺的親孫女嗎?難道浪浪唯一的親爺爺也成了假的嗎?淚水,在她合著的眼皮底下漲潮,象堿水一般漚得她的整個眼睛發痛……

“浪浪不是天上掉的,岩縫裏長的,也不是樹上結的;是那十年‘禍水’卷來的,是那‘鬼畫符’運動送來的……”

轟隆隆!又一個炸雷,不知落在哪一個山頭上,劈在哪一塊岩石上。電火撕扯著黑暗,呼喚著光明;電火遭到黑夜的暗算和蹂躪!同電火並生的雷霆,儼然是天公手中至尊無上的神鞭,是上帝主宰世界的法寶,它可以任意轟擊一切、粉碎一切、埋葬一切……

爺爺的嗓音是那樣憤怒而又悲愴:

“沅江九十九個灘,沅江九百九十九個灣呐!三年苦日子過去,吃水上飯,的夥計們自己起來搞‘機船化’,安裝‘2105’柴油機。摸石頭過河,也走過點點彎路;改來改去,到底還是搞成功了。二十匹機子,開頭跑九噸,改了‘攬水葉子’,後來跑四十噸、六十二噸;高水可以跑240匹大拖駁。除了青娘灘還要絞絞灘,機船從常德到洪江已經全線暢通。我背了三年纖,又丟下纜巴回到閻王岩絞船上。”

“想不到啊,想不到,剛剛過了兩三年舒心快意的日子,那場害死人的‘鬼畫符’運動又來了!洞庭溪有個老夥計看了天象,說什麽那年天王星錯位,黑煞星下界,七罡八座昏暗無光,罡風力大,虎豹沉沉,陽世上要遭大劫大難……果不其然,我的孫女兒浪浪,就碰上了那場百年難遇一次的災禍……”

黑暗中,荒野的河穀,仿佛天崩了,地裂了,世界重新回到了混亂的造山運動的時代,這裏一塊坍陷下去,那裏一塊隆了起來,地火在焚燒,岩漿在迸湧,地殼的板塊在重新組合。原來的海洋瞬息變成新大陸,巍巍峰巔眨眼又淪為海洋。肉食的獨角恐龍在原始森林裏橫行,沼澤地裏的原生物普遍遭到蹂躪……雷霆還是在轟擊一切,壓倒一切。無聲的電火在積蓄更大的光和熱,準備同黑暗作最後的拚搏。狂風挾著暴雨在河穀裏橫掃,河水還是那樣不知疲倦地咆哮,鑽機仍嗡嗡轟響,皂角樹的枝條還是那樣“啪啪啪”抽打著木樓,抽打著浪浪的心…

爺爺的話語在繼續:

“浪浪的生身父母,是從下江來的,駕著條‘蚱蜢船’闖青娘灘的一對年輕夫妻……”

浪浪的心子猛地一抖,眼淚迸湧而出。她的身子好象在青娘灘的急水陡浪中沉浮……

“想不到啊,想不到啊……,我見到那條‘蚱蜢船’的時候,情景是那樣緊急,又是那樣悲慘,那樣悲慘……”

死神敲擊著命運之門。命運之門就豎在那三十六裏鋪排著地獄慘象的青娘灘上,就立在那與死神搏鬥的閻王岩邊!在殘酷的現實麵前,憑著意誌之力的人是多麽渺小啊!在命運連續的呼召之下,回答的永遠是隱雷似的嗚咽。人掙紮著,那在礁石上象把強弩拉著纖的年輕船工,抱著一腔的希望和毅力同死神拚搏著。他那根繃得喳喳響的纖纜,後麵連著一條船,船上有他年輕貌美的妻子和天真未鑿的小女兒。一纖連著三條生命,那是生命之纖哪!……

“爺爺——!”浪浪突然從床上翻身坐了起來,睜著一雙被淚水泡紅的眼睛,乞求似地哭喊,“爺爺別說了,別說了,浪浪是你的親孫女;浪浪沒有爸爸,沒有媽媽,再不能沒有你——我的好爺爺……”

轟隆隆隆,轟隆隆隆,雷暴從黑夜的荒蠻大地滾過去了,從人們的心上滾過去了!閃電用它鋼利的牙齒,把黑夜撕開一條條慘白的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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