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 閱讀頁

二十一

勘探設計了多年的伍強溪工程,地質、地貌、水係、水文情況十分複雜,工程設計藍圖一直定奪不下來。這次,由水電部勘探設計院牽頭,會同省裏有關方麵的專家,來到工地,對工程設計進行全麵的審定和驗收。專家小組到達工地以後,進行了廣泛的調查研究,翻閱了大量技術資料,今天上午,特邀了幾位本地老鄉、船民,來模型室“現場”座談,征求意見。

專家們走進模型室,發現模型台前站著一個身骨、相貌和衣著都很不一般,很有幾分山野之人的仙骨靈氣的老人,他們以為碰上了好運氣,在這裏遇著了仙翁哩!一下都停住了說笑。打頭開門的“挺刮”年輕管理幹部,更是哥倫布發現新大陸般地驚叫起來:

“啊!老天爺,你怎麽在這裏?”

“我進來看看……”

“喔唷,進來看看,”“挺刮”上上下下打量著“老天爺”,“門鎖著,你是怎麽進來的?”

“喔……我孫女——”他指指敞開的窗門。

“爬窗?”年輕幹部扭頭發現敞開的窗戶,臉一紅,倒象他自己做了錯事,低聲咕噥一句:“還爬窗呢……”

專家小組成員,大都是白發老頭,跟米山郎年歲不相上下。他們在工地上走幾步上坡路,累得喘不贏氣,而這老哥倒還能翻窗!“轟”地發出一陣善意的哄笑。

“挺刮”的年輕幹部沒有笑。有人翻窗進入他管轄的“禁地”,無疑他便有玩忽職守的嫌疑。他改用不友好的連珠炮式語氣問:

“就你一個人?還有人沒有?”

“還有兩個……眨眼不見了。”

又是一陣笑……

“你叫什麽名字?住哪裏?”

“我住青娘灘,歌奴廟,是背纖的老纖夫。”

“老纖夫!”一位打著“京腔”的老專家,感歎不已地插話說,“如今沅江上還有背纖的老纖夫?”

不等米山郎回答,年輕幹部重複追問:

“你叫什麽名字?”

“金烏鴉……”

“金烏鴉?”年輕幹部茫然地,“有這樣的名字?”

“怪崽!”米山郎大惑不解,大為懊喪地說,“金烏鴉你也不知道?咳——,我官號叫米山郎,你大概聽說過吧……”

“什麽米三郎,穀三郎,”年輕幹部解嘲地撇撇嘴,“沒聽說過……”

“同誌,”一個站在專家們後麵的當地船民,出來圓場說,“米山郎沒聽說過,不過‘金烏鴉’早年名聲很響唷!半天雲裏吹嗩呐,九州十府都聞鳴(名)囉!”

年輕幹部是個強脾氣,越是有人為老頭幫腔,他越不通融:

“美國總統犯了事,照樣罰款。我不管你半天雲裏的喇叭嗩呐,犯了製度,到保衛科去……”

年輕幹部同金烏鴉推推搡搡,轉磨一樣“轉”到了大門口。本地老鄉、外地專家,大都站在同情和原諒金烏鴉的一邊,向那個年輕幹部說好話,勸解。一時七嘴八舌,圍了一大堆子人。

這時,從門外走來一位女幹部。看模樣三十八、九歲年紀,中等偏高的身個,長長的頸子,不粗不細恰到好處的腰肢。整個身子還保留著廠有平時堅持長跑的婦女才具有的優美體形和青春活力。她滿頭烏黑的鬈發瀑布般披散在肩上,身著款式時興、極為合體的銀灰色毛料春秋裝。一看就是大都市有教養、有學識、有地位的知識婦女。她是水電部勘探設計院最年輕的高級工程師。這次由於她的特殊身份,擔任了專家小組的副組長。

專家組副組長張梅芳,在工地負責人的陪同下,邊走邊談地信步走了過來。突然,她的腳步停住了。她一隻腳跨進了門裏,一隻腳還留在門外,身子微微向裏傾斜,長長的頸脖左右擺動,眼睛瞪得大大的,她在盯視那似曾相識的老頭。她呆呆地瞅著、思索著,兩彎月牙眉向當中凝聚,在眉心蹙成了吉祥痣那麽的小疙瘩。她上下打量著老人,當目光落在老人手上時,她看到了那根熟悉的、被摸得象發亮的銅管似的羅漢竹腦煙筒,眸子裏頓時放出異樣的光彩。她的兩手不由自主地縮回到胸脯,低聲地,卻又是從她的肺腑深處爆發般地呼叫了一聲:

“金大伯——!金烏鴉大伯——!”

米山郎四顧茫然地尋找那呼喚他的聲音。他看到了儀表出眾,熱烈地瞅著他的張梅芳,但他立即把目光移開了。那樣高貴,象個大幹部的女人,怎麽會認識我一個背纖夫呢?……

“金大伯,你又認不出我來了嗎?”張梅芳鼻尖一酸,伸出一雙白皙豐滿的手,朝她的親人撲過來了。

“哦,哦……”米山郎嚇得連連後退。那端莊明麗的模樣,似乎勾起了他的一些記憶,但驟然間他又根本不敢相認。

“金伯伯,我是梅芳——!”

“梅芳?!你是小梅芳?……”

米山郎的羅漢竹腦煙筒“咚”地一聲掉地上了,他那顫抖的兩手伸了過來;那雙疊滿老繭的粗大手掌,緊緊握住了梅芳那雙白皙溫潤的手。“梅芳啊,真想不到是你呀!”老人熱辣辣的淚珠,灑在梅芳的手背上。梅芳抑製住自己的感情,喁喁地重複一聲:“大伯——”便把臉別過去,頭輕輕擱在老纖夫背過無數纜巴和苦難的肩膀上。……

還是爸爸在沅江組織炸礁的那年暑假,小梅芳跟爸爸來到沅陵,跟金伯伯在一起度過了一個難忘的、有趣而又極有意義的假期。那時節,她已經初中畢業,以優異成績考上了長沙市一中的高中部。爸爸說:教育要與生產實踐相結合,於是把她帶到沅陵交給金伯伯,要她跟金伯伯參加炸礁勞動。也許因為從小失去了母親的嬌慣,爸爸整天又是那麽忙,對她要求又嚴格,她六歲半進學校讀書,便不知道玩耍為何物。她天生愛好讀書,於是就拚命地讀書。小學她跳過兩次級,成績在班上總還是拿頭名。現在又輕輕鬆鬆地考上了高中,到了自己出生的湘西,山青水秀的沅陵,她真想放鬆一下,好好玩一玩,彌補童年和即將過去的少年的損失。到了金伯伯的船上,他哪能讓她去參加勞動唷!她好奇地想去摸摸船篙,拉拉篷索,金伯伯也怕把她的嫩手板劃破了。要去跟民工一道搬搬炸藥,那簡直不可思議!金伯伯把她嬌貴得象位“公主”。把父愛和從小失去的母愛全都給了她。他下河給她抓鮮活美味的紅鯉魚、青殼子鯽魚做菜吃;他上山崖采刺莓、楊梅,還有好多叫不出名的山果子給她當零食;臨走還到溪溝裏抓了條娃娃魚讓她帶回家。他帶她坐船上洪江,又從洪江放船下常德。有過多少難忘的白晝和夜晚,金伯伯或站在船頭上,向她指點沅江兩岸的山川名勝,或坐在月光融融的敞艙裏,給她講述這條江上的神話傳說和故事。當然,講得最多的:還是這條凶狠而又慷慨的河流。這條河,用它滾滾的急流、波濤,殘暴地對待所有“吃水上飯”的纖夫、船工、水手;但同時它又象母親的乳汁,滋潤著湘西的土地,給強悍的湘西人以勾通四海的舟楫之便。金伯伯質樸的話語,使她懂得了人生的真諦:世界上沒有便宜的生活,一切都要到激流惡浪中去拚搏,去索取。她從此愛上了江河,愛上了水,崇拜背纖夫決不後退半步的奮搏精神。大概就是在那個難忘的暑假,確定了她作為終生事業的誌向吧,高中畢業考大學時,她選擇了“水電”這門專業。

難忘的暑假結束,一別二十多年。這期間,經曆了晃如隔世的那個“十年”。她是“十年動亂”的前一年,考上六十年代最後一批“官費”留學生,遠渡重洋到英國求學深造的。在異國,當她得知悲劇的序幕,在祖國的土地上全麵揭開的時候,同時她便失去了同父親的聯係,失去了從父親簡短的來鴻中有關金伯伯的音訊……

“金伯伯!我昨天才找到人搭信,準備去看您哩……”梅芳從久別重逢的複雜感情中掙脫出來,攙扶著金烏鴉在藤椅沙發上坐下。她掏出一盒“中華”過濾嘴香煙,抽出一支給金大伯,她自己銜了一支在嘴上。她向激動地站在旁邊,為他倆的重逢而感歎的專家、鄉親們,歉意地笑笑說:

“請你們先談吧,我稍等就來……”

這真是戲劇性的逆轉。剛才還在受“審”的風趣老頭,竟是專家組副組長久別的親人。參加座談的專家、鄉親們朝模型台走去,那個“挺刮”的年輕幹部,尷尬而有禮貌地把米山郎掉在地上的煙筒,撿起來送到主人手裏。接著,他又為專家組長和客人泡來了熱茶。米山郎接過茶,感激而寬容地點頭笑笑,從梅芳手裏要過一支“黃P股”煙,恭恭敬敬遞給年輕人。

模型台前,省設計院的“總工”,開始向大家介紹工程設計的情況和各種數據。

“梅芳,你從什麽時候學會了抽煙喲?”

“那還是……對生活失去了希望,又看不到前麵有亮光的歲月……”

“你後來的日子也過得那樣艱難嗎?”

“正如大伯早年跟我說過的:一個人一輩子,不管走到哪裏,麵臨的都是一條曲曲折折、摸不透脾氣的殘暴的河流……”

“我說過那樣的話嘛?你們不應該再象你爸爸,你大伯在這條河上受苦了,你還是出國留過洋的啊……”

金烏鴉和梅芳坐在藤椅上,斷斷續續地在交談。金烏鴉感歎不已,他忽然想改變話題,談一點高興的事兒。

“梅芳,這回你是陪你爸爸回來的吧?”

“我送爸爸回來……”梅芳點點頭,黯然回答。

“老夥計他在哪裏?”米山郎把煙蒂熄滅,提著手杖似的羅漢竹腦煙筒站起來,那意思是讓梅芳馬上領他去老夥計那裏。

梅芳沒有回答。她掏出手絹,別轉臉,摁了摁鼻子、眼窩。接著站起身托著金大伯的肘彎,朝模型台走來。她的嗓音稍稍提高了,變得落拓而有力:

“伍強溪水利綜合工程,是爸爸早年提出過的一個設想方案。他就是希望讓家鄉的人民,沅江的子孫後代,不再在這條江上受那麽多苦,讓日子和江水都變得舒緩暢快一點!大伯,你也一起看看,行不行,提提意見吧……”

模型台前,“總工”的介紹結束了。年輕幹部把電鈕一按,嘩嘩嘩,沅江上遊漲水了。滔滔的水流被大壩堵截住,朝上遊的河穀漫去。接著,大壩下的水流嗬嗬嗬地轟響,那一溜矮塌塌的機房裏的“機組”,呼呼呼地旋轉。沒一會兒,山坡上,河穀裏,大片大片的屋宇樓房,鱗次櫛比的山鎮工廠,四處八方的電燈全都亮了。象萬顆明珠裝點著青翠的河穀,似天上的銀河墜落在大地上。還有更為使人驚訝的是:大壩以上的浩蕩的湖麵,有無數的輪船、遊艇在嗚嗚鳴叫著歡樂的汽笛飛駛,河穀兩邊的環山公路,穿山過洞的窄軌鐵道,竟嘟嘟嘟,轟隆隆有汽車、火車在奔馳,柳林漢的老金礦,“望鄉台”上邊的新山城……總之,整個的沅江全活了,沅江兩岸變得象夢境和童話世界一般神奇……

米山郎一時看懵了,看得眼睛發了花。他伸出象懸崖上長得拳曲多結的樹根般的手,這裏摸摸,那裏撫撫,口裏喃喃地自言自語:

“老夥計呀,張廷真呀,你到底是個喝沅江水長大的背纖夫!莫看你當了大官,你的身板,到底長的都還是湘西人的骨血,背纖人的骨血,你才能為家鄉人,江上人想出這樣的好主意羅!嗬嗬嗬……,嘿嘿嘿……,好主意羅……,好主意羅……”

外地來的專家們,被背纖夫對工程設計的讚歎和真摯的感情,深深地激動著。誰也不去“幹涉”,誰也不擔心老纖夫的粗手掌,是否會碰壞設計精巧細密的模型。

隻有張梅芳和那位年輕的管理幹部,臉上透露出隱隱的緊張和不安。果然,沒過多久,從模型台下發出一男一女的驚叫:

“哎她——,哎吔——!”

“怎麽啦?怎麽啦……”

原來模型上的滔滔“江水”,是通過台下一根塑料管道噴射出來,“發電”以後又由另一管道循環輸送的。沒想到浪浪蹲伏在那地方,早把循環管道的接口弄鬆了,“電”一“發”,一股酒杯粗的水龍,鋪頭蓋腦直噴在她身上。她驚驚惶惶爬了出來,已經成了隻落湯雞。

米山郎一見孫女兒的模樣,先是吃了一驚,接著又是心疼又是好笑地把浪浪拉了過來,指著梅芳說:

“這是我跟你講過的、北京張爺爺的女兒梅芳,還不快叫梅姨。”

浪浪雙手抱著濕漉漉的胸脯子,詭譎地一笑,給梅姨行了個調皮的鞠躬禮:

“梅姨好!”

梅芳拉著浪浪的手,瞅瞅金大伯,又瞅瞅漂亮的女孩,問:“大伯,這是您孫女兒?”

米山郎還來不及回答,接好管道的劉海從台底下爬出來,立即又吸引了大夥的視線。大家瞅瞅女孩子,又瞅瞅後生,疑惑不解地交換著古怪的眼色。眼睛後麵的意思很明白:一男一女鑽在台子底下搞什麽名堂?鑽進去了多長時間?……早就有“玩忽職守”之嫌的年輕幹部,雖說這陣氣得滿臉通紅,但有過剛才的教訓,他不敢再大喊大叫,扯旗放炮的了,他相當溫和地抓住小夥子問:

“劉海,你是個電工,鑽到台子底下幹什麽?”

“高班生”扯起袖筒抹了抹臉上的汗水,揚揚手裏的電工刀、鉗子,大咧咧地回答:

“檢查線路呀!”

“噢,原來如此,”圍觀的專家們心想:“理應如此,要不然——”

“檢查線路?”年輕幹部卻仍不信任地問,“誰派你檢查線路?”

“這……”聰明的“高班生”眉頭一皺,計上心來,“這還用問嗎?是專家組張副組長派我來的呀!因為今上午要用模型……”

張梅芳不由自主地說:“是我?”

“張組長,”劉海走攏一步,大言不慚地,“是您昨天下午說的……”

“昨天下午?”張梅芳稍一思索,“昨天下午我是找過你,請你把四號鑽台的線路檢查一下,因為……”

“沒錯,”小電工打斷張梅芳的話,“您說過第一件事以後,接著就講了這裏的第二件。您這些天考慮的事情太多了,也許忘了講過的第二件。因為上午你們要來看模型,我就提前來檢查線路。我的老同學和她爺爺——”他指指浪浪和浪浪爺爺,“他們都想看看這新鮮名堂,也就跟著進來了……”

小夥子編捏得這樣頭頭是道,梅芳心想其中必有原因。她瞅瞅浪浪,女孩子的臉紅到了脖根,她恍惚明白了什麽,便微笑地點點頭說:

“也許,也許……是我忘了……”

米山郎明知“聰明鬼”在撒謊,不過,狗崽子這麽一說,保全了他爺孫倆的麵子—特別是孫女兒的麵子。要不,這麽大的女孩子跟個後生鑽到墨黑的台底下,搞什麽名堂呢?臉還往哪兒擱呢?他正好讓孫女兒借台階下地,衝浪浪說:

“我的小祖宗,你還不快去梅姨住的招待所換了濕衣服。”

“梅姨,你住哪?”浪浪早就羞得恨不能地上開坼了。

梅芳愛撫地摸摸浪浪的濕頭發,又拍拍小夥子的肩膀:

“劉海,你這機靈鬼送‘小祖宗’去我的住房吧,這是鑰匙。”

兩個年輕人一前一後走了。經過這段小插曲,專家和老鄉顧問們重新回到模型台邊,去研究那工程方麵的問題。米山郎等孫女兒走後,他撥一撥梅芳的袖筒說:

“哎,梅芳啊,你剛才還沒有回答我,老夥計來了,他現在哪裏?”

“他,他……”梅芳極力想裝得鎮靜自如,但是她的嗓音還是在發抖,“爸爸他呆在招待所……”

米山郎一見梅芳的臉色都白了,擔心地問:

“喔,‘表兄弟’他病了?病在招待所?”

梅芳什麽話也沒說,隻是搖搖頭,慢慢朝大門外走去。

米山郎大步跨到大門外麵,攔住梅芳,急不可耐地問:

“哎呀!芳芳呀,你父親他到底怎麽回事,你快說呀!”

梅芳的眼淚再也控製不住了。她用拳頭狠狠頂在嘴裏,牙齒咬住拳曲的手指,為的不要哭出聲來,還是那樣默默無聲地朝前走去……

米山郎這時稍稍冷靜下來,跟在梅芳的後麵問:

“你們父女倆吵架了?為工作上的問題鬧矛盾了?這個王八蛋!”

還是沒有回答。

“我那老兄弟是不是犯了錯誤,被撤職回來了?”

前麵的腳步亂了。

“老天爺,他、他、他,他在前幾年是不是被打瞎了眼睛打斷了腿?……”

梅芳在前麵停下腳步,慢慢轉過身來,眼睛裏沒有了淚水,蒼白的臉,象剛剛經曆過一場風暴的湖麵,複歸平靜,深沉而又落寞。她抓住米山郎那雙粗大的鈍銼般的手,緊緊地捏著說:“金大伯,你不要問了,不要問了,到了招待所見到他……,你就會明白的……”

終於來到了工地招待所,走進梅芳下榻的小套房門口,鑰匙還留在鎖眼上。梅芳推開門,抽出鑰匙,後麵米山郎迫不及待地從她身邊擠了進去。

“老家夥!老家夥!……”

他風忙火急地擠進門,抑製不住狂喜地扯開嗓門呼喊。他以為:張廷真要是病了,他一定會靠在那張寬大的雙人床床頭上,用一種古怪的目光迎接他;“王八蛋”要是犯了錯誤丟了烏紗帽,他就一定會坐在靠窗的那張木椅上,伏在書桌上寫“小字報”;可憐的要是瞎了跛了呢?那情景不敢想象,他也不願去想……

“‘王八蛋’!你在哪裏?……”

現在這間不大的屋子裏,空空蕩蕩,什麽人都沒有—瞎子跛子都沒一個。米山郎焦躁了,這間房靠裏還有一扇門,老東西躲起來了?不願見我?

“‘王八蛋’!你出來啊!出來啊!”

他用拳頭擂著門大聲呼喊著。

“爺爺,我在洗澡!”

是浪浪的聲音,浪浪在裏頭洗澡。米山郎回過頭,一看梅芳有氣無力地坐在靠牆那張矮塌塌的木沙發上,忍耐著性子問:

“梅芳啊,你爸爸——我那‘表兄弟’到底在哪裏?”

張梅芳的目光,呆滯地移向書桌。書桌上有一塊紫黑色的金絲絨,蓋著一個四方形的高盒。她嘴唇哆嗦地吐出、喑啞的沙音:

“金伯伯,您揭開那塊絨布吧,爸爸他……”

米山郎好象預感到天大的不幸,就要落雷一樣降臨。他腳步踉蹌地撲到書桌跟前,顫抖的雙手伸出去又縮回來,縮回來又伸出去。最終,還是回過頭,把哆嗦的雙手伸向梅芳:

“梅芳,我‘表兄弟’在哪裏?你把他藏在哪裏?你要把他還給我,還給我……”

梅芳夢吃般地回答:

“爸爸在那十年亂世,就離開人間了。前兩年才找到他老人家的遺骨,同時找回他的遺囑:他要回沅江,他要女兒送他回故鄉……他要跟老伯您廝守在一起,一塊守著這條江……”

紫黑絨布跌落在樓板上。米山郎把那鑲金飾銀的骨灰盒,捧了起來,抱在懷裏,緊緊地抱著。他那堆積著重重疊疊的肌肉的脊背,象駱駝的駝峰高聳著。他那鬢發斑白的腦袋垂了下來,深深地勾著,把崚嶒的岩壁一般的扭曲了的臉,緊緊貼著骨灰盒——貼著老夥計的留在世上的最後一點骨血。他那走過千裏萬裏纖夫路的腿,現在象兩根被壓得彎曲了的小竹竿,在悲痛難言的風暴中搖晃、顫栗……

梅芳抹抹自己的眼淚,攙扶住老伯在茶幾旁的沙發上坐下。米山郎突然一拳頭砸在自己的腦殼上,他悲痛欲絕地嘶喊:

“兄弟啊!當初我為什麽給你一拳頭喲!現在你還我一拳頭吧!還我一拳頭吧……”
更多

編輯推薦

1心理學十日讀
2清朝皇帝那些事兒
3最後的軍禮
4天下兄弟
5爛泥丁香
6水姻緣
7
8炎帝與民族複興
9一個走出情季的女人
10這一年我們在一起
看過本書的人還看過
  • 綠眼

    作者:張品成  

    文學小說 【已完結】

    為紀念冰心獎創辦二十一周年,我們獻上這套“冰心獎獲獎作家書係”,用以見證冰心獎二十一年來為推動中國兒童文學的發展所做出的努力和貢獻。書係遴選了十位獲獎作家的優秀兒童文學作品,這些作品語言生動,意...

  • 少年特工

    作者:張品成  

    文學小說 【已完結】

    叫花子蛻變成小紅軍的故事,展現鄉村小子成長為少年特工的曆程。讀懂那一段曆史,才能真正讀懂我們這個民族的過去,也才能洞悉我們這個民族的未來。《少年特工》講述十位智勇雙全的少年特工與狡猾陰險的國民黨...

  • 角兒

    作者:石鍾山  

    文學小說 【已完結】

    石鍾山影視原創小說。

  • 男左女右:石鍾山機關小說

    作者:石鍾山  

    文學小說 【已完結】

    文君和韋曉晴成為情人時,並不知道馬萍早已和別的男人好上了。其實馬萍和別的男人好上這半年多的時間裏,馬萍從生理到心理是有一係列變化的,隻因文君沒有感覺到,如果在平時,文君是能感覺到的,因為文君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