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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

米山郎離了吊樓街,在銅錢岩過了腰河渡,沿著河那邊的纖夫路,晃晃悠悠朝伍強溪走去。河穀裏的霧氣,正在慢慢消散。從東麵蒼茫陰晦的鋸齒形峰巔,斜斜射到西麵山腰的陽光,象一匹匹顫動的金緞子。河槽裏的礁石,河水,來去的船隻,漸次被陽光映亮了。一縷縷遊動的、飄浮的霧氣,穿過金色的緞麵向上飛升,在更高的、遙遠的空際,凝成蟹殼色的煙靄,籠住了前麵的峰巒。

米山郎走走停停,心事重重。這條路已經有十多年沒人走過了,有些地方,柴草荊棘完全封死了窄窄的岩坎。有時,他不得不停住腳,眺望著被煙靄蒙住的前方。那遮住了視線的地方,不時有青黛的峰巒隱隱約約顯露出來,——那本來都是象路標一般熟悉的大山的峰尖,他一個個都能叫得出名字。現在,一會兒又被迷茫媛魂的雲煙遮去了。過不久,它又在另一處地方顯露,仿佛山峰也能走動似的,弄得他捉摸不定,更加猶疑:那不知名姓的秀阿婆,是不是就是水秀呢?真是水秀又會怎麽樣?她在常德已經有了兒孫媳婦,那次到洞庭溪錯認浪浪,也不來看我一眼,現在我倒厚著臉皮去找她?……

磨磨蹭蹭走了半裏多路,他渾身發熱,心裏晃晃蕩蕩,就象站在排頭上駕排一樣。在幹妹子家裏喝了不少酒,現在酒性開始發作,腦袋脹成了一個桐油簍,兩腿一歪一蹴好似絞麻花。他索性坐在一處樹蔭下的岩頭上,掏出煙荷包抽煙……

“爺爺——!爺爺——!”

驀地,江心裏一條小船,衝江邊的礁灘岸猛衝過來。浪浪站在劃子的腰部,一麵扳槳,一麵招手高喊。米山郎從醺然長醉的沉思中驚醒,一見桃源劃子上站著的浪浪,他敲掉手裏剛吸一半的煙絲,把煙筒往腰袱上一插,象隻老辣的山麂子,從陡岩峭磡上“梭”下來。他生怕浪浪的劃子撞碰礁石,一蹦兩跳地跨到灘邊,用手抓住衝來的小船船頭,用身子頂在船和礁石之間。小船飛快掉了個頭,在灘邊靠住了。浪浪站在船腰上,淚花花地喊:

“爺爺,你把我急死了,找死了!我以為你生我的氣,扔下我浪浪走了!”

浪浪的嘴巴噘上了天,爺爺默默走上劃子,她根本不理他。昨晚上,爺爺進屋以後,她還站在昏暗昏暗的石坪裏,對著伍強溪的方向,雙手捧著臉,止不住地流淚。她恨不得連夜跑到伍強溪去,找到“高班生”,請他原諒。爺爺不會當真把她嫁到峒河去,她自己也根本沒有答應。然而,想到爺爺對她去常德讀書毫不通融的態度,她的心裏又發痛了:再去找“高班生”還有什麽意義呢?自己是“笨鴨子”飛不動了,而他是遠走高飛的大雁,就要飛走了,要飛到武漢去了……,武漢那麽遠,他一去就不會回來了,她要永遠見不到小劉海、“愛——愛克斯”了,{(左)口(右)歐}{(左)口(右)歐}……,她哭呀哭呀,伏在小圓桌上,哭得眼睛都紅腫了!月亮娘娘不可憐她,月亮娘娘走了,小星星們不同情她,小星星們在灰藍的夜空眨著狡猾的眼睛;隻有冰冷的露水珠兒,淚水似的沾在她的發絲上、脖子上,給她做伴。她帶著傷心的“伴侶”回到屋子裏,躺到小床上,不知什麽時候才昏昏沉沉到了伍強溪,跟“高班生”賭氣,鬥嘴,吵架……,她的淚水一直沒有幹,直到清早醒來,天坍了下來—她的爺爺不見了……

爺爺接過浪浪手裏的木槳,長長地歎了口氣。浪浪突然原諒爺爺了。她抓住爺爺的胳膊,咽聲咽氣地說:

“我把伏波宮上上下下都找遍了,我的眼睛要哭瞎了,爺爺,我才駕了劃子,想到洞庭溪找屠夫爺爺幫我找你,爺爺……”

爺爺放下木槳,拿起船頭上的纖索,跳下礁灘,轉過背,把纖繩搭在肩膀上,強吞下淚水,回頭對船上的浪浪說:

“我們回家吧,浪浪,爺爺再不離開你了!”

“不!爺爺——”浪浪擦幹眼淚,跳下船一把拉住爺爺道,“你不去伍強溪了嗎?剛才我碰到屠夫阿婆,她說你去了伍強溪,你要去看秀阿婆!你怎麽又不去了呢?要去要去,浪浪陪你去。走,我認得秀阿婆那條船……”

要說不想去伍強溪,那是捏著鼻子哄自己。隻要能見一眼藺水秀,就是火海刀山,地獄陰河他也敢闖。有孫女兒“圓場”,米山郎便半推半就地收攏纖繩,重新回到劃子上。兩隻長長的木槳,到了他的手裏,輕得象兩根鵝毛,靈活得猶如兩手延伸的胳膊,三劃兩撥,小劃子乖乖地離開礁灘,象隻聰明的水鳥,載著爺孫倆,順著河槽主流朝伍強溪飛去……

波浪在陽光下泛出點點魚鱗狀的白光。河水綠得發藍,在平緩的地段,可以看得見數尺深的河床底下,各種美玉般光潔圓滑的卵石。這條河,真是岩石的天下,岩石的世界。河底是岩石,河中有岩石,河兩岸還是岩石。兩岸的岩柱奇峰,長得是那樣嶙嶙峋峋,詭譎多變。岩頂上的鐵杉岩鬆,生得是那樣拳拳曲曲,傲骨錚錚。它們儼然是經過世世代代與風雨雷電的搏鬥,與殘酷的大自然的抗爭,才留存下來那被扭曲而又帶著滿身傷疤的軀體。它們不屈地昂起了頭顱,舉起了臂膀,磨利了手中的刀劍。苦難和奮搏,歲月的磨練和雕琢,成就了罕見的藝術。使那些在這條江上來去往複的人們,產生豐富的想象。每一座岩石和山峰,他們都能叫出一個形神兼備,十分切合的名字:那是身背藥簍的老人采藥歸來;那是苗家阿妹在“跳月”打鼓;那是土家“向王天子”在雲端裏點將;那是駕排的張果老、鬧海的哪吒、取經歸來的孫悟空師徒……這些有如掩藏在沙漠深處的敦煌石窟裏的神奇雕塑,聳立在荒蠻的幽穀之中,令有幸來到這裏的人,觸目神馳,驚歎不已!

小船正漂過“十裏畫廊”。這一段沒有大波大浪,河水溫柔地流淌著,象一首徐緩的抒情詩。要到“畫廊”下段的貓公岩,才有新的陡灘。那裏河道狹窄,地形十分險要。一座模樣酷肖野貓的山岩,直插到江心裏,活象在捕捉礁叢中東躲西藏的“岩老鼠”。舊社會這裏常有“痞家人”攔船越貨,窮纖夫也往往在此“掛纜”,同船主“講加號”,甚至鋌而“走纖”。當過二十年“頭纜師傅”的米山郎,沒有領導過一次溫和的“掛纜”,卻在貓公岩組織過一次震驚纖行的“走纖”。那時候船主豪商來到沅江上,便要“談貓色變”。

小船將要到達貓公岩。兩麵象被利刀垂直削下的高山,突然向當中傾斜、擠壓,似乎要把船和人的腦袋壓扁……老纖夫帶著幾分懷舊的心情,眺望著曾在這裏走過纖的地方……

“嗚——,嗚——”

幾聲汽笛,從貓公岩拐角的下遊傳來,震得山鳴穀應。上去的輪駁木船已經不少了,但米山郎一聽船的呼喚,便知道是每天一趟從桃源駛往沅陵的班船。果然,沒過多久,那條熟悉的小客輪,駛出貓公岩,神氣活現地朝上開來。兩船相距很近了,就要擦肩而過,忽地從客輪上傳來一聲呐喊:“老哥——!山郎老哥!快停婷——!有個首長要來看你呀——!有個大幹部要來看你呀!看你呀——!……”

米山郎眼睛尖利。他一眼從船舷甲板上站著的人堆裏,認出了“紅鼻子”屠夫,他正焦急地揮手向他呼喊。

要在急流灘上停住下行的小船,就好比要把射出去的箭停在半空中,本領最高強的老水手也辦不到。但是米山郎卻辦到了。

“誰來看我?老家夥……”

就在兩船摩肩而過的一瞬間,米山郎衝“紅鼻子”呼問了一聲。但是,輪機聲、風聲、浪聲,加上甲板上的旅客對老家夥把船靠得那麽近的驚叫聲,使米山郎無法聽清楚“紅鼻子”的回答。還是隻聽到“來看你,來看你……”究竟是誰來看我?是那個秀阿婆?還是別人……他要搞清楚。他抓起船艙裏一根鷹嘴篙子,反過手側身一搭,在甲板上的人們又一次狂呼驚叫聲中,那鷹嘴鐵鉤不偏不倚搭到了船舷的金屬扶手上。

“王八蛋,誰來看我?!”

他兩手死命抓住船籬,向客輪上被嚇呆了的“殺豬佬”聲嘶力竭地呼喊。

當船篙揮來的時候,“紅鼻子”和輪船甲板上所有的人都嚇得往後一退。這陣,又全都馬蜂子炸了窩似的,狂喊亂叫擁過來,連船艙裏被驚起的人都擁過來,看這不要命的老頭的驚人之舉。但見:還處在麻木中來不及減速的客輪,呼嘯著,挾風挾浪地拖著那隻桃源劃子,繼續向上遊駛去。

“老家夥,鬆手呀!鬆手呀!”

“好樣的!大力神!浪裏白條!鐵臂金剛!”

“鬆手呀!鬆手呀!……”

“加油!加油!……”

“……”

世界上總有好心人和好事之徒。

客輪尾舵掀起的巨浪,劃子船頭激起的浪花,衝到了客輪甲板上,潑到了小劃子的敞艙裏。劃子在發了瘋的急流裏、旋渦裏、橫浪裏,劇烈搖晃著,客輪的拉力、劃子的阻力、急流的衝擊力、橫浪的推力……這時候似乎這條江上所有一切的威力,全都集中到了米山郎的胳膊上、船篙上,虎鉗似的十個手指上。米山郎是老了,平常是個羅鍋著背的老頭,但是此時此刻,他卻象神話傳說中的大力神托塔天王。他那站著馬步的兩條腿,踏在船板上,象兩根插入地殼深處的鐵柱;他的背膀上堆著重重疊疊的肌肉,手臂上的筋和暴跳的腱肉扭做一團,象一條拉得太緊,快要繃斷的鋼條,他的十指和整個骨骼是一架組合嚴密的活動鉗床,是產生力和意誌的內燃機。他堅持著,一分一秒堅持著,他的原意是要“王八蛋”告訴他“來看他的人”的名字,誰發了善心來看他了?!然而現在他似乎並不滿足這一點,他是在向自己挑戰。混蛋,你還是當年的“金烏鴉”、米山郎嗎?你是真正老了,老得要把孫女兒浪浪死死留在身邊,送你進棺材嗎?或者老得要低聲下氣去求那個“秀阿婆”回來,給你一些安慰,給你一些憐憫嗎?他是在炫耀他的力,炫耀他的耐性和意誌!特別在眾人麵前,已經有十多年了……啊啊,混蛋!你這才是真正的“金烏鴉”、米山郎……

“喂,北京來的……,北京來的……”

“殺豬佬”急得要跳河似的,撲在金屬扶手上,一遍遍地呼喊,但是他的破嗓子被眾人的呼嘯淹沒了。

“嗚——,嗚——,嗚嗚嗚——”

客輪上的大副清醒過來,發出了一聲聲的警告和抗議。

“北京來的……北京來的……”

王八蛋!米山郎終於在那狂噪的聲音中聽出了“北京來的”四個字。

“北京來的?老天,是張廷真,是我的老夥計……”米山郎激動得渾身一震,兩手一抖,船篙脫手了,他跌坐在船艄上。小船象脫韁的野馬,下山的猛虎,從客輪掀起的巨浪中衝了過去,向貓公岩的急流陡灘衝去……

幸得浪浪早就抓住了那隻木槳。

“張廷真,張廷真還活著?是張廷真活著回來了,還要來看我?!……”

米山郎被感情的風暴席卷,在激動、興奮的江河上起伏,他就要被突如其來的狂喜的波濤淹沒了。如果說,一個男子漢,在世界上除了愛情之外,還有真正的友誼的話,那就是他和張廷真!還在和水秀的相愛之前,他就和張廷真有過生死之交,也就是說:他幾乎是用自己的一條命,換得了張廷真的那條命。在他這大半輩子,張廷真和水秀,占有同樣重要的地位。在那動蕩不安的歲月,在“賀胡子”被揪出來打倒的“苦日子”,他對張廷真的思念、擔心,遠遠地超過了對於他的結發妻子水秀。他有過多少絕望的日子啊,聽說跟“賀胡子”出去的人,都受到牽連,都在挨整,他跑到洞庭溪,請學校老師代他寫去一封又一封信,那些信都被原封不動地退回來:“查無此人”、“查無此人”……他以為張廷真被整死了,他真想討米討到北京去,把他的屍骨尋回來,在歌奴廟旁邊給他立一座墳……

在他被“鬼畫符”司令抓去蹲“黑屋子”的那些天,他每晚上做夢,都夢見瘦猴似的“表兄弟”張廷真,威風凜凜地帶著遊擊隊,領著“賀胡子”的兵馬打回來了。他把“鬼畫符”那些畜生抓起來,把他和那些“走資派”放出來,天下重又太平。在夢裏,他思念他、想念他、盼望他!在那難熬的“苦日子”,你張廷真為什麽不回來看看我,連信都不給我回一封呢?混蛋、王八蛋,你當了大官,你就把你的老朋友忘掉了嗎?我米山郎可沒把你忘掉啊!在“三年”、“十年”那些“苦日子”年頭,我還能夠熬過來,能夠那樣背纖,就是因為心裏還想著你,想著你帶出去的遊擊隊,想著“胡子”那些老革命啊!你不是答應過回來好好建設湘西,整治這條苦難的河流嗎?……

老朋友、“表兄弟”,你終於活著回來了,還要來看我—你在哪裏?到了長沙,還是到了常德、桃源?我到哪裏去會你?“紅鼻子”這個該殺的“殺豬佬”,竟不把最重要的這一點告訴我。天哪,我還要熬到回洞庭溪再找“殺豬佬”嗎?!

等不得了,等不得了。

感情的風暴在他腦海裏激蕩,衝開了所有閘門,記憶的波濤無法阻擋,無法阻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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