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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

小船到達伍強溪工地。

河穀裏,那些黑褐色泛著銅綠的玄武岩,不知沉睡了多少年。現在,被建設者們的先遣隊驚醒了,擾亂了它們的酣夢。一兩百米寬的河麵上,這裏,那裏,豎起了尖頂的、巨人般的鑽塔。河岸崗巒上,排列著清一色的草綠帳篷,矮塌塌的油毛氈窩棚,在陽光下卻泛出令人嫉妒的金屬光澤。不多的幾棟紅磚青瓦或鋼筋水泥結構的樓房,給荒蠻的河穀增添了幾許“時代色彩”。但那鑽塔的吼叫聲,倒象是從高山莽林躥下來無數隻猛虎,在河穀裏長嘯低吼,又使人感到這本來荒野的地方,更顯得蒼涼了。在碼頭下了船,米山郎被眼前的景致迷惑了:這裏是伍強溪嗎?伍強溪過去是一個隻看得到猴子、野物,見不到人的地方呀!何時在這裏建了那麽多屋宇,棚子,拱出那麽多人哪?那尖頂的鐵塔吼什麽呢?

“官老爺,快走呀!”浪浪想起爺爺說他也能做“大官”,又禁不住好笑。她拉著真象做了大官,邁著八字步的爺爺,說:“秀阿婆的船,還在下邊那段碼頭呢!”

米山郎想起自己來看“水秀”的事,又覺得有點荒唐。他甩脫孫女兒的手,往地上一蹲,一邊抽出羅漢竹腦煙筒,一邊衝浪浪說:

“乖崽,你先去下邊看看,爺爺抽壺煙就來。”

“那好!”浪浪噘嘴嘟腮地道,“我爺爺做了‘禦賜二品透紅頂戴三眼花翎’的大官(天哪,鬼東西在哪個電影上學了這麽句繞口令),他是不會屈尊下駕來看你啥子秀阿婆了!對不起,”她裝出要走的樣子,“我就去跟秀阿婆講,你想見我爺爺嗎?莫想得乖,你還是快快回常德去吧!回常德去吧!”

說完,她真的朝前走去。

“鬼崽,”爺爺把空煙筒在水泥地上磕磕,羅鍋腰往上一提,快步追上孫女兒,“爺爺就去,就去……”

來到下碼頭,浪浪的目光在碼頭外邊的船陣中搜尋,找人打聽常德那條大P股駁船。爺爺跟在她後麵,象個天真的“老小孩”。她跟人說話,他屏聲靜氣站在旁邊,那猴急和“聽話”的神態,叫浪浪見了直想笑。

“船上的叔叔,你見到一條常德來的駁船嗎?”

“常德來的——”水手瞅著姑娘,兩條胳膊一攤,做了個“大P股”手勢,“你是說昨天停在這裏的那條船?”

“是的是的……”浪浪連連點頭。

站在搭跳下邊一臉緊張的爺爺跟著點頭。

“是那條‘常德港—0788號’拖駁?”

“沒錯沒錯!”浪浪其實昨天根本沒記那個“0788”,現在她能提出的“旁證”是,“那條船上有個秀阿婆,五十幾歲,鴨蛋臉兒,穿魚白色的良大襟褂兒……,頭上挽個燒餅髻兒,發根上插把老式黃楊木魚形梳兒……,說話慢條斯理,象嚼牛皮糖兒……”

“夠了,夠了,”水手聽得不耐煩了,火冒冒地抬起胳臂往下江方向一指,硬梆梆撂過來一句話:“今天一早,走了!”

“走了?!”搭跳上的浪浪,搭跳下的爺爺,不約而同喊出聲來。

“下水船跑得比馬兒還快,你們追不上了!”水手其實是個熱心腸。笑笑,準備回艙裏去,忽又站住,回頭衝浪浪說,“哎——,你說的那個什麽‘嚼牛皮糖兒’阿婆,好象沒有跟船走,是在工地上要辦啥事吧。天知道,我又不是他們的船長!”

浪浪真還是個孩子。聽說駁船走了,眼淚奪眶而出;水手補充了後麵一句話,又破涕為笑。搭跳下的爺爺,感情雖然跟浪浪一樣一憂一喜,大起大落,但到底是“老小孩”。開始,“咳——”一聲蹲下去,接著,“噢——”一聲站起來,感情流露得淋演盡致,但並沒有哭哭笑笑。

“快走,快走,”浪浪從搭跳上蹦下來,拖住剛剛挺直羅鍋腰的爺爺的手,興頭彩臉地叫著,“秀阿婆還在工地上,我們快快去找……”浪浪拖著爺爺,爺爺提著羅漢竹腦煙筒,爺孫倆各懷各的喜悅,朝碼頭長長的斜坡走去。

浪浪滿懷希望,領著爺爺在工地上尋找秀阿婆。凡是她認為同秀阿婆的運輸業務有關的指揮部、“地探八隊”、省水電設計院五處那些後勤、貯運、倉庫的工棚都跑遍了,沒有!接著又跑跟運輸有間接關係的工地食堂、小吃店棚子、理發店,商店的油毛氈棚,還是沒有。最後是瞎子進城—瞎碰亂撞,那些河灘上的鑽塔周圍都跑到了,工地上僅有的幾棟三層樓房也沒放過,還是不見秀阿婆的蹤影。她上天了,入地了,哼——

秋老虎曬在頭皮上,象頂了口火鍋。汗水淌幹了,又累又渴。浪浪腰酸腿脹,隻有蛤蟆大的力氣了。路旁有一棵大樟樹,樹蔭遮掩著一塊船形石。浪浪在船形石上一P股坐下去,再也不想挪動身子。船形石斜對麵,是那棟“高班生”經常吹噓的,一般人進去不了的三層技術樓,裏麵關著“伍強溪工程設計模型圖”,秀阿婆當然是沒資格進去的。船形石另一邊的路旁,有一爿冷飲店。浪浪瞅著在冷飲店進進出出,手裏拿著汽水、果露水瓶子的姑娘小夥,她下意識舔舔幹枯的嘴唇。心想:我要象他們一樣參加了工作,掙錢,這時候買一瓶汽水給爺爺解解渴該多好啊!

米山郎走慣了纖夫路,走這麽幾腳路,滿不在乎。他的身子骨一點也不累,累的是他那顆繃得過緊、跳得太急的心!“找不到她了?”在石板上一坐下,他的心子就象掉進了冰窟窿。他取下煙荷包,掏出“家寶”美式打火機,羅漢竹腦煙筒填滿了煙絲,他卻盯著粗裂的手掌裏的“家寶”,沒把打火機打燃。這家夥還是他到省城“會演”的那次,“表兄弟”送給他的一件禮物。據說還是在抗美援朝的戰場上,繳獲一個“美國佬”的戰利品,他象“傳家寶”珍重著哩!真倒黴,今天這一路走得太冤枉:水秀沒見到,又耽誤了去看老夥計,這個該殺的殺豬佬……“扁擔沒紮,兩頭失塌”,他不由得長歎一聲。

“爺爺,你不高興了?”浪浪抓著爺爺捏煙筒的手臂,撒嬌地搖晃著。

爺爺“哢嚓”一聲把打火機打燃,咧了咧嘴,裝出副笑臉:“高興,我陪浪浪來看了世界嘛!”

爺爺不知怎麽沒把打火機去點煙,“嚓”地一聲又熄了火。他站起來拉著浪浪,徑直來到冷飲店。他從灰布大襟褂兒的右邊衣兜裏,摸摸索索掏了好一陣,掏出幾張皺巴巴的角票、分票,數了數,大大咧咧走進店門,買了一瓶黃澄澄的汽水,遞給浪浪,笑著說:

“口幹了吧,鬼崽,你解解渴!”

浪浪抿抿幹枯的嘴唇,一再推辭:

“爺爺喝,爺爺喝,我不口幹!”

爺爺揭開瓶蓋,把瓶口放到胡子拉碴的嘴巴上輕輕抿了一口,僅僅打濕了一下枯裂的嘴皮,便裝出喝不慣的樣子,連連搖頭,把瓶子塞給孫女兒說:

“唉呀,喝不慣,喝不慣……”

浪浪還要推辭,爺爺卻提著煙筒,獨自回到船形石上去了。這回他坐下去,打火點燃了那早就填滿煙絲的煙鬥……

浪浪剛才明明看到爺爺咂巴著嘴唇,一麵蹙眉皺臉裝出“喝不慣”,一麵又伸出舌頭舔著掛在胡楂上的幾滴黃色水珠,她鼻尖酸酸的,淚水早盈滿了眼眶。從她懂事的時候起,爺爺就總是把甜的香的都省給孫女兒吃。用他十分有限的集體工資,維持爺孫倆的吃用。還總是托過路的老夥計們,到大口岸為孫女兒捎帶一些穿的戴的;而他自己,為了風濕痛喝一杯酒,就省著不吃夜飯,對自己刻薄得不能再刻薄了……浪浪想到這裏,淚水滾落下來。現在爺爺老了,浪浪大了,浪浪什麽時候才能象那些大腳大手的姑娘小夥一樣,一次買它十瓶汽水,讓爺爺喝個飽呢?一定,爺爺我一定……汽水瓶口擱在嘴唇皮上,哆哆嗦嗦的,怎麽也喝不進去……

浪浪在心底裏呼喊:

“爺爺,為了你,為了你辛苦了一輩子,我也要去讀書啊……”

浪浪這麽想著,暗暗下著決心,冷不防從背後伸出一隻手,拍了拍她的肩膀。她扭頭一看,“啊——”了一聲,手裏的汽水瓶不由自主掉下去,摔得粉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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